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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要看看威尔的意思。”丹尼尔说。


“我觉得这没什么太大的意义,”威尔说,“因为不管怎么样,我想去的是欧沃博罗综合中学。我的朋友们每个人都去。 ”


“关于综合学校的优缺点各有探讨,”比尔简洁明了地说,“尤其是对比旧的传统的教育体制。男孩子们在那些旧学校里能学到东西,这一点很重要。”


“在综合学校里也能学到东西啊。”威尔说。


“我没说他们学不到东西,所以你还是和你爸爸去看看那些学校比较好,一起去看看。”比尔说。


“你才是学校专家啊,外公,你去看看吧。”


“但我们至少得讨论一下你是不是要参加入学考试,威尔。”比尔说,他又转向丹尼尔,“威尔非常聪明,他的确聪明,你一定得跟他的校长谈一谈,校长对他的评价很高,是很高的。”


“我们现在不能讨论这个,”威尔说,“我得赶快去学校了。”


丹尼尔并不愚钝,他可以看得出来他儿子正在权衡是否要阻止他跟学校校长见面谈话,他又欣慰威尔还是从这一点上做出了一些让步。威尔把自己的椅子往后推,弄出了刺耳的摩擦声,穿上了防风夹克,背起了他沉重的书包。外婆温妮弗雷德递给他一个苹果、一块脆饼和他的保温瓶。威尔亲了亲外婆的脸颊,也亲了比尔,和妹妹玛丽道别,却跟丹尼尔点头致意。“回头见。”威尔嘟哝着。“稍后见。”父子两人都蹙起了眉头,紧张又疑惑。威尔离开了。


丹尼尔低下头,瞥到玛丽的手腕,她的小拳头紧握着她那忙个不停的勺子,玛丽每一块肌肉的每一个动作,都让他高兴。玛丽说:“威尔想和基思·米基以及那个头发很怪的女孩儿一起去欧沃博罗。”她稍微想了一会儿,不是太有相关性地补充道,“你还不会立即离开吧,对吗,爸爸?你才刚到而已。你如果要来我的学校,我不介意,我可不介意。”


“我还可以再多住一段时间。”丹尼尔对玛丽说。


“嗯,多住一段时间。”玛丽说,“一段就好。”


有两个人翻过了原野的山脊,顺着牧羊的路线下行,来到他们家的后门。温妮弗雷德站起来,去多泡些茶。“是马库斯和杰奎琳,”她告诉丹尼尔,“他们正在做些研究,跟杰奎琳养的蜗牛有关的研究。杰奎琳正在修读一个跟那些蜗牛有关的博士学位。他们每天早上四点就起床往这边来,来数数蜗牛的数量或做些诸如此类的事情。”


“她来我们班讲过蜗牛的事。”玛丽说,“我们有一个蜗牛的聚居区,都是我们帮她养的蜗牛,我们做些实验,看看蜗牛都吃些什么,看看蜗牛的孩子们是什么颜色。我们有一本很大的蜗牛书,我们观察蜗牛,把蜗牛的一切都记录下来,很有用呢。”


“你觉得蜗牛有用就有用。”丹尼尔说着,丝毫没有不耐烦。


那两个人的身影很渺小,一开始最多只能分得清谁是谁。两个人都穿了带风帽的夹克和胶靴,也刚好适合这种潮湿的完美的“蜗牛天气”,两人都很瘦,蹦蹦跳跳地走路。丹尼尔不想见到马库斯。马库斯是斯蒂芬妮和弗雷德丽卡的弟弟。麻雀钻进冰箱底下,冰箱倒砸下来那天,他就在家里。丹尼尔从来也没有向马库斯问起,如果他能多留点儿神,他也许就能拯救斯蒂芬妮。丹尼尔惧怕自己的盛怒。马库斯当时在自己的房间里,处于一种混乱又焦虑的孤僻情绪中,那一整年,他都惹斯蒂芬妮生气,刺探斯蒂芬妮的隐私,像一只闷葫芦一样胡思乱想。“他是一个焦躁又没用的生物。”丹尼尔这么想,“他不过一会儿又将陷入他刚刚模模糊糊挣脱的那阵恍惚混沌中。”马库斯是丹尼尔重返这个家族的痛苦回忆的一部分,马库斯像是一个棒状生物,长着一张像坏掉的乳酪一般的脸,枯蜡又多汗,他站得很近,离插着冰箱插头的那堵墙很近,发着抖。“马库斯并不是……”丹尼尔那时候觉得,“马库斯并不是只顾自己的安危。”丹尼尔没有办法帮助他,因为马库斯就是那样一个人。他们当中没有任何人会希望或期待丹尼尔能去帮马库斯。“就让他受罪吧。”丹尼尔看到了自己想要看到的。但现在,那个年轻男子和那个年轻女子,阔步从平原上走下来。并且,丹尼尔听见,马库斯走进玫瑰园墙的那道门时在笑。“他怎么可以笑得出来?”丹尼尔内心蹲着的那个恶魔问。“已经是1964年了,”丹尼尔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她死于1958年。我们却都活着。马库斯又是个年轻人。”马库斯有一个学位,丹尼尔并不确知是什么专业的学位,温妮弗雷德只是告诉丹尼尔,马库斯有个博士学位,现在是波特博士。他在北约克郡大学教书,刚刚加入一个重要的研究团队。“我们却都活着。”丹尼尔又对自己说了一遍,但他知道自己没“活着”。不算活着,根本是死的,死的。玛丽揪拉着他的毛衣:“来看看蜗牛吧,看看嘛。”


