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春天往往刮起凛冽的寒风,人们感到的不是寒冷,而是冻僵了;这北风使最明媚的白天令人愁惨,产生的效果恰如寒风从窗缝或关得不严的门,吹进暖和的房间。仿佛冬天阴沉沉的门还半掩着,风要灌进来。一八三二年的春天,爆发了本世纪欧洲的第一场流行病,北风空前冰冷彻骨。这道门比半掩的冬天那道门更加寒冷。这是坟墓的门。在北风中感到霍乱的气息。
从气象学角度看,这种冷风有种特点,就是丝毫不排除强电压。这个季节常常爆发风暴,伴随着电闪雷鸣。
一天傍晚,北风呼啸,正月仿佛又回来了,有钱人又穿上大衣,小加弗罗什穿着破衣,始终愉快地瑟瑟发抖,仿佛出神地站在奥尔姆-圣热尔维附近一家理发店前。他围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条羊毛女披巾,当作围巾。小加弗罗什看来在深深赞赏一个蜡做的新娘,新娘敞胸露肩,头戴橘花,在橱窗后旋转,两盏油灯照亮着,向行人展示微笑;但实际上他在观察店里,看看是不是能够从橱窗里“顺手捎带”一块肥皂,然后以一个苏卖给郊区的“理发师”。他经常靠这样的肥皂吃上饭。他对这种活儿很拿手,他称之为“给理发师刮胡子”。
他一面欣赏新娘,一面瞟着肥皂,嘴里喃喃地说:“星期二。——不是星期二。——是星期二吗?——也许是星期二。——是的,是星期二。”
谁也不明白,这样自言自语与什么有关。
这样自言自语也许与三天前最后那顿饭有关,因为这天是星期五。
理发师在他生了一炉旺火的店里,给一个顾客刮脸,不时朝旁边看一眼这个敌人,这个双手插在兜里,但脑子显然在打鬼主意,冻得发抖,没脸没皮的流浪儿。
正当加弗罗什在看新娘、橱窗和温德索香皂时,两个孩子,高低不一,穿得相当干净,比他还小,看来一个七岁,另一个五岁,胆怯地转动门把手,走进店里,不知问什么,也许是要施舍,嘤嘤地细语,更像呻吟,而不像祈求。他们两个同时说话,话声听不清,因为呜咽打断了小的那个的声音,寒冷使大的那个牙齿咯咯作响。理发师回过身来,满面怒容,没有停止刮脸,用左手去推大的,用膝盖去顶小的,把他们两个推到街上,关上门说:
“没事倒把人家屋子弄得冷了!”
两个孩子哭泣着往前走。一片雨云飘过来;开始下雨。
小加弗罗什追了上去,走近他们:
“你们怎么啦,小家伙?”
“我们不知睡在哪里,”大的那个回答。
“就为这个?”加弗罗什说。“什么大不了的事。就为这个哭鼻子?真是傻瓜!”
他摆出一副略带嘲笑的高傲态度,口吻说一不二,又带同情,呵护备至:
“娃娃们,跟我来。”
“好,先生,”大的说。
两个孩子跟着他,好像跟着一个大主教。他们不再哭了。
加弗罗什让他们走上巴士底广场方向的圣安东尼街。
加弗罗什临走时,往后愤怒地瞥了一眼理发店。
“这条牙鳕[2],狼心狗肺,”他咕噜说。“是个英国佬。”
一个妓女看到他们三个鱼贯而行,加弗罗什领头,发出一阵笑声。这笑声对他们这一群是大不敬。
“你好,公共马车小妞,”加弗罗什对她说。
过了一会儿,他想起理发师,加上一句:
“我搞错了动物;这不是一条牙鳕,这是一条蛇。剃头的,我去找一个锁匠,给你的尾巴安上一个铃。”
这个理发师使他变得好斗。他骂骂咧咧,跨过水沟,一个长胡子的看门女人,有资格在布罗肯峰会见浮士德,[3]她手里拿着扫帚。
“太太,”他对她说,“您骑马出门吗?”
刚说完,他把水溅到一个行人的漆皮靴上。
“小混蛋!”愤怒的行人叫道。
加弗罗什将鼻子抬高到披巾上面。
“先生要告状?”
