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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墨水瓶终于还人清白


马里于斯猛地将自己的椅子靠近泰纳迪埃的椅子。泰纳迪埃注意到这个动作,继续慢吞吞地说,像有口才的人抓住听他讲话的人,并感受到对方的激动那样。


“这个人不得不躲藏起来,与政治方面的原因无关,他以下水道为家,有入口的钥匙。我再说一遍,这是在六月六日;大约晚上八点钟。那人听到下水道有响声。他十分吃惊,蹲下来观察。这是脚步声,有人在黑暗中走路,朝他这边走来。怪事,下水道有另一个人。下水道出口的铁栅门在不远处。从那边透进来的一点亮光,使他看出新来的人,这个人背上扛着一样东西。他弯腰走着。这个弯腰走路的人以前是苦役犯,他扛在肩上的是一具尸体。当场抓住犯了杀人罪。至于抢劫,那是当然的;谋钱害命嘛。这个苦役犯要把尸体扔到河里。有一点需要说明,就是到达出口铁栅门之前,这个从老远的下水道走过来的苦役犯必定遇到一个可怕的泥坑,他本来可以把尸体扔在泥坑里;但是,第二天,下水道工在清理泥坑时,会找到这个被谋杀的人,凶手不打算这样做。他宁愿扛着这么重的东西,穿过泥坑,一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不可能不拿命豁上去;我不明白他怎么活着出来。”


马里于斯的椅子更靠近了。泰纳迪埃趁机吁了一口长气。他继续说:


“男爵先生,下水道不是演兵场。那里什么都缺,连地方也缺。两个人在那里,就要相遇。事情正是这样。以此为家的人和过路者,不得不互相问好,双方都很不情愿。过路者对以此为家的人说:‘你看到我背着什么,我必须出去,你有钥匙,给我吧。’这个苦役犯力气惊人。无法拒绝。但有钥匙的人同他谈判,只是为了争取时间。他观察这个死人,但什么也看不出来,只知道他很年轻,衣着不错,像个有钱人,鲜血使他面目全非。他一面谈话,一面找到办法从后边撕下一块被杀害人的衣襟,不让凶手发觉。您明白,这是物证;用这个办法可以重新抓住线索,证明凶手有罪。他把物证放进口袋里。然后打开铁栅门,让这个家伙扛着重负出去,再关上铁栅门,逃走了,不想进一步牵连到这个案件中,尤其在凶手把死尸扔进河里时不想在场。现在您明白了。扛着死尸的人是让·瓦尔让;有钥匙的人是眼下对您说话的人;那块衣襟……”


泰纳迪埃说完这句话时,从口袋里掏出那块撕下的黑呢,上面斑斑点点,他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夹住,举到眼睛的高度。


马里于斯站了起来,脸色苍白,几乎停止呼吸,目光盯住这块黑呢,一言不发,退到墙壁,右手伸到身后,在墙上摸索靠近壁炉的橱门锁孔上的钥匙。他摸到这把钥匙,打开橱门,把手臂伸进去,也不往里看,惊惶的目光不离开泰纳迪埃抖开的布片。


泰纳迪埃继续说:


“男爵先生,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被害的年轻人是一个外国阔佬,被让·瓦尔让诱进圈套,他身上有一笔巨款。”


“年轻人是我,这是外套!”马里于斯嚷道,他把血迹斑斑的旧衣扔在地上。


然后,他从泰纳迪埃手里夺过布片,蹲下来,将布片凑近撕开的衣襟。裂缝正好吻合,布片拼全了衣服。


泰纳迪埃目瞪口呆。他在想:“我成了傻帽。”


马里于斯颤巍巍地站起来,又绝望又喜形于色。


他在口袋里搜索,气呼呼地走向泰纳迪埃,手里攥满五百法郎和一千法郎的钞票,举到泰纳迪埃的脸上,几乎碰上了。


“您是一个无耻的人!您是一个说谎的人,爱诽谤人,坏蛋。您来诬陷这个人,却为他洗刷了;您想陷害他,却使他变得崇高。您才是盗贼!您才是杀人凶手!我在济贫院大街的破屋里见过您,泰纳迪埃·荣德雷特。我摸清您的底细,足够把您送到苦役监,如果我愿意,甚至送到更远的地方。拿着,这是一千法郎,您这恶棍!”


