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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脑海中的风暴


继续往下叙述之前,为了让读者充分了解,我们要强调一个必不可少的见解。


人准定会自言自语,凡是会思想的人无不都有这种体验。甚至可以说,言语只有在人的内心,从思想到意识,再从意识回到思想,才具有更美妙的神秘性。本章常用的“他说”,“他嚷道”,这些字眼只能从这个角度去理解。人在思索,在自言自语,在心中嚷嚷,不打破表面的沉默。心中喧嚣不已,除了嘴巴以外,全身都在讲话。灵魂的存在,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仍然是存在。


因此,他思忖自己的处境到了哪一步。他自我询问这个“就这样定了”。他承认,刚才他在脑子里安排的一切十分残酷,“顺其自然吧,让善良的天主安排吧”,这实在可怕。让命运和人的这种错误得以实现,不加阻拦,以沉默表示赞同,总之什么也不做,这就等于做了一切!这是极度的卑劣和虚伪!这是卑鄙、怯懦、狡猾、无耻、丑恶的犯罪!


不幸的人八年来第一次尝到邪恶的思想和邪恶的行动的苦味。


他厌恶地吐了出来。


他继续扪心自问。他严厉地责问自己,“我的目标达到了!”这是什么意思?他自我声称,他的一生确有一个目标。但这是什么目标?隐姓埋名?欺骗警察?他所做的一切,就为的是这区区小事吗?他没有别的目标,伟大的真正的目标吗?不是拯救他的躯体,而是拯救他的灵魂。重新变得正直和善良。做一个有正义感的人!这不是他始终特别和惟一追求的吗?不是主教特别和惟一嘱咐的吗?——对自己的过去关上大门?但他并没有关上,伟大的天主!他干了一件卑劣的事,重新打开了大门!但他重新变成一个贼,而且是最可恶的贼!他偷走了别人的生存、生活、宁静、在太阳下的位置!他变成了一个杀人犯!他杀死了、从精神上杀死了一个可怜的人!硬要让他成为可怕的活死人,这是所谓苦役监中暴尸式的死亡!相反,自首,救出那个蒙了不白之冤的人,恢复真名实姓,出于责任感,重新成为苦役犯让·瓦尔让,这才真正实现复活,永远关闭他脱身的地狱!看似重坠地狱,实则脱离地狱!这样做才是!要是不这样做,他就什么也没有做!他整个一生是虚度的,他的全部忏悔就付诸东流,他只消说:“何必这样呢?”他感到主教在眼前,主教去世了,反倒更加活生生,主教盯着他,今后,德高望重的马德兰市长就会可憎可恶,而苦役犯让·瓦尔让则令人赞叹,在他面前是纯洁的。人们看到的是他的面具,而主教看到他的脸。人们看到他的生活,而主教看到他的良心。因此必须去阿拉斯,解救那个假让·瓦尔让,揭露那个真的!唉!这才是最大的牺牲,最惨烈的胜利,要跨越的最后一步;可是必须这样做。痛苦的命运啊!惟有他回到世人眼中的耻辱地位,他才能进入天主眼中的神圣境界!


“那么,”他说,“就这样定了!履行我们的职责!解救这个人!”


他高声说出这些话,却没有发觉在高声说话。


他拿起自己的书,检查一遍,理理整齐。他把有困难的小商人的一捆债条扔到火里。他写了一封信并封好,如果当时他的房间里有人,会看到信封上写着:“巴黎阿尔图瓦街,银行家拉菲特先生启”。


他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一只皮夹,里面有几张钞票和身份证,他用来参加同一年的选举。


他一面沉思默想,一面做完这些杂事;倘若有人这时看到他,是不会想到他内心的变化的。只不过他的嘴唇时而在翕动,时而他抬起头来,目光盯住墙上的某一点,仿佛上面正好有样东西他想弄清或者要了解。


给拉菲特先生的信写好以后,他将信和皮夹塞进口袋里,重新开始踱步。


他的思路没有改变。他继续清晰地看到他的职责,用这些光闪闪的字写出来,在他眼前放射光芒,并随着他的目光移动:“去吧!说出你的名字!自首吧!”