“告你!”行人说。
“法院关门,”加弗罗什说,“我不接案子了。”
他继续往前走,他看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女乞丐,在一扇大门下冻坏了,她的裙子太短,露出膝盖。小姑娘开始长成大姑娘,这条裙子不合适了。年龄增长就这样捉弄人。正当裸露变得不雅观时,裙子变得太短。
“可怜的姑娘!”加弗罗什说。“连裤衩也穿不上呢。喂,拿去吧。”
他解下围住脖子的上好羊毛披巾,扔到女乞丐瘦骨嶙峋的发紫的肩膀上,围巾重新变成披巾。
小姑娘用惊异的目光望着他,默默地收下披巾。困苦到了一定程度,穷人麻木了,受苦不再呻吟,受惠也不再道谢。
结果是:
“得得得!”加弗罗什说,声音抖得胜过圣马丁[4],后者至少还保留了半件大衣。
这得得得的声音,引得骤雨发脾气了,下得更大。坏天气惩罚善行义举。
“啊!”加弗罗什说,“这是什么意思?又下雨!天哪,要是再下雨,我要反悔了。”
他又往前走。
“无所谓,”他又说,瞥了一眼女乞丐,她蜷缩在披巾下,“看这一位,有一件像样的大衣呢。”
他望着雨云叫道:
“捉弄人!”
两个孩子紧随在他身后。
他们经过安了密密的铁丝网,表明是面包店的门前,因为面包像金子一样要放在铁网后面,加弗罗什回过身来说道:
“啊,娃娃们,吃过饭吗?”
“先生,”大的回答,“我们从早上到现在没有吃过东西。”
“你们没有父母亲吗?”加弗罗什庄重地问。
“不要乱说,先生,我们有爸爸妈妈,但我们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儿。”
“有时,这比知道反而好,”加弗罗什说,他很有见地。
“我们走了两个小时,”大的又说,“我们在墙基石角落找呀找,可是我们找不到。”
“我知道,”加弗罗什说。“是狗把什么都吃了。”
停了半晌,他又说:
“啊!我们把生身的人丢掉了。我们不再知道怎么生出来的。不应该这样,孩子们。把大人弄丢了,实在太蠢。啊!总得嚼点儿东西。”
他不再向他们提问题。无家可归,这再简单不过!大的几乎又完全回复到童年的无忧无虑,这样感叹:
“也真怪。妈妈说过,圣枝主日那天,要带我们去拿祝福过的黄杨树枝。”
“神经病,”加弗罗什回答。
“妈妈是个贵妇人,”大的又说,“和密斯大姐合住。”
“得了,”加弗罗什回答。
但他站住了,他在自己的破衫的所有角落已经摸索了好一阵。
他终于抬起头来,神情本来只想表示满意,实际上得意洋洋。
“放心吧,娃娃们。够咱们三个人吃的了。”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苏。
他不等两个小的有时间惊呆,把他们往前推进面包店,把铜钱放在柜台上,叫道:
“伙计!五生丁面包。”
面包店师傅就是老板本人,拿起一只面包和一把刀。
“切成三块,伙计!”加弗罗什又说。
他还庄重地补上一句:
“我们是三个人。”
看到面包店师傅打量过三个吃晚饭的人,拿起一只黑面包,加弗罗什将一根指头深深插进鼻孔,猛吸一口气,仿佛拇指尖有一撮弗烈德里克大帝的鼻烟,他冲面包店师傅的脸愤怒地嚷了一句:
“凯克塞克萨?”
读者中有谁以为在加弗罗什对面包师傅说的这句话中,听出是俄语或波兰语,或约维斯人和博托库多人[5]在荒野里隔江相呼的野蛮叫声,可是要知道,这是他们(我们的读者)天天说的一句话,等于说:“这是什么玩意儿?”面包师傅却听明白了,回答道:
“啊!这是面包呀,非常好的二等面包。”
“您想说粗拉尔通[6]吧,”加弗罗什平静、冷淡而轻蔑地说。“要白面包,伙计!要白拉尔通!我请客。”
面包店师傅禁不住微笑了,一面切白面包,一面怜悯地打量他们,这又冒犯了加弗罗什。
“啊,小伙计!”他说,“您干吗这样丈量我们呀?”
其实,他们三个叠起来,还不到两米高。
等面包切好了,面包店师傅收了钱,加弗罗什对两个孩子说:
“磨刀吧。”
两个小男孩哑口无言地瞧着他。
加弗罗什笑了起来:
“啊!不错,这样小还不知道!”
他又说:
“吃吧。”
与此同时,他递给他们每个人一块面包。
他想,大的看来更有资格同他谈话,值得特殊鼓励,应当摆脱犹豫,满足他的胃口,便给了他最大的一块,说道:
“将这个塞进枪管里。”
有一块最小,他留给了自己。
可怜的孩子们,包括加弗罗什都饿了。他们大口咬面包,他们既然付了钱,再呆下去就碍事了,面包店师傅没好气地瞧着他们。
“咱们回到街上去,”加弗罗什说。
他们朝巴士底广场的方向走去。
当他们经过亮晃晃的橱窗前,小的不时停下来,拿起用细绳挂在他脖子上的表看时间。
“真是个傻瓜,”加弗罗什说。
然后,他若有所思地咕噜说:
“不管怎样,如果我有小孩,我会照管得更好。”
他们吃完面包,来到阴森森的芭蕾舞街的拐角,尽头可以看到福斯监狱那道低矮的不怀好意的边门。
“啊,是你吗,加弗罗什?”有个人说。
“啊,是你吗,蒙帕纳斯?”加弗罗什说。
这个人刚刚走近流浪儿,他就是化过装的蒙帕纳斯,戴了一副蓝色夹鼻眼镜,但加弗罗什认得出来。
“好家伙!”加弗罗什继续说,“你有一件麻籽糊剂色的大衣,又像医生戴了副蓝眼镜。老实说,真够帅的!”
