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不认识吧?这是我的朋友保尔·柯察金。”
房间正中的小桌旁坐着三个人:一个是丽莎·苏哈里科,是个肤色黝黑、人挺漂亮的女中学生,长着一张任性的小嘴,梳的发式飘逸迷人;另一个是保尔没见过的男青年,细高个子,穿着整洁的黑上衣,油光光的头发梳得服服帖帖,灰色的眼睛流露出寂寞无聊;第三个坐在两人之间,身穿时髦的学生装,正是维克托·列辛斯基。冬妮亚刚推开门,保尔首先看到的就是他。
列辛斯基也立刻认出了保尔·柯察金。他那两条尖细的眉毛怪异地往上一扬。
保尔在门口默默地站了几秒钟,充满敌意的目光逼视着维克托。冬妮亚急于打破这种难堪的沉默,一边请保尔进来,一边对丽莎说:
“我来介绍一下。”
丽莎·苏哈里科好奇地端详着来人,欠了欠身子。
保尔猛地一转身,快步穿过半明半暗的餐厅,朝大门口走去。冬妮亚追到门廊上才追上他。她抓住保尔的双肩,激动地说:
“你为什么走了?我是特意让他们跟你见见面的。”
但是,保尔把她的手从肩上掰开,生硬地说:
“用不着把我推到这些笨蛋面前展览。我同这伙人坐不到一块儿。在你心目中,也许他们很可爱,我却恨他们。我不知道你跟他们是朋友,否则决不会上你家来。”
冬妮亚压住怒气,打断他的话头:
“谁给你权利这样对我说话的?我从不问你跟谁交朋友,也不问谁常上你家去。”
保尔下了台阶,走进花园,同时不客气地说:
“让他们上你家来好了,反正我再也不来了,”说完,就朝篱笆门跑去。
打那以后,他和冬妮亚再没见过面。在虐犹暴行期间,保尔和电工一起,忙于在发电厂掩护几家犹太人,把跟冬妮亚的口角忘掉了。可今天,保尔又很想和冬妮亚会面。
朱赫来失踪,保尔独自待在家里,感到郁郁不乐。春天化冻后的泥泞还没有干,车辙里满是褐色的泥浆,公路宛如灰色带子朝右边拐去。
一座陋屋荒唐地突兀在公路中央,墙皮剥落,仿佛长满疥疮似的。公路拐过这座屋子,分成了两条岔道。
在十字路口,有一座废弃的售货亭,门已经毁坏,招牌倒挂着,上面写的是“出售矿泉水”。售货亭旁边,维克托·列辛斯基正在和丽莎告别。
他握住丽莎的手不放,情意绵绵地望着姑娘的眼睛:
“您会来的吧?不骗我吧?”
丽莎娇媚地回答:
“我来,一定来,您等着吧。”
临走,她那棕色的眼睛又含情脉脉,表示允诺地冲着维克托一笑。
丽莎刚走了十来步,看见两个人从公路拐弯处走过来。走在前面的是个工人,身材矮壮,胸脯宽阔,上衣敞开,露出里面的水手衫,黑色的帽子压在额头,眼角有一块青紫的淤血斑。
他双腿微微弯曲,穿着短筒黄皮靴,脚步沉稳有力。
在他后面三步远,走着一个彼得留拉匪兵,身穿灰色军装,腰带上挂着两盒子弹,刺刀尖几乎抵着前面那人的脊背。
匪兵头戴毛茸茸的皮帽,一双眯缝着的眼睛警觉地盯着被捕者的后脑勺。被马合烟熏黄的小胡子,朝两边翘着。
丽莎稍稍放慢脚步,走到公路的另一边。保尔在她之后上了公路。
他往右一拐,正要回家去,这时也看到了那两个人。
他的双脚像生根似的挪不动了,因为他认出了走在前面的那个是朱赫来。
“怪不得他没回来!”
朱赫来渐渐走近。保尔·柯察金的心猛跳起来,脑子里思绪如潮,抓不住,理不清。时间过于紧迫,难以作出决定。有一点是明摆着的:朱赫来活不成了。
眼看朱赫来他们越走越近,保尔心乱如麻,茫然失措。
“怎么办?”
最后他才想起自己口袋里有一支手枪。等他们从身旁走过,立刻朝这个端着枪的匪兵的后背开一枪,费奥多尔·朱赫来就能获得自由。一瞬间作出了决定,他便不再犹豫不决。他使劲地咬着牙,咬得生疼。就在昨天,费奥多尔对他说过:“干这样的事,需要大无畏的弟兄……”
保尔回头匆匆扫了一眼。通城区的大路上空荡荡的,连个人影儿也没有。前面,有个穿着春季短大衣的女人在匆匆赶路。她不会碍事。十字路口侧面那条岔道,他不可能看见。只是在远处通向车站的路上,有几个人影。
保尔走到公路边。等到相距几步远的时候,朱赫来也看见了保尔。
朱赫来偷偷瞧瞧他。两道浓眉微微颤动一下。他认出了保尔,感到意外,不由得放慢脚步。刺刀尖碰到了他的脊背。
“喂,快走,要不我用枪托揍你!”押送兵尖着嗓门刺耳地吆喝。
朱赫来放大步子。他本想对保尔说什么,但克制住了,仅仅挥了挥手,仿佛打个招呼。
保尔怕引起黄胡子匪兵的注意,把脸转向一边,让朱赫来从身旁走过去,装作对周围发生的事情毫不在意。
其实他脑子里正紧张地转着念头:“我朝他开枪,万一偏了,只怕子弹会打到朱赫来身上……”
彼得留拉匪兵已经到了身旁,难道还能多想吗?