同样,他看到至今成为他生活双重规则的两种想法:隐姓埋名,为自己的灵魂赎罪,仿佛这两种想法以可感知的形体在他眼前活动。他觉得它们第一次显得清晰异常,他看到两者的差异。他承认,其中之一自然是好的,而另一个则可能变得邪恶;一个利人,另一个为私;一个说:“别人,”另一个说:“为我;”一个来自光明,另一个来自黑夜。


它们在互相搏斗,他看到这搏斗。随着他思索,它们在他思想的目光中变大了,眼下体形巨大;他似乎看到自己内心,在上文所说的广大无边中,在黑暗与亮光中,有一个女神和一个魔女在交手。


他充满了恐惧,但他觉得为善的思想占了上风。


他感到自己接近了良心和命运的又一个决定性时刻;主教标志他的新生活的第一阶段,而这个尚马蒂厄标志第二阶段。在严重的危机之后,是严重的考验。


刚才平息下来的激动,又逐渐返回。脑际掠过千百种想法,不过都是继续使他坚定决心。


半晌,他想:“也许处理这件事太急了,无论如何,这个尚马蒂厄不值得关心,总之他偷了东西。”


他回答自己:“如果这个人确实偷了几个苹果,那就关一个月监狱。远远不是做苦工。谁知道呢?他偷窃了吗?得到证实了吗?让·瓦尔让的名字压抑着他,好像就不用证明了。检察官通常不是这样做的吗?人们认为他是小偷,因为知道他是苦役犯。”


时而他又想,一旦他自首,或许会考虑他的行动是英勇的,还考虑他七年来的循规蹈矩的生活、为本地所做的事,于是就会赦免他。


可是,这种设想很快就消失了,他苦笑着想,抢夺小热尔维的四十苏,他就构成累犯,这案件肯定会东窗事发,法律明文规定,要判决他终身苦役。


他摆脱一切幻想,逐渐超脱尘世,从别的地方寻找安慰和力量。他思忖,必须尽自己的责任;也许他尽了责比规避责任未必更不幸;如果他“顺其自然”,如果他留在滨海蒙特勒伊,他的声望,他的美名,他的善行义举,对他的尊敬,对他的看重,他的仁慈,他的富有,他的威望,他的品德,都要被一件罪行玷污;所有这些高风亮节和这件丑事连在一起,是什么滋味啊!但要是他作出牺牲,他就会将至高无上的思想介入苦役监、绞刑架、枷锁、绿色犯人帽、不停歇的苦役、无情的耻辱中。


末了,他想,必须如此,他的命运是这样注定的,他不能作主改变上天的安排,无论如何他只得选择:要么外美内丑,要么内美外丑。


虽然千百种忧思在翻腾,但他没有气馁,不过他的脑子疲乏了。他开始不由自主地想别的事、无关紧要的事。


他的太阳穴的动脉剧烈跳动。他一直来回踱步。先是教堂,然后市政厅的钟敲响了午夜。两口钟他都数出十二下,还比较了一下钟声。这时他想起,几天前他在一间废铁铺看到一口要卖的古钟,钟上铸着这个名字:“罗曼维尔的安东尼·阿尔班。”


他感到冷。他生起了火。他没有想到关窗。


他又陷入发呆。他要费很大的劲才想起午夜钟声敲响之前考虑的事。最后想起来了。


“啊!是的,”他想,“我下了决心自首。”


然后,他突然想到芳汀。


“啊!”他说,“还有这个可怜的女人!”