“嘘,”蒙帕纳斯说,“别这么大声!”
他赶紧把加弗罗什从店铺的亮光拉开。
两个小孩手拉手,机械地跟在后面。
他们来到一扇大门黑黝黝的拱顶下,避开目光和雨。
“你知道我到哪里去吗?”蒙帕纳斯问。
“到‘不愿登台’修道院。[7]”加弗罗什说。
“油腔滑调!”
蒙帕纳斯又说:
“我去见巴贝。”
“啊!”加弗罗什说,“她叫巴贝。”
蒙帕纳斯降低声音。
“不是她,是他。”
“哦,巴贝!”
“是的,巴贝。”
“我原以为他给关起来了。”
“他打开了扣子,”蒙帕纳斯回答。
他三言两语告诉流浪儿,当天上午,巴贝押往附属监狱,在“预审走廊”,本该向右,他却向左,逃走了。
加弗罗什赞赏这确是身手不凡。
“真是个拔牙老手!”他说。
蒙帕纳斯补充了巴贝逃走的几个细节,以这句话结束:
“噢!事情还没完呢。”
加弗罗什一面听,一面抓住蒙帕纳斯手里拿着的一根拐杖;他下意识地抽出上半截,露出了匕首的刀刃。
“啊!”他赶紧把匕首插回去,说道,“你还带着便衣警察。”
蒙帕纳斯眨眨眼睛。
“见鬼!”加弗罗什说,“你要跟警察交手吗?”
“说不准,”蒙帕纳斯漠然地回答。“身揣着别针总是好的。”
加弗罗什追问:
“今天夜里你要干什么?”
蒙帕纳斯又操起低音,咬字不清地说:
“干点事。”
他突然改变话题:
“对了!”
“什么?”
“那天的一件事。你想想看。我遇到一个有钱人。他教训了我一顿,把他的钱包送给我。我放进袋里。过了一会儿,我摸摸我的口袋。什么也没有了。”
“只剩下教训,”加弗罗什说。
“你呢,”蒙帕纳斯又说,“现在你到哪儿去?”
加弗罗什指指两个被保护者,说道:
“我带这两个孩子去睡觉。”
“睡在哪儿?”
“我家里。”
“你有地方住?”
“是的,我有地方住。”
“你住在哪儿?”
“大象肚子里,”加弗罗什说。
蒙帕纳斯尽管本性不易惊奇,仍然忍不住发出惊叹:
“在大象肚子里!”
“是的,在大象肚子里!”加弗罗什又说。“克克萨?”
又是一句没有人写,人人都说的话。克克萨的意思是:这有什么?
流浪儿深刻的观察又让蒙帕纳斯恢复平静和理智。他对加弗罗什的住处好像获得更好的理解。
“说正经的!”他说,“不错,大象……那里舒服吗?”
“很舒服,”加弗罗什说。“那里,真不赖。不像桥下有穿堂风。”
“你怎么进去?”
“就这样进去。”
“有洞吗?”蒙帕纳斯问。
“当然!但不要说出去。是在前腿中间。警察没看到。”
“你爬上去吗?是的,我明白了。”
“一转手的工夫,呼啦啦,干完了,见不到人了。”
停了半晌,加弗罗什补上一句:
“我要给这两个小家伙弄一把梯子。”
蒙帕纳斯笑起来。
“你从哪儿弄来的娃娃?”
加弗罗什轻描淡写地回答:
“是一个理发师给我的礼物。”
蒙帕纳斯变得思绪凝重起来。
“你轻而易举就认出了我,”他喃喃地说。
他从口袋里取出两样小东西,是包上棉花的两根鹅毛管,他在每个鼻孔塞了一根。鼻子完全变样了。
“你模样变了,”加弗罗什说,“你不那么丑,你应当保持这副德行。”
蒙帕纳斯是个俊小伙子,而加弗罗什爱捉弄人。
“别开玩笑,”蒙帕纳斯问道,“你觉得我怎么样?”
