夜幕降临时,他还在骑马前行。山谷变窄了,城堡已经消失在背后不远处的山头之后。没有一丝光亮,也没有夜间活动的野鸟的声响,只能偶尔听到远处河水流动的声音。
他试着喊了几声,但传回来的回声似乎带着一些不友好的气息。他把马拴在路边一棵树的树干上,它在那里可能能够找到一些野草吃。他坐下来,背靠着一个斜坡,等待进入梦乡,同时想着还有多少路要走,想象着城堡里可能遇到的人,想象着将来的生活,但没有想到任何一个令人高兴的根由。他的马不时在地上踏着前蹄,似乎很不高兴,这也令人感到奇怪。
清晨,他又上路了。他发现,山谷对面的斜坡上同样高度的地方是另外一条山路。过了一会儿,他又看到,那条路上似乎有什么在移动。阳光还没有照到那里,阴影笼罩着低洼的地方,让人分辨不出是什么在移动。不管怎么样,德罗戈加快了步伐。当他来到同一高度时,这才终于看清,那是一个人,一个骑马前行的军官。
终于有了一个同他一样的人,一个友好的人,或许可以同这个人一起大笑,一起开玩笑,一起谈论未来的共同生活,一起谈论狩猎、女人和城市。说到城市,德罗戈现在好像觉得,那已经是被他抛得远远的另外一个世界了。
山谷又变窄了,两条路越来越近。乔瓦尼·德罗戈终于看清,另一个人是一位上尉。他没有敢先向对方喊叫,先喊不太好,可能不会有用,也显得不够尊重人。但他用右手反复挥舞着帽子,向对方打招呼,可对方没有回应。显然,那个人没有发现德罗戈。
“上尉先生!”乔瓦尼忍不住了,终于大喊起来。接着他又喊了一声。
“什么事?”对面传来一句这样的问话。上尉停下来,一本正经地同他打招呼。他问德罗戈,为什么那样喊叫。对方这样询问时没有显出一丝严厉,但可以感觉到,这位上尉有点儿吃惊。
“什么事?”上尉再次询问,这次口气中显出一丝怒意。
乔瓦尼停下脚步,挥着手一口气回答说:“没什么!我想向您问好!”
这样的解释很愚蠢,几乎有点儿伤人,因为这会使人觉得是在开玩笑。德罗戈立即对此感到有些后悔。他从来没有陷入如此难堪的境地,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因感到孤独而无法自制。
“您是什么人?”上尉喊着回问了这么一句。
这是使德罗戈感到害怕的一问。山谷两侧之间的这种古怪的对话因此就呈现出了上级询问下级的味道。这一开头令人不快,因为上尉很可能是那个城堡的人,如果不说肯定是的话。不管是什么情况,他必须回答这句问话。
“中尉德罗戈!”乔瓦尼喊着自我介绍。
上尉不认识他,距离那么远,也不可能听清楚这个姓,但好像已经平静下来,打了一个手势,表示已经明白,然后接着继续前行,那个手势的意思好像也是说,等一会儿两人就可以会合了。半小时之后,山谷狭窄之处出现一座桥,在那里,两条路终于合到一起。
在桥头,两个人会合了。上尉来到德罗戈身边,仍然骑在马上,向他伸出手来。这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人,也许还要大一些,没有胡子,满脸绅士派头。他的制服很粗糙,但很整洁。“上尉奥尔蒂斯。”他这样自我介绍。
德罗戈握着他的手,好像感到自己终于进入了军事城堡这个世界。这是第一次与之发生的关系,随后可能会有数不清的另外一些各色各样的关系,这些关系会把他卷进那个世界。
上尉当然继续前进,德罗戈跟在上尉身边,但略为靠后一些,以表示尊重。他做好准备,对方可能会再提起刚才令人尴尬的对话。可是,上尉一言不发,或许是不想说话,也可能是有点儿腼腆,不知从哪里说起。路很陡,阳光暖洋洋的,两匹马走得很慢。
奥尔蒂斯上尉终于开口:“刚才因为太远,没有听清楚您的姓名。好像是德罗索?”
