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这些不劳而获的寄生虫相比,每日勤勤恳恳劳动着的广大人民,体会到了更多生命带来的幸福快乐。
我明白了这些,但没有因此而感到轻松。
我开始准备接受任何一种宗教信仰,只要它们不要求我直接否定理性。如今看来,这未免虚伪。我读书学习了佛教、伊斯兰教,当然学得最多的还是基督教,并且向我周围的人们请教学习。
最先接触的,自然是我生活圈子里信东正教的人、有学问的人、东正教神学家、修士长老、新东正教的神学家。我甚至还去问那些宣扬通过信仰得救赎的新教徒。我抓住那些教徒,询问他们如何信教,又怎么理解生命的意义。
在接受他们的说法的过程中,尽管我为避免争论做了各种让步,但我仍然不能接受这些人的信仰。我发现,他们所说的信仰解释不了生命的意义,反而使之变得模糊。他们自己也证实了,自己的信仰不是为了回答生命问题(这问题引导我走向宗教),而是为了某些我所不能接受的目的。
我记得失望之后那种痛苦而可怕的感觉,因而我害怕又陷入先前的绝望。在与那些人交往的过程中,这种感觉无数次地萦绕在我的身旁。他们给我叙述的教义越详细、越多,我就能越清晰地发现他们的错误,并且失去在他们的信仰中找到解释生命意义的希望。
使我疏远他们的,不是因为他们在叙述自己信仰的过程中把许多不必要、不理性的东西和我一直觉得至高无上的基督教教义掺和在一起,而是因为这些人的生活和我一模一样,唯一的差别在于他们的实际生活与他们在教义里讲述的那些原则根本不一致。我清楚地感觉到,他们在自欺欺人,和我一样对生活的意义没有其他想法,为了活而活,及时行乐而已。我看到这些的依据是,如果他们认识到的生命的意义能够去除对贫穷、苦难和死亡的恐惧,那么他们也就不会害怕这些了。可是我生活圈子里的这些人,和我完全一样想要富足地生活着,竭力去维护或提高这种生活水平。他们惧怕贫穷、苦难和死亡,和我自己以及所有像我们这些不信教的人一样,活着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淫欲。他们的生活即便没有比非教徒的更坏,那也是和非教徒一样地糟糕。
无论怎样地论证,都不能使我相信他们信仰的真实性。如果他们用实际行动证明他们也有对生命的理解,并在此理解的基础上不惧怕我所畏惧的那些空虚、疾病和死亡,才能使我信服。然而在我身边这些形形色色的教徒身上,我没有看到这些实际行动。相反,这些实际行动我都是在身边非教徒的身上发现的,但是在身边那些所谓教徒的身上,无论何时都没有看到。
而后我明白了,这些人的信仰,不是我要找的那种信仰,他们的信仰不是信仰,只是享乐主义在生活中的自我安慰罢了。我明白了,这种信仰即便不是安慰,也是某种娱乐,对于弥留之际正在忏悔的所罗门之类的人来说,还是有好处的;对于不愿意把快乐建立在别人劳动成果之上的大多数人来说,这种信仰毫无用处,因为他们更愿意创造生活。
为了整个人类能够生存下去,为了延续生命并赋予生命意义,这亿万人应该对信仰有另外一种或是真正的认知。要知道使我相信信仰存在的不是我、所罗门、叔本华没有自杀这一事实,而是过去和现在都生活着,并把我们带入他们生活大潮中的亿万人。
我开始和贫穷的、平凡的、没有学问的教徒接触,和朝圣者、僧侣、分裂派教徒、庄稼人接触。这些普通人和我所在生活圈子中的那些伪教徒一样,信仰的是基督教,他们也在基督教真理中掺杂了很多迷信的东西。但区别在于,对于我生活圈子里的教徒,迷信的东西是不必要的,和生活没有任何关系,只不过是为自己找了一些寻欢享乐的法子罢了;对于劳动人民,迷信的东西已经左右生活,他们无法想象没有迷信的生活,这是得以生活的必要条件。我生活圈子中的教徒的生活与他们的信仰相悖,而信教的广大劳动人民用其行动肯定了信仰赋予生活的积极意义。于是我开始观察这些人的生活和信仰,观察得越深入,就越坚信他们才拥有真正的信仰。信仰对于他们而言是必需的,赋予生命意义,并且提供了活下去的可能。我发现在我的生活圈子里是可以没有信仰的,一千人之中未必有一个人承认自己是教徒;与之相反的是,在他们的生活中,一千个人中未必有一个人不信教。我发现在我的生活圈子里,全部的生活就是好逸恶劳,贪图享受,抱怨生命;与之相反的是,那些人的全部生活就是繁重的劳动,对于生活,他们比富人更容易满足。在我生活圈子里的人因贫穷和苦难都在诅咒抱怨,对命运愤愤不平;与之相反的是,那些人没有丝毫的困惑与抗争,平静并且怀着坚定的信念接受了所有的疾病与不幸,因为在他们看来,没有别的出路,一切就是这个样子,所有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我们越是自诩聪明,在理解生命意义时就越糊涂,更容易把我们的痛苦和死亡看成是恶毒的嘲讽;与之相反的是,那些人无言受苦,他们坦然面对死亡,更多的时候是带着欢乐。在我生活的圈子里,极少人能平静、不绝望、不恐惧地死去;与之相反的是,在那些人中,很少有人因为忧虑、叛逆和不幸而死,非常多的人一无所有——那些对于我和所罗门来说唯一的福祉,在他们身上却被剥夺得一干二净,可是他们却感受到了最大的幸福。我扩大了自己的观察范围,观察过去和现代无数人的生活,发现那些知道生命意义,知道如何生死的人不只是两三个或十来个,而是成百上千乃至数百万个。那些人的性格、智力、受教育程度以及社会地位千差万别,全然不似我这般无知,他们知道生死的意义,平静地劳作,忍受着贫穷和苦难。他们有的活着,有的死去,在这过程中,他们看到的是善良,而不是虚空。
我爱上了那些人。我越是听到和读到如此生活的前人和今人,越是深入研究他们的生活,就越是爱他们,自己的生活也变得更加轻松。我这样生活了两年,思想发生了巨大变化,这种变化在我心里早就滋生了,萌芽也一直存在。
那就是,我生活的圈子中富人和知识分子的生活不仅使我开始感到厌恶,而且在我看来,还失去了所有的意义。我们所有的行为、论证、科学、艺术展现在我面前的都是胡作非为。我明白了,在这里找不到生命的真谛。我认为劳动人民创造生活的行为才是真正的事业。我明白了,这种生活的意义便是真理,于是我欣然接受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