他换了一副嗓音。一转眼间,蒙帕纳斯变得认不出了。
“噢!给我们扮演丑角吧!”加弗罗什叫道。
两个小孩一直没有听这场谈话,他们只顾挖鼻孔,一听到演丑角,便凑过来看蒙帕纳斯,开始流露出快乐和赞赏的神色。
可惜蒙帕纳斯忧心忡忡。
他把手放在加弗罗什的肩上,一字一顿地对他说:
“听好我对你说的话,小伙子,如果我在广场上,带着我的狗、匕首和狄格,如果你们肯给我十苏,我不会拒绝耍把戏,但我们不是过狂欢节。”
这番古怪的话,在流浪儿身上产生了奇特的效果。他猛然回过身来,用闪闪发亮的小眼睛仔细地扫视周围,在几步路的地方,看到一个警察背对着他们。加弗罗什不禁说出:“哎呀!”他马上压了下去,摇着蒙帕纳斯的手说:
“那么,晚安。我带着娃娃们到大象那里去。假如哪天夜里你需要我,你来找我好了。我住在中二楼。没有看门人。你可以求见加弗罗什先生。”
“好的,”蒙帕纳斯说。
他们分手了,蒙帕纳斯朝格雷夫广场走去,而加弗罗什走向巴士底广场。五岁那个小孩由哥哥牵着,而加弗罗什牵着大的;小的好几次回过头来,想看看走远的“丑角”。
蒙帕纳斯看见警察,告知加弗罗什时所用的黑话,没有什么符咒,只是用不同的形式重复五六次“狄格”这个半谐音。“狄格”这个音节不是孤立发出来的,而是巧妙地混杂在一个句子中,意思是说:“小心,不能随便说话。”另外,在蒙帕纳斯的句子里,有一种文学美,加弗罗什忽略了,就是“我的狗、匕首和狄格”,在神庙街的切口中意思是说:“我的狗、刀和女人”,在莫里哀写作和卡洛[8]绘画的伟大世纪里,这是小丑和假发上扎红缎带的丑角常讲的话。
二十年前,在巴士底广场东南角,靠近狱堡古沟挖出的运河码头,还能看到一个古怪的建筑,如今已从巴黎人的记忆中消失,但是值得留下一点痕迹,因为这是:“科学院院士、埃及远征军总司令”的构想。
虽说这是一个模型,我们却说一个建筑。但是,这个模型本身,是个惊人的草图,是拿破仑一个想法的巨大遗体,连续两三场风暴把它带走,每一次都掷得离我们更远,变成历史的遗迹,具有难以形容的确定性,与它临时的面貌恰成对照。这是一只四十尺高的大象,木架结构,填上灰泥,背上驮着一座塔,这座塔很像一幢房子,从前由泥瓦匠漆成绿色,如今由天空、风雨和岁月涂成黑色。在广场空旷无人的一角,庞然大物宽阔的额头、鼻子、象牙、塔、宽臀、像柱子的四条腿,夜晚,在星空的衬托下,形成惊人的可怕的影子。人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是一种人民力量的象征。这是阴森、神秘而巨大的。是难以言状的强有力、可见的幽灵,矗立在巴士底广场看不见的幽灵旁边。
很少有外地人参观这座建筑,没有行人凝望它。它变成一堆废墟;每一季,灰泥从腹部脱落,造成不堪入目的伤口。用文雅的行话来说,“市政官员”自一八一四年以来,把它忘却了。它呆在角落里,暗淡、满目疮痍、摇摇欲坠、四周的木栅朽烂了,时刻被醉醺醺的车夫玷污;肚子龟裂,尾巴伸出一根木条,腿间长出高高的杂草;三十年来,由于大城市的地面在不知不觉中缓慢而持续地升高,广场地势也在上升,它处在凹地里,它底下的地面似乎在下沉。它是恶俗的,受到蔑视和厌恶,却巍然壮观,在市民眼里丑陋,在思想家眼里忧伤。有点像一堆就要扫除的垃圾,又有点像要被斩首的一位君王。
上文说过,夜晚,景象在变化。夜晚是一切幽暗事物的真正归宿地。一旦暮色降临,老象就变形了;它在黑暗令人生畏的宁静中,有一副平静而可怕的面孔。它属于过去,也就属于黑夜;这种黑暗适合它的巨大。
这座建筑粗糙、矮胖、笨重、粗粝、严峻、几乎畸形,但肯定壮观,具有一种雄伟和野蛮,它如今已不复存在,让一个烟囱高耸的巨大炉子静静地俯临天下,代替阴森森的九层塔堡垒,几乎就像资产阶级取代封建制。用一个炉子来象征一个时代,炉上的锅子包含着力量,这是十分自然的。这个时代即将过去,而且已经过去;人们开始明白,如果一个锅炉可能有力量,那么只能在头脑中有伟力;换句话说,引导和带动世界前进的,不是火车头,而是思想。把火车头挂在思想的列车上,这很好;但是,不要把马看作骑手。