乔瓦尼回答说:“是德罗戈,最后是戈字,不是索字。德罗戈,乔瓦尼。您,上尉先生,请原谅,我刚才喊的声音太大,请原谅。您明白了吗?”他含含糊糊地补充说,“山谷之中看不清军衔。”
“确实无法看清。”奥尔蒂斯承认了这一点,等于不再计较刚才的不敬,随后还笑了一下。
他们这样骑在马上走了一段,双方都有点尴尬。过了一会儿,奥尔蒂斯终于开口:“您这是到哪里去?”
“到巴斯蒂亚尼城堡啊。怎么,不是这条路?”
“是这条路,确实是这条路。”
他们又沉默下来。天很热,四周都是大山,山上草木茂盛,没有一个人影。
奥尔蒂斯开腔了:“这么说,您是到城堡去?可能是送什么信息吧?”
“不是,先生。我是去服役,我分配到那里了。”
“是组织分配去的?”
“我想是这样,是组织分配的。这是第一次任命。”
“那就是组织分配的,是这样……很好,确实很好……如果您认为是这样,那我就祝贺您。”
“谢谢,上尉先生。”
两人又一言不发地走了一段。乔瓦尼感到很渴,他看到上尉的马鞍上吊着一个木质行军水壶,听到水在壶里咣当咣当地响着。
只听奥尔蒂斯问道:“是两年?”
“对不起,上尉,您是问,是不是两年?”
“我是说两年。一般都是两年后轮换,不是吗?”
“两年?我不知道,没有对我说待多长时间。”
“哦,都知道是两年。你们这些新任命的中尉一般都是两年,然后走人。”
“按规定所有的人都是两年?”
“都是两年。大家都知道,两年等于四年军龄,这对你们来说很重要。不然就没有一个人申请去了。晋升快一些,所以大家愿意去这个城堡,不是吗?”
德罗戈对此一无所知,但为了不显得太傻,尽量回答得含糊一些:“是的,好多人……”
奥尔蒂斯不再继续说下去,好像这个话题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不过,坚冰已经打破,所以乔瓦尼试探着问道:“在那个城堡,所有的人都是一年顶两年的军龄?”
“所有的人,哪些人?”
“我是说,对另外一些军官也是这样?”
奥尔蒂斯冷笑了一声:“是的,所有的!可以想见!毫无疑问,只对尉官。不然,谁还愿意申请去那个地方?”
德罗戈又说:“我没有申请。”
“您没有申请?”
“是的,先生,没有申请。我只知道,两天之前,我被分配到那个城堡了。”
“是这样,真奇怪,确实很怪。”
他们又沉默不语了,像是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但奥尔蒂斯又开口了:“除非是……”
乔瓦尼好像醒悟过来:“是命令,上尉先生,对吧?”
“我是说,除非是没有任何别的人申请,于是他们就命令您去了。”
“很可能是这样,上尉先生。”
“是的,应该是这样,确实如此。”
德罗戈低头看着路上的灰尘,灰尘上是两匹马的影子。它们的头每迈一步摇晃一次。他听到了它们的四个蹄子发出的响声和几只苍蝇的嗡嗡声,其他再无任何响动。漫漫长路看不到尽头。山谷拐弯之时,偶尔可以看到对面高高的陡壁,陡壁几乎是直上直下,小路也弯弯曲曲,之字形攀缘而上。到了高处,极目远望时,对面仍是高山,小路依然在向上攀缘。
德罗戈问道:“对不起,上尉先生……”
“请讲,请讲吧。”
“是不是还很远?”
“不太远了,照现在这样的速度,也许再有两个半小时就到了,也可能是三个小时。或许中午我们就可以到了,真的。”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两匹马浑身是汗,上尉的马显得更累,脚步有些不稳。
这次是奥尔蒂斯先开口:“从王家学院毕业的,对吧?”
“是的,先生,是王家学院。”
“是这样。请问,马纽斯上校是不是还在那里任教?”