他把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扔给泰纳迪埃。


“啊!泰纳迪埃·荣德雷特,卑鄙的无赖!出售秘密的旧货商,兜售隐私的商人,发掘黑暗的人,无耻之徒,这回给您用作教训!拿着这一千五百法郎的钞票,从这里滚出去!滑铁卢保护了您。”


“滑铁卢!”泰纳迪埃喃喃地说,将一千五百法郎塞进口袋里。


“是的,杀人凶手!您在那里救了一个上校的命……”


“是一个将军,”泰纳迪埃抬起头来说。


“一个上校!”马里于斯气咻咻地说。“我才不会为一个将军给一分钱呢。您到这里来干伤天害理的事!我对您说,您无恶不作。滚!不要见我!只是希望您幸福,这是我的全部愿望。啊!魔鬼!这里还有三千法郎,拿走吧。明天您就出发,带着您的女儿到美洲去;因为您的妻子已经死了,卑劣的骗子!我会监视您动身,强盗,到那时,我会再给您两万法郎。到别的地方上绞刑吧!”


“男爵先生,”泰纳迪埃回答,一躬到地,“永远感谢。”


泰纳迪埃出去了,什么也不明白,在钱袋舒服的重压和钞票落在头上的响雷打击下,又惊又喜。


他像遭到雷轰,但又很高兴;如果有避雷针防雷轰,他会非常生气。


我们马上把这个家伙的事了结吧。上述事件发生两天后,在马里于斯的安排下,他同女儿阿泽尔玛一起动身到美洲去,用的是假名,揣上到纽约兑现的两万法郎汇票。泰纳迪埃这个破落的市民,精神堕落已无可挽救;他在美洲同在欧洲一样。跟一个恶人接触,有时会办糟一件好事,将好事变成一件坏事。泰纳迪埃用马里于斯的钱去贩卖黑奴。


泰纳迪埃一出去,马里于斯便跑到花园,柯赛特还在那里散步。


“柯赛特!柯赛特!”他叫道。“来呀!快来。我们一起走。巴斯克,叫辆出租马车!柯赛特,来呀。我的天!是他救了我的命!一分钟也不要耽误!戴上你的披巾。”


柯赛特以为他说疯话,但还是听从了。


他喘不过气来,把手按在心房上抑制心跳。他大步来回踱步,拥抱柯赛特,说道:“啊!柯赛特!我是个可耻的人!”


马里于斯发狂了。他开始隐约看出让·瓦尔让是个无比高大的苦难形象。一种闻所未闻的品德出现在他眼前,崇高、和蔼、无可度量而又谦卑。苦役犯升华为耶稣。马里于斯被这奇迹弄得目眩。他不太清楚看见什么,只知伟大。


不一会儿,出租马车来到门前。


马里于斯扶柯赛特上车,自己跳了进去。


“车夫,”他说,“武人街七号。”


出租马车开动了。


“啊!多么高兴啊!”柯赛特说,“武人街七号。我不敢向你提起呢。我们去看让先生。”


“去看你的父亲,柯赛特!比以往更应是你的父亲。柯赛特,我猜到了。你对我说过,你从来没有收到我让加弗罗什送给你的信。信落在他手里。柯赛特,他到街垒来救我。由于他需要成为天使,顺便他救了别人;他救了沙威。他把我从深渊中拖出来,是为了给你。他把我扛在背上,穿过可怕的下水道。啊!我忘恩负义多么可恶。柯赛特,他当了你的保护人以后,又当了我的保护人。你想想,有一个可怕的泥坑,很可能淹死在里面,淹死在烂泥中,柯赛特!他扛着我穿过去。我昏迷不醒,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无法知道自己的遭遇。我们去把他接回来,同我们住在一起,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再也不离开我们。但愿他在家里!但愿我们能找到他!我的余生要尊敬他。是的,应该这样,明白吗,柯赛特?加弗罗什把我的信交给了他。一切得到解释。你明白了。”


柯赛特一句话也不明白。


“你说得对,”她对他说。


出租马车滚动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