无论如何,还是回到巴士底广场。用灰泥垒起大象的建筑师,终于造出了庞然大物;造出火炉烟囱的工匠成功地用青铜造出了小巧的东西。
这火炉烟囱,有个响亮的名字,叫做七月圆柱,这是一场流产革命的失败的纪念碑,一八三二年还非常遗憾地覆盖着一个巨大的脚手架,还围着用木板圈起来一大片场地,把大象完全孤立起来。
流浪儿正是把两个“娃娃”带往被路灯微微照亮的广场角落。
让我们在这里打住,并提醒一下,我们叙述的完全是现实,二十年前,轻罪法庭根据禁止流浪和破坏公共建筑的法令,抓住并判处了一个住在巴士底广场那只大象肚子里的孩子。
指出这一事实之后,我们再继续叙述下去。
加弗罗什来到大象旁,明白无限大对无限小所能产生的印象,说道:
“男小子!别害怕。”
随后,他从一处木栅的缺口,爬进大象的场地里,并帮助两个孩子跨过缺口。两个孩子有点害怕,一言不发地跟着加弗罗什,信赖这个衣衫褴褛的小保护人;他给了他们面包,又给了他们住处。
沿着木栅,平放着一把梯子,白天给附近工地的工人使用。加弗罗什以惊人的力量提起来,靠在大象的一条前腿上。接近梯子到达的顶点,可以分辨出大象的肚子上有一个黑洞。
加弗罗什向他的客人指指梯子和洞,对他们说:
“爬上去,钻到里面。”
两个孩子害怕地相对而视。
“你们害怕了,娃娃们!”加弗罗什叫道:
他加上一句:
“你们看我的。”
他抱住大象粗糙的腿,不屑用梯子,一转眼间爬到了裂口处。他像一条蛇钻进裂缝一样钻了进去,过了一会儿,两个孩子朦胧地看到他苍白的头出现在黑洞口,像一团发白的东西。
“喂,”他叫道,“爬上来呀,娃娃们!你们会看到多么舒服呀!你爬上来!”他对大的说,“我伸手给你。”
两个小孩用肩膀互相推搡;流浪儿使他们害怕,又令他们放心,再说雨下得很大。大的壮起胆子。弟弟看到哥哥往上爬,独自呆在这头巨兽的两腿之间,真想哭起来,但他不敢。
大的开始爬梯子,摇摇晃晃;加弗罗什一路给他鼓劲,像武术教师教学生,或者骡夫对骡子那样吆喝:
“别害怕!”
“就这样!”
“继续往上爬!”
“脚踩在那里。”
“手攥住这儿。”
“大胆些!”
等他够得着了,他突然有力地抓住那孩子的手臂,拉向自己。
“好样的!”他说。
孩子越过了裂缝。
“现在,”加弗罗什说,“等一下我。先生,请您坐下。”
他像爬进来那样从裂缝出去,顺着象腿滑下去,像猕猴一样敏捷,双脚踩在草地上,拦腰抱住五岁的孩子,把他放到梯子的正中间,跟在孩子后面往上爬,一面对大的喊道:
“我推他一把,你拉他一把。”
一会儿工夫,小的往上爬,被往上推,被拖着,拉着,摇晃着,塞进了洞里,还来不及弄清怎么回事,加弗罗什跟着他进去,一脚把梯子蹬倒在草地上,拍起巴掌来,叫道:
“我们进来啦!拉法耶特将军万岁!”
欢呼完了,他又说:
“孩子们,你们到我家啦。”
加弗罗什确实在自己家里。
噢,无用的东西却意外有了用!庞然大物做好事!巨兽的善良!这个巨大的纪念性建筑包含了皇帝的一个想法,却变成了一个流浪儿的住所。孩子得到巨兽的接纳和庇护。穿着节日盛装的有钱人,从巴士底广场的大象前面经过,瞪着眼睛,以轻蔑的态度随意说出一句:“用来干什么的?”用来给一个没有父母、没有面包、衣服和住处的小孩避寒、避霜、避冰雹、避雨、避寒风、免得睡在泥泞里得病睡在雪地里冻死。用来接待被社会推拒的无辜者。用来减少社会的错误。这是一个洞穴,向处处吃闭门羹的人开放。这头可怜的老象,受到虫蛀,东残西破,到处发霉,摇摇晃晃,被人抛弃和遗忘,不可挽救,好像巨大的乞丐在十字街头徒劳地祈求和善的目光,可是它却怜悯另一个乞丐,脚下无鞋,头上无天花板,呵着手指,衣衫褴褛,以别人扔掉的东西充饥的穷小子。这就是巴士底广场的大象的用途。拿破仑的想法受到人们的藐视,却为天主所重新采用。原来只想建成显赫的东西,如今却变成庄严的东西。为了实现皇帝的构想,必须拥有斑岩、青铜、铁、黄金、大理石;为了实现天主的意图,只要用老办法,有木板、小梁和灰泥就够了。皇帝有过一个天才的梦想;这头异乎寻常的大象,披上盔甲,不可思议,耸起鼻子,驮着塔楼,在它的周围喷射出欢快的、令人神清意爽的水柱,皇帝想以此象征人民;天主把它变为更伟大的东西,让一个孩子安顿在里面。