“马纽斯上校?好像不在了,不,我不认识这位上校。”
这时,山谷变窄,阳光之下,山口好像被封住了。侧面偶尔出现一个黝黑的山峡,山峡中冷风嗖嗖吹来。向上看是极其陡峭的锥形大山,可以想象,就是两三天也不可能爬到山顶,因为这大山实在太高了。
奥尔蒂斯又开口了:“中尉,请问,博斯科少校还在吗?是不是还在教射击?”
“没有,先生,好像没有。教射击的是齐梅曼,齐梅曼少校。”
“哦,是齐梅曼,是这样。听说过这个人。问题是,已经过去好多年了,从我在的时候到现在……可以肯定,所有的一切都变了。”
现在,两个人都在想着什么。路又来到阳光下,山连着山,山体更加陡峭,有的地方是寸草不生的石壁。
德罗戈说:“昨天傍晚我见到它了。”
“见到什么了?您是说城堡?”
“是的,是城堡。”德罗戈回答说。过了一会儿,为了显得有礼貌,他又补充说:“城堡应该很大,对吧?我觉得大极了。”
“城堡很大?不,不是,是最小的城堡之一,是个十分陈旧的建筑,从远处看,会给人一种巨大的感觉。”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后上尉才说:“非常陈旧,可以说完全过时了。”
“可是,是重要城堡之一,不是吗?”
“不,不是。是一个次级城堡。”奥尔蒂斯回答说。看起来好像,他很想说它的坏话,但口气却又很特别,那样子很像一个人很想谈论他儿子的缺点,但非常肯定的是,他内心里觉得,同儿子的很多优点比较起来,这些缺点实在微不足道。
“那是一段已经死亡的国界,”奥尔蒂斯说,“因此,一直没有什么变化。一直就是那样,同一个世纪之前完全一样。”
“什么,死亡的国界?”
“一段无人过问的国界。它的外面是一个大沙漠。”
“大沙漠?”
“名副其实的大沙漠,石头遍地,沙土干燥,人们叫它鞑靼人沙漠。”
德罗戈问道:“为什么叫鞑靼人沙漠?跟鞑靼人有什么关系?那里有鞑靼人?”
“古代有,我想是这样。但更应该说又是一个传说。没有一个人能够穿越它,即使在过去的战争中也是这样。”
“这样说来,那个城堡一直毫无用处?”
“毫无用处。”上尉回答说。
路一直在向上爬,树木已经不见了,这里那里只有一些稀稀拉拉的灌木丛,剩下来就是干枯的草地、山岩和坍塌的红土块。
“对不起,上尉先生,城堡附近有村庄吗?”
“噢,附近没有。有一个村庄叫圣罗科,但离城堡有三十公里。”
“那就是说,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我想是这样。”
“没什么好玩的,没什么可玩,确实是这样。”
空气变得更为凉爽了,山体呈圆形,看来是得爬最后的山巅了。
“上尉先生,那里的生活不是很枯燥吗?”乔瓦尼笑着问道,语气显得很亲切,好像是说,即便如此,他也并不在意。
“一个人到时是会习惯的。”奥尔蒂斯这样回答。他又补充说,口气中暗含着指责的意味,“我就在那里待了差不多十八年。不,不对,是整整十八年。”
“十八年?”乔瓦尼吃惊地说。
“十八年。”上尉回答。
一群乌鸦在他们两人头上飞过,向山谷低处飞去。
“一群乌鸦。”上尉说。
乔瓦尼没有回答,他在想着将要面临的生活。他感到,他好像置身于那个世界之外,置身于那种孤独、那座大山之外。他问道:“以前第一次被提拔为军官的人被派到那里去后,是不是有人留了下来?”
“现在,留下的很少了。”奥尔蒂斯回答说。他好像有点儿后悔,后悔说城堡的坏话,因为他发觉对方似乎有点儿把问题夸大了。“几乎一个也没有留下。现在,所有的人都想到好的驻地去。过去,到巴斯蒂亚尼城堡是一种荣誉,现在几乎是一种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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