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店老板说:
“不久就要起事了。这我知道。一个月前你们有一万五千人,眼下你们有二万五千人。”他献出自己的枪,一个邻居献出自己的小手枪,他本想卖七法郎。
另外,革命热情在蔓延。巴黎和法国没有一个地方例外。革命的动脉到处跳动。正如某些炎症会产生薄膜,在人体形成一样,秘密会社的网开始扩展到全国。从既公开又秘密的人民之友社,产生人权社,它这样决定议事日程:“共和历四十年雨月”,人权社不顾重罪法庭勒令其解散,仍继续活动,并毫不犹豫地给分部起了意味深长的名称,例如:
长矛。警钟。警炮。弗里吉亚帽。一月二十一日。[25]穷人。流浪汉。前进。罗伯斯比尔。水平面。《一切都会好》[26]。
人权社产生行动社。这是不耐烦的人脱离出来,跑到前面去。其他协会竭力在大型的母体社团中招人。这些社团里的人抱怨被拉来拉去。高卢人社和市镇组委会就是这样。争取新闻自由、个人自由、人民教育、反对间接税协会也是这样。还有平等工人社分成三部分:平等派、共产主义者、改良主义者。还有巴士底军团,这是一种军事编制的队伍,下士率领四个人,中士率领十个人,少尉率领二十个人,中尉率领四十个人;互相认识的人决超不过五个。这种创编,谨慎与大胆相结合,似乎带有威尼斯天才的印记。为首的中央委员会,有两条臂膀,即行动社和巴士底军团。一个正统派协会,即忠诚骑士团,在共和派组织中活动,后来被揭穿和驱逐了。
巴黎的团体在各个主要城市里有分支机构。里昂、南特、里尔和马赛都有人权社、烧炭党、自由人社。埃克斯有一个革命社团,名叫库古尔德社。上文已经提到过这个词。
在巴黎,圣马尔索郊区群情激奋的程度不低于圣安东尼郊区,而学校又不亚于郊区。圣雅散特街的一家咖啡店和马图林-圣雅克街的七球小咖啡店,用作大学生的聚会地点。ABC之友社和昂热的互助社、埃克斯的库古尔德社联合,上文介绍过,在穆赞咖啡馆聚会。读者知道,这些年轻人也在蒙德图街附近名叫科林斯的酒楼相会。这些聚会是秘密的。其他聚会则尽量公开。从后来一次审讯记录的片断中,也可以判断出多么大胆:“这次会议在哪里进行?”“在和平街。”“在谁家里?”“在街头。”“有几个分部参加?”“只有一个。”“哪一个?”“体力劳动者分部。”“谁是头?”“是我。”“你太年轻,独自做不出向政府进攻的重要决定。你从哪儿接受指示?”“从中央委员会。”
军队与民众同时受到瓦解,就像后来贝尔福、吕内维尔和埃皮纳尔发生的变化所证明的那样。人们指望第五十二团、第五团、第八团、第三十七团和第二十轻骑团。在勃艮第和南方城市,人们种植“自由树”,就是说在一根杆子顶上挂一顶红帽子。
局势就是这样。
前面说过,圣安东尼郊区,比其他民众团体更容易使这种局势变得敏感和紧张。疼痛就在这里。
这个旧郊区,人口密得像蚂蚁窝,又像一窝蜜蜂一样勤劳、勇敢和动辄易怒,躁动着等待和盼望一次震荡。一切激荡着,但工作并不因此而中断。难以描绘这种又活跃又阴沉沉的面貌。这个郊区的阁楼屋顶下隐藏着令人心酸的困苦;那里也有热烈而罕见的才智。困苦和才智两极相触,就尤为危险。
圣安东尼郊区还有其他骚动的原因;因为它受到商业危机、破产、罢工、失业这些政治大动荡的内在原因的影响。在革命时期,贫困既是因又是果。贫困的打击要反弹回来。这些民众充满了高尚的品德,潜伏的能量可以达到顶点,随时准备拿起武器,他们群情激愤,深沉有力,犹如火药桶,仿佛只等待火星落下,便轰然爆炸。每当火星在事件之风驱赶下,在地平线上飘荡,人们就禁不住想到圣安东尼郊区和可怕的偶然性,正是这种偶然性把充满痛苦和思想的火药库放在巴黎的大门口。
圣安东尼郊区的小酒店已在上文多次描述过,历史上闻名遐迩。在动荡年代里,人们沉醉于交谈,胜过喝酒。预见精神和未来的气息在那里流动,激励人心,使心灵高尚。圣安东尼郊区的小酒店酷似安文蒂诺山的酒店,这些酒店建造在女预言家洞穴上面,与深沉的神圣气息相通;桌子几乎都是三条腿的,人们喝着安尼乌斯[27]所说的“女预言家酒”。
圣安东尼郊区是一个储存民众的水库。革命的震动会造成裂缝,从中流出人民的至上权力。这至上权力可能做错事,它像别的权力一样会出错;但即使走入歧途,它仍然是伟大的。可以说,它好似独眼巨人安根斯[28]。
九三年,根据当时流行的思想是好是坏,恰逢狂热还是热烈,时而从圣安东尼郊区开出野蛮军团,时而开出英雄部队。
野蛮一词要说明一下。在革命混乱的开天辟地的日子里,这些人头发直竖,衣衫破烂,呐喊着,十分粗野,举起棍棒和长矛,冲向乱翻天的旧巴黎,他们要干什么呢?他们要结束压迫,结束暴政,结束战争,要求男人有工作,孩子受教育,妇女得到社会的优待,要求自由、平等、博爱、人人有面包、人人有头脑、世界变成伊甸园、进步;他们被逼到绝境,怒发冲冠,身子半裸,手执木棍,大吼大叫,气势汹汹地要求这神圣、美好而甜蜜的东西,即进步。他们是野蛮人,是的;但这是文明的野蛮人。
他们愤怒地要求权利;他们要求让人类登上天堂,哪怕通过震荡和恐怖。他们俨然是野蛮人,但他们是救星。他们戴着黑夜的面具,要求光明。
这些人我们承认是粗野的,而且是可怕的,但这是为了善而粗野,而可怕;比起这些人,另有一些人,笑口盈盈,锦衣绣衫,穿金戴银,丝带飘拂,珠光宝气,脚穿丝袜,头插白羽毛,手戴黄手套,足踩漆皮鞋,肘子支在大理石壁炉角落里的丝绒罩桌子上,温文尔雅地坚持维护和保存往昔、中世纪、神圣权利、宗教狂热、愚昧、奴役、死刑、战争,小声而彬彬有礼地颂扬刀光剑影、火刑柴堆和断头台。至于我们,倘若我们要在文明的野蛮人和野蛮的文明人之间作选择,我们宁愿选择野蛮人。
但是,谢天谢地,还可以作别的选择。无论向前还是向后,垂直跌下去都是不必要的。既不要专制主义,也不要恐怖主义。我们要的是缓缓向上的进步。
天主提供了这种可能。坡度缓和,这就是天主的全部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