加弗罗什爬进去的那个洞,是一个从外面几乎看不见的缺口,上文说过,它隐蔽在象肚子下,非常狭窄,几乎只有猫和孩子才能爬进去。
“我们先告诉门房,我们不在家。”
他像熟悉自己房间的人,信心十足地钻进黑暗中,拿了一块木板,堵住洞口。
加弗罗什又钻进黑暗中。两个孩子听见火柴插进磷瓶发出的噗哧一声。化学火柴那时还没有;福马德打火机代表那个时代的进步。
突然出现亮光,使他们眯起眼睛;加弗罗什刚点燃浸过松脂的一截火绳,叫做地窖老鼠,烟多亮光少,使大象里面东西朦胧可见。
加弗罗什的两个客人环顾四周,他们的感受有点像装在海德堡大酒桶里,或者说得更确切点,有点像《圣经》中吞进鲸鱼肚的约拿。一整副巨大的骨架出现在他们面前,包裹着他们。上面,一长条褐色大梁,每隔开一段距离就伸下弓形粗肋条,构成了脊柱和肋骨,石膏成钟乳状,像内脏挂在那里,巨大的蜘蛛网从一端挂到另一端,成为沾满灰尘的横膈膜。只见角落里,处处是一团团黑乎乎的东西,好像是活的,迅速而仓皇地窜来窜去。
从大象背部掉到肚子上的碎屑,填平了凹下去的地方,以致就像走在地板上。
小的那个孩子龟缩着,靠在哥哥身上,小声说:
“真黑。”
这句话使加弗罗什叫起来。两个孩子神情发愣,有必要使他们振作一下。
“你们胡说些什么?”他叫道。“要开玩笑吗?看不上眼吗?非得住上杜依勒里宫吗?你们是傻瓜吗?说说看。我先告诉你们,我不是傻瓜队里的。啊,你们是大人物的孩子吗?”
在惶恐中,粗鲁一点有好处。这能稳住人心。两个孩子挨近加弗罗什。
加弗罗什受到信赖,像父亲似的软下来,“从严厉转为温和”,对小的说:
“小傻瓜,”他在骂人话中糅进抚爱的声调,“外面一片漆黑。外面下雨,这里不下雨;外面冷,这里没有一点风;外面人成堆,这里没有人;外面甚至没有月亮,这里我有蜡烛,他妈的!”
两个孩子开始不那么惊惶地观察这住房;但加弗罗什不让他们有工夫观看。
“快点,”他说。
他把他们推向我们有幸能称之为房间的深处。
他的床在那里。
加弗罗什的床是完整的。就是说有褥子、毯子、带床帘的凹室。
褥子是一张草席,毯子是一条相当宽的粗呢缠腰布,十分暖和,几乎是新的。凹室的情况是这样:
三根长杆稳稳地插在地上的石灰渣里,就是说大象的肚子里,两根在前,一根在后,顶端有一根绳子把它们拴住,形成三角支架。这一支架撑住一张黄铜丝网,这张网罩在上面,但巧妙地用铁丝扎牢、固定,把三角架完全罩起来。网的四周用一圈大石头在底下压住,什么也进不去。这张网只不过是一块动物园里罩住飞禽的铜丝网。加弗罗什的床在这张网下,像在笼里一样。整体就像爱斯基摩人的帐篷。
正是这张网充当床帏。
加弗罗什移动一下压住前面的石头,两片重叠的网掀开了。
“娃娃们,爬进去!”加弗罗什说。
他小心地让客人们进了笼子,然后跟着他们爬进去,把石头移过来,严严实实地封上开口。
他们三个躺在席子上。
尽管他们很小,但是他们谁都不能站在凹室里。加弗罗什手里始终拿着那根火绳。
“现在,”他说,“睡吧!我要灭掉蜡烛了。”
“先生,”大的那个指着网问,“这是什么东西?”
“这个,”加弗罗什庄重地说,“是对付老鼠的。睡吧!”
但他以为有必要加上几句话,教育一下这两个娃娃,便继续说:
“这是动物园里的东西。用来关猛兽的。装满一库房。只要翻过一道墙,从窗口爬进去,再从下面钻过一道门。要多少有多少。”
他一面说话,一面将一角毯子把喃喃地说话的那个小的包住:
“噢!这不错!很暖和!”