马库斯和杰奎琳脱下外衣,温妮弗雷德端上了热咖啡、吐司、培根和蛋。这些东西吃起来可真美味啊,尤其是在潮湿、昏暗又充满着泥煤味儿的荒野空气中搜寻了一番之后,经历了寒冷、日出和跋涉,这些东西真是可口。杰奎琳正在观察两种哈雷克斯蜗牛和两种雷莫瑞丽蜗牛,研究这些蜗牛群体的遗传变异,这些变异可以从蜗牛壳上形形色色的螺纹种类辨识出来。她带来一些蜗牛,有些会养在玛丽学校的蜗牛聚集区,还有些要送去北约克郡大学,玛丽惊叫着:“看看它们美丽的触角,看看它们的小嘴,它们有上千只牙齿,爸爸,你知道吗?杰奎琳告诉我啊……”


杰奎琳已经长成了一个健美的年轻女子,深棕色的及肩头发,有着金属丝般的卷儿。她的皮肤一看就是“户外型”,被太阳晒得有点儿黑,但很柔韧,还有一双明亮的棕色眼睛。以前,她常去一个叫 “青年基督教徒”的组织,和鲁茜一起去。丹尼尔好奇她会不会也是吉迪恩·法勒“喜悦孩童”的一员。丹尼尔告诉杰奎琳说,鲁茜把玛丽照顾得非常好。杰奎琳回答说她不知道鲁茜怎么能把那份工作坚持下来,日复一日的,多辛苦?杰奎琳的脸上有着自然的笑意,就算说着那样的话,还是笑着的。马库斯问候着:“嘿,丹尼尔!”边说边入座用早餐。他又问玛丽:“嘿,玛丽,你的头怎么样了?”玛丽说:“我还是记不起来我是怎么摔着的,这么重要的一件事,我竟然一无所知,真是很滑稽,我一无所知。”马库斯现在从事大脑神经科学研究,尤其是研究记忆这一部分,认同着玛丽的趣味论调。“你会想起来的,”他说,“你可能会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想起来,并且也不知道自己竟然记得。然后有一天,这段回忆突然清楚地浮现出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马库斯并不想见丹尼尔,一方面是丹尼尔自己的原因。因为丹尼尔记得马库斯站在电插座旁边,马库斯记得丹尼尔脸上的表情,丹尼尔从门外进来,丹尼尔看到了当下的情形。就像丹尼尔一样,马库斯也以为自己无法从震惊中复原。但他毕竟复原了。他想着,每次想到自己的复原,他觉得多亏了杰奎琳和鲁茜为他付出的悉心关怀。鲁茜抱着他的身体,一直等着,等到他能放声哭出来,然后擦去了他的眼泪。而杰奎琳,粗鲁地、冷酷地要求他对他身外的事物感兴趣。她拖着他去听课,一段时间后他听进去了;她又用自己的问题来轰炸他,他竟神奇地利用自己数学式的精确头脑,把她的问题都巧妙解决了,根本不用启动自己的一丝情感;她又在他后脚跟不上前脚的时候,带他去参加一趟趟的田野调查之旅;她把自己最有热情的事强加于他,那总体上是生态学研究的雏形。尽管他还沉浸在自己的痛楚中,却发现自己竟然对此是感兴趣的。是杰奎琳让他知道他感兴趣,是杰奎琳让他知道他还活着。他有一次和杰奎琳坐在暴风雨前夕的山口原野上一个洞穴里,那是一个乱石为墙、暗岩盖顶的洞穴。他们头顶上的岩石缝上,是盘根错节的线状物根茎,那些根茎通往地表的某处。根茎通过洞穴里流通着的空气,细嗅着摸回地面之上。它们垂悬依附、蜿蜒虬曲,这都出自于它们的生理本能。当暴风雨来临时,水开始浸满洞穴,黑色的小溪流为地面画上纹理,骤然降落的雨滴透出水光,岩石的面孔被分割成碎片,水顺着盲目的根茎坠落。他常常梦到那些黑暗的土块,那几滴明亮的水珠。一切就是那样的。是杰奎琳那种强大的精确度,让他意识到一切就是那样的,就像水顺隙而下的道理一样。


马库斯知道自己对斯蒂芬妮的死亡怀有愧疚,他不知道这份清醒有什么作用。但他知道有一个人——除却死掉的人——有一个人被自己施以了致命的伤害——丹尼尔。尽管马库斯也知道自己对威尔和玛丽,还有比尔和温妮弗雷德,造成了无可补救的损害。他并不认为弗雷德丽卡因为这件事受到了创伤。他知道沉湎于悲伤和愧疚于事无补,所以他拒绝那么做,但他的拒绝也没有帮助到自己。他觉得丹尼尔不应该唐突地冲去伦敦,他也了解他不能埋怨丹尼尔,他想不如埋怨自己好了。不过,同时他却出色地从事着自己的工作,非常出色,并且对他的同事们有兴趣。他活着,生活在别处,与丹尼尔一样,却也不一样,他没住在丹尼尔住的那么可怕的地方,也没有丹尼尔有的那么可怕的知识。