于是爆发了一场新的危机。


芳汀突然出现在他的沉思中,犹如一道逆料不到的光芒。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改变了面貌,他大声说:


“怎么搞的!至今我只考虑自己!只为自己着想!我沉默好还是自首好——隐姓埋名还是拯救我的灵魂——,做一个卑劣的却受人尊敬的行政长官,还是做一个可鄙的却受人敬重的苦役犯,想的是我,总是我,仅仅是我!可是,我的天,所想的全是自私自利!这是自私自利的不同形式,但却是自私自利!要是我想到一点别人怎样呢?首要的圣德是想到别人。好,考虑一下。排除我,抹掉我,忘掉我,情况会怎样呢?——如果我自首呢?把我抓起来,释放尚马蒂厄,重新把我关到苦役监,这很好。然后呢?这里发生什么事?啊!这里,有一个地方,一个城市,一些工厂,一种工业,工人,男女老少,穷人!我创造了这一切,我养活了这一切;凡是有壁炉冒烟的地方,是我在火里放的柴,在锅里放的肉;我缔造了富裕、流通、信贷;我来之前,一无所有;我使整个地区复兴、有生气、活跃、繁荣、发展、富足起来;少了我,就少了灵魂。我离开,一切便死去。——这个女人吃了那么多的苦,在沉沦中多么正气凛然,我不知不觉造成了她的一切不幸!我想去寻找这个孩子,我对做母亲的许过诺言!我不是欠了这个女人一点什么,要弥补对她造成的损害吗?如果我消失了,会发生什么事?母亲死掉。孩子会惨不忍睹。如果我自首,情况就会这样。——如果我不自首呢?啊,如果我不自首呢?”


提出这个问题以后,他停顿下来,仿佛有点犹豫和颤栗;但时间持续不久,他平静地回答:


“那么,让这个人到苦役监去,不错,可是,见鬼!他偷了东西嘛!我说他没有偷也是枉然,他偷了!我呢,我留在这里,继续干下去。过十年,我能挣一千万,都撒到当地,自己一点不留,留钱对我有什么用呢?我做事不是为我自己!大家越来越兴旺,工业兴起和繁荣起来,工场和工厂如雨后春笋般增加,幸福的家庭成百成千;人口兴旺;只有农场的地方出现村庄,荒无人烟的地方出现农场;贫困消失,随之放荡、卖淫、盗窃、谋杀、各种各样恶习、各种各样罪行也消失了!这个可怜的母亲扶养大她的孩子!整个地方富裕,安居乐业!这样的话,刚才我疯了,我太荒唐了,我说什么要自首?真的要小心为是,千万不要匆忙。什么!就因为我乐意做个伟大和慷慨的人,——这毕竟是做戏而已!——就因为我只想到自己,只想到我个人,什么!为了使一个人免遭惩罚,这惩罚虽然过分了一点,但说到底是正确的,谁知道他是什么人,他是个小偷,显然是个坏人,为了救他,整个地方就要遭殃!一个可怜的女人就要死在医院里!一个可怜的小姑娘就要死在街上!像狗一样!啊!真是可恶透顶!甚至母亲再见不到她的孩子!孩子几乎不认识她的母亲!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偷苹果的无赖,如果不是为了这件事,他肯定也会为别的事进苦役监!解救一个有罪的人,牺牲许多无辜的人,解救一个老流浪汉,说到底,他只有几年可活,呆在苦役监同呆在他的破屋里是一样的不幸,可是却要牺牲一个地方的居民、母亲、女人和孩子,多妙的顾虑啊!这个可怜的小柯赛特,她在世上只有我,当下在泰纳迪埃夫妇的破屋里准定冻得发青!这对夫妇也是坏蛋!我却会对所有的穷人失职!我要去自首啊!我要干这种荒谬的蠢事!让我们从最坏处来考虑。假设这件事我做错了,有一天我要受良心责备,那么,就为了别人的利益,接受只落在我身上的责备吧,接受只损害我的心灵的错误行为吧,这才是献身,这才是美德。”


他站起来,又开始踱步。这回,似乎他感到高兴了。


只有在地底的黑暗中才能找到钻石;只有在思想的深处才能找到真理。他觉得,下到这深处,在最黑暗的地方长久摸索,他刚刚终于找到了这样一颗钻石,这样一个真理,他捏在手中,目眩神迷地瞧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