加弗罗什用满意的目光看着毯子。
“这也是动物园里的东西,”他说。“我从猴子那里弄来的。”
他指着身下的草席,席子很厚,做工很细,又对大的说:
“这个,原来是给长颈鹿的。”
歇了半晌,他又说:
“野兽这些东西都有。我弄到手了。没有惹它们发火。我对它们说:‘这是给大象的。’”
他又停了一下,接着说:
“翻过墙头,政府去它的。就是这样。”
两个孩子又敬畏又惊愕,注视着这个无所畏惧和足智多谋的人,他像他们一样流浪,像他们一样孤立无援,像他们一样精瘦,既可怜又无所不能,他们看来他像超人,面容呈现老丑角的各种怪脸,又羼杂了最天真最迷人的微笑。
“先生,”大的胆怯地说,“您不怕警察啰?”
加弗罗什仅仅回答:
“娃娃!不说警察,而说黑猫。”
小的睁大了眼睛,但一言不发。由于他睡在席子边上,大的睡在中间,加弗罗什像母亲所做的那样,给他掖好毯子,用一些破布垫高他头下的席子,给孩子做一个枕头。然后他转向大的。
“嗯?这儿真舒服!”
“啊,是的!”大的回答,带着得救天使的表情望着加弗罗什。
两个可怜的浑身湿漉漉的小孩开始暖和起来。
“啊,”加弗罗什继续说,“刚才你们干吗哭呢?”
他指着小的,对大的说:
“这样的小娃娃,我不去说他;但像你这样大的孩子,哭鼻子太蠢了;像头小牛。”
“咦,”孩子说,“我们没有住的地方可去。”
“娃娃,”加弗罗什又说,“不说住的地方,而说窝儿。”
“再说,我们害怕夜里就两个人。”
“不说夜里,而说黑咕隆咚。”
“谢谢,先生,”孩子说。
“听着,”加弗罗什又说,“不要再为了一点小事哼哼唧唧。我会照顾你们。你会看到多么开心。夏天,我们同我的一个伙伴萝卜要到冰库去,我们在码头洗澡,在奥斯特利兹大桥前面光屁股奔跑,逗洗衣服的女人发火。她们叫喊,冒火,要知道她们真够滑稽的!我们要去看骨头人。他活着。在香榭丽舍。这个教民,瘦得皮包骨头。我还要带你们去看戏。我带你们去看弗雷德里克-勒梅特尔。我有票子,我认识演员,甚至我有一次在一出戏里演过。我们都是小娃娃,我们在一块布下面奔跑,造成波浪起伏。我让你们加入我的剧院。我们要去看野人。这些野人不是真的。他们穿着粉红的紧身衣,皱里巴几,手肘可以看到缝补的白线。然后,我们到歌剧院去。我们吵吵嚷嚷地进去。歌剧院的鼓掌队组织得非常好。我不会同大街上鼓掌的人混在一起。在歌剧院,你想,有的人肯付二十苏,但这是些笨蛋。大家管他们叫傻帽。我们还要去看刽子手。他住在玛雷街。桑松先生。他在门口有一个信箱。啊!开心得不得了!”
这当儿,一滴蜡落到加弗罗什的手指上,使他回到生活现实中。
“天哪!”他说,“火绳烧完了。注意!我每月的照亮钱不能多一苏。躺下就应该睡觉。我们没有时间念保尔·德·科克[9]先生的小说。灯光会从大门的门缝透出去,黑猫一看就能发现。”
“再说,”大的胆怯地指出,只有他敢对加弗罗什谈话,同他答腔,“火星会落到草席上,要小心别烧着房子。”
“不说烧房子,”加弗罗什说,“而说大火捣碎。”
风雨交加。在滚雷声中,传来大雨拍打巨兽背部的声音。
“雨呀,下吧!”加弗罗什说。“听到水沿着房子的大腿哗哗地流,叫我开心。冬天是个傻瓜,白白失去自己的货,白费劲,不能淋湿我们,这个老送水夫,搞得他低声埋怨!”
加弗罗什以十九世纪哲学家的身份,接受雷雨的所有后果;他对打雷影射过以后,紧接着一大片闪电,耀人眼目,从大象的肚子裂缝射进来。几乎同时,雷声隆隆,震天价响。两个孩子叫了一声,猛地坐了起来,网罩几乎掀开;但加弗罗什将他那张毫无惧色的脸转向他们,借着雷声哈哈大笑。
“镇定,孩子们。不要弄翻房子。这雷打得漂亮,好极了!不是电光只闪一闪。好极了,天主!他妈的!跟杂剧院差不离了。”
说完,他整理好网罩,轻轻地把两个孩子推到枕头上,按住他们的膝盖,让他们躺直,大声说:
“既然天主点亮了蜡烛,我可以吹灭我的蜡烛了。孩子们,该睡觉了,我的年轻人啊。不睡觉可不应该。这要花钱哪,或者像在上流社会所说的,从嘴里冒臭气。裹紧毯子!我要熄灯了!好了吗?”
“好了,”大的喃喃地说,“我很好。我脑袋好像睡在鸭绒上。”
“不说脑袋,”加弗罗什叫道,“而说枯榔头。”
两个孩子挤紧了。加弗罗什把他们在草席上安顿好,将毯子一直盖到他们的耳朵边,然后第三次用做圣事的语言重复命令:
“睡吧!”