比尔拆开刚刚收到的信件。其中有一封,一封棕色信封里的信,他留到最后才拆开,读的时候笑起来了。那份公文纸信上的字是用打字机打出来的,墨迹浅淡。比尔说:“是亚历山大·韦德伯恩寄来的信。他们把他调去一个研究英语教学的政府委员会了。那个委员会叫‘斯迪尔福兹委员会’,主席是菲利普·斯迪尔福兹,你知道,就是人类学家。除了主席之外,他们好像不愿意再多调一位英语专家来负责调查英语教学,一点儿也没这个意思。我们原来学校的那位校长也在委员名单上,老威基诺浦,我看,他没任要职。亚历山大也不过是个碰运气的教师罢了——噢,他不写在这儿吗——他说想叫我向委员会提呈一些证词,他说得很礼貌,他说我是他认识的最好的教师。他说他会参观学校,也希望来我们这儿看一看;他说他可以自由选择想去参观的地区,想要在我们这儿待一段时间。我应该写封回信,告诉他戈登小姐顶级写作计划的一些亮点。我大概也会写份证词给他。虽然这没什么用——我从不知道这些事情会有什么用?全都是一些好主意,一些健全的标准,横躺在教育部里毫无用途,谁知道呢?”


丹尼尔说他见过亚历山大,于是杰奎琳问起来亚历山大有没有在写更多的戏剧,这没人知道。丹尼尔则向杰奎琳问起了克里斯托弗·科布,那个管理野外观测站的自然主义者,杰奎琳说他现在不在这儿,在利兹参与一个杀虫剂大会。比尔说起科布对农作物喷洒农药和拌种的抨击相当猛烈,杰奎琳说他必须那么做,没有人明白地球受到的伤害。只有马库斯明白——马库斯明白得也不全面——1961年和1962年杰奎琳所经历的事情。那时马库斯和杰奎琳刚刚在北约克郡大学开始他们俩的研究生涯,杰奎琳当时正和一个叫作卢克·吕斯高-皮科克的丹麦人研究蜗牛的群体遗传学,而他自己那一时期,和一位数学家雅各布·斯克罗普,在微观生态学家亚伯拉罕·考德尔弗拉斯的指导下,投入一种感知模式的数学算法。1962年,是马库斯读研究生的第二年,那一年发生了古巴导弹危机。马库斯那一代人,当然包括马库斯在内,都生活在核战的恐惧之下,那种终极武器会被投掷、利用、发动的千年焦虑——世界自此后就只剩下冬季、空洞和疾病,一个由广岛和长崎的影像胶片所组成的想象世界,那个世界的图案象征是马绍尔群岛比基尼环礁上一朵高涨升空的蘑菇云。当古巴涉入时,雅各布·斯克罗普装好了他的书籍和衣物,准备离开爱尔兰,因为他害怕伦敦也被投弹,或者是害怕“菲林戴尔早期预警系统”的投弹,因为白色的侦测球好像是布置在原野。马库斯被斯克罗普对危机的评估弄得有些紧张,杰奎琳则毫不动摇——“他们不会这么愚蠢的。”杰奎琳说,“他们就像膨胀着胸脯、虚张声势的雄性动物,塘鹅和家鹅,他们终究会后退并转移注意力。你等着看吧,他们一定会这么做的,他们也只是人类。”她的自信来源于她的极强的判断力,那是马库斯的生命线,但他常不能与她分享那种判断力。在他的经历中,好的判断力并不来自被称为“人类”的人群,如杰奎琳说的那样,他们住在一个以假想建筑起的世界。实际上,就像塘鹅和家鹅一样,赫鲁晓夫和肯尼迪,他们涨满的胸脯泄了气,让位于后人。在那段过渡期间,杰奎琳开始留意到砧石上那些被弃置下来的蛋壳,那些卵在巢箱中并未被孵化,谷仓和农宅中出现了猫头鹰的尸体。在1961年,英国的郊野发现了成千上万只死掉的鸟。科布的教育活动中又多了一项,他往北约克郡大学的实验室里送去装着小鸟尸体的盒子以供化验,实验室验出鸟的尸体中含有汞、六氯化苯以及其他毒物。1963年,蕾切尔·卡森的《寂静的春天》在英国出版,杰奎琳给了马库斯一本。在皇家桑德林汉姆庄园内,杰奎琳告诉马库斯,死鸟包括:雉鸡、赤颈山鹑、斑尾林鸽和野鸽、金翅鸟、花鸡、黑鹂、画眉、云雀、水鸡、燕雀、树麻雀、家麻雀、松鸦、黄鹉、篱雀、食腐肉乌鸦、冠鸦、金翅雀和食雀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