他吹灭了火绳。
灯光一灭,一阵古怪的颤抖开始震动着三个孩子躺在里面的网罩。这是一连串轻微的磨擦发出金属的声音,好似爪子和牙齿在抓咬铜丝。还伴随着各种各样轻轻的尖叫声。
五岁的孩子听到头顶上这片喧闹声,吓得浑身冰凉,用手肘推他的哥哥,但哥哥就像加弗罗什命令的那样,已经入睡。于是小的不再害怕,壮起胆子叫加弗罗什,不过声音很低,屏住呼吸:
“先生!”
“嗯?”加弗罗什说,他刚刚合上眼睛。
“这是什么声音?”
“是老鼠,”加弗罗什回答。
他把头又枕到席子上。
大象的骨架里确实繁殖了数以千计的老鼠,就是上文所说的活黑点,只要蜡烛点燃,它们对烛光保持尊重,一旦这个作为它们城池的空洞回到黑暗中,它们闻到了优秀童话家贝洛所说的“新鲜肉味”,便成群麇集在加弗罗什的帐篷上,一直爬到顶,咬铜丝网,仿佛要咬穿这新型的保护罩。
小的没有睡着。
“先生!”他又说。
“嗯!”加弗罗什说。
“老鼠是什么东西?”
“就是小耗子。”
这个解释使孩子安心了一些。他平生见过白老鼠,并不害怕。但他又提高声音:
“先生!”
“嗯?”加弗罗什说。
“为什么您没有猫?”
“我有一只,”加弗罗什回答,“我抱来一只,可是给老鼠吃掉了。”
第二个解释摧毁了第一个的成果,小的又开始颤抖起来。他和加弗罗什开始第四次对话。
“先生!”
“嗯?”
“是谁给吃掉了?”
“是猫。”
“是谁吃掉了猫?”
“老鼠。”
“小耗子?”
“是的,老鼠。”
孩子惊异于这些小耗子吃掉了猫,继续问:
“先生,这些小耗子会吃掉我们吗?”
“当然!”加弗罗什说。
孩子恐惧到极点。但加弗罗什加上一句:
“别害怕!它们进不来。再说我在这儿!喂,抓住我的手。别说了,睡吧!”
与此同时,加弗罗什越过大孩子的身子,捏住小孩子的手。孩子把这只手紧靠着自己,感到放心了。勇气和力量也能这样神秘地传递。他们周围重又沉寂下来,他们说话的声音吓跑了老鼠;过了几分钟,它们回来闹翻天也是枉然,三个孩子已经沉入梦乡,什么也听不到了。
黑夜在流逝。幽暗仍笼罩着广阔的巴士底广场,寒风夹杂着雨,一阵阵吹来,巡逻队在察看家家的门户、小径、空地、黝黑的角落,寻找黑夜的流浪者,静静地从大象前经过;这鬼怪矗立着,一动不动,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神态像在做梦,好像对自己的善行很感满意,庇护三个睡着的可怜的小孩,不受气候和人的侵害。
为了理解即将发生的事,必须回忆起,那个时期,巴士底广场的卫队驻扎在广场的另一头,大象附近发生的事,岗哨既看不到,也听不见。
临天亮前一刻,有一个人跑出圣安东尼街,穿过广场,绕过七月圆柱的宽阔空地,溜到木栅内大象肚子下。如果有亮光照出这个人,从他浑身湿透的样子,可以捉摸出,他在雨中度过黑夜。来到大象下面,他发出古怪的叫声,这不是人类语言,只有鹦鹉才能模仿。他重复两次这叫声,拼写下来很难明白意思:
“吉里吉吉乌!”
叫第二声时,一个清亮、愉快、年轻的声音从大象腹内回应:
“来啦。”
几乎同时,封住洞口的木板移开了,一个孩子出现,他沿着象腿滑下来,轻巧地落在那个人的旁边。这是加弗罗什。那人是蒙帕纳斯。
至于这叫声,“吉里吉吉乌”,无疑是孩子早先所说的:“你要求见加弗罗什先生。”
听到这叫声,他惊醒过来,爬出他的“凹室”,撩开一点网罩,随即仔细封好,再打开洞口滑下来。
大人和孩子在黑暗中默默地认出对方;蒙帕纳斯仅仅说:
“我们需要你。来助我们一臂之力。”
流浪儿不要求其他说明。
“我准备好了,”他说。
他们两人朝蒙帕纳斯从那边来的圣安东尼街走去,一长串菜农的大车这时正到菜市场去,他们匆匆地穿行其间。
菜农蜷缩在车上的生菜和蔬菜中间,半睡半醒,由于大雨滂沱,他们的罩衣一直盖到眼睛,甚至看不到这两个古怪的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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