于是发生了这样的情况:黄胡子押送兵走到了保尔紧跟前,保尔出其不意朝他扑去,抓住步枪,狠命地往下一压。
当的一声,刺刀撞在石头路面上。
彼得留拉匪兵没有想到会遭到袭击,不禁一愣,但随即用尽全力往回夺枪。保尔把整个身子压在步枪上,就是不松手。突然一声枪响,子弹打在石头上,呼啸着蹦起来,掉进路边的壕沟。
枪声响起时,朱赫来往旁边一闪,同时回过头去。押送兵怒不可遏,从保尔的手里夺着枪。他转动着枪,扭绞着少年的双手,但保尔依旧抓住步枪不放。于是,彼得留拉匪兵发疯似的,一个凶狠的动作,把保尔摔倒在地。然而即使这样,他还是没有夺回步枪。保尔跌倒的时候,借着这股势头,把押送兵也拖倒了。此时此刻,根本没有任何力量可以迫使保尔松手放开武器。
朱赫来一个箭步就冲到了近旁。他抡起铁拳,猛击押送兵的头部。转瞬间,刚从倒地的保尔手中挣脱出来的彼得留拉匪兵脸上又连挨了猛烈的两拳,他像一只沉重的口袋,滚下壕沟。
仍是那双强劲有力的手,把保尔从地上扶起,让他站稳。
维克托离开十字路口,已经走出一百多步。他一边走,一边用口哨吹着《美人心善变》的曲调。同丽莎见面,而且丽莎答应明天去废弃的砖厂那儿与他相会,使他到这时候依然陶醉。
一帮热衷于追逐女性的中学生在议论丽莎·苏哈里科的时候,说她在男女私情问题上是一个大胆开放的姑娘。
不知羞耻、自鸣得意的谢苗·扎利瓦诺夫有一次告诉维克托,说他已经占有了丽莎。维克托虽然将信将疑,然而丽莎毕竟是个颇有魅力的尤物,因此他拿定主意,要在明天证实一下,扎利瓦诺夫说的是真是假。
“只要她一来,我就果断行事。据说她是不在乎人家吻她的。如果谢苗没有瞎吹……”他的思路被打断了。他躲闪到一边,让两个彼得留拉匪兵从身旁走过。一个匪兵骑着短尾巴马,手里晃荡着帆布水桶,看样子是去饮马的;另一个身穿紧腰长外套和肥大的蓝裤子,一只手按在骑马人的膝盖上,喜眉笑眼地讲述着什么。
维克托让他们过去以后,正要继续往前走,公路上传来一声枪响,使他停住了脚步。他回头一瞧,只见骑马的士兵一抖缰绳,朝枪响的地方疾驰而去,另一个提着军刀,跟在他后面奔跑。
维克托·列辛斯基也跟着他们奔跑,跑近公路的时候,又听到一声枪响。骑马的士兵从拐角那边冲来,惊慌失措,险些把维克托撞倒。他又用脚踢,又用帆布水桶打,催马快跑,冲向兵营,进了大门,扯开嗓门冲着院子里的人大嚷:
“弟兄们,快拿枪,那边打死了咱们的人!”
才一会儿,就有几个人咔咔地扳弄着枪机冲出院子。
维克托被他们抓起来了。
好几个人被驱赶到公路上集中。其中有维克托,还有被作为目击者扣留的丽莎。
刚才,当朱赫来和保尔从丽莎身旁跑过的时候,她吓得在原地挪不动腿了。她认出袭击押送兵的竟是冬妮亚曾想介绍她认识的那个青年,不由得大吃一惊。
朱赫来和保尔相继翻过一户人家的栅栏,这时候,已经有一个骑马的匪兵冲上公路。这个匪兵发现带着步枪逃跑的朱赫来,又看到正竭力要从地上爬起来的押送兵,便策马朝栅栏这边追去。
朱赫来回身端起步枪,朝他射击。骑马的匪兵慌忙掉头就跑。
押送兵抖动着两片破碎的嘴唇,叙述事情的经过。
“你这个蠢货,怎么搞的,竟让犯人从眼皮底下跑了!这下你的屁股准得挨上二十五下通条。”
押送兵恶狠狠地反驳对方:
“你好像很聪明。我让犯人从眼皮底下跑了?谁想到会突然冒出个野小子,像疯了一样扑到我身上?”
丽莎也受到了盘问。她说的和押送兵一样,但是没讲出自己认识袭击者。所有抓到的人,都被押往警备队队部。
直到晚上,警备队长才下令释放他们。
警备队长甚至要亲自送丽莎回家。不过她谢绝了。警备队长酒气熏人,这样献殷勤,使丽莎觉得肯定没安好心。
结果是维克托陪丽莎回家。
到火车站去的这段路很长,维克托挽起丽莎的手走着。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情,他心里暗暗高兴。
快到家的时候,丽莎问:
“您可知道救走犯人的是谁?”
“不知道,我哪能知道呢?”
“有一天晚上,冬妮亚要给咱们介绍一个小伙子,您记得吗?”
维克托停下脚步。
“是保尔·柯察金?”他惊讶地问。
“对,好像他是姓柯察金。这人挺古怪,转身就走了,您记得吗?没错,正是他。”
维克托站在那儿呆若木鸡。
“您没有认错吧?”他问丽莎。
“没有,他的面貌我记得很清楚。”
“那您为什么不告诉警备队长呢?”
丽莎愠怒地诘问:
“您以为我会干这样的卑鄙勾当?”
“您认为什么叫卑鄙?说出谁袭击押送兵,在您看来就是卑鄙?”
“那么在您看来这是高尚?您忘了他们的所作所为。您不知道学校里有多少犹太孤儿,因此要我去向他们告发保尔·柯察金?谢谢您,真是没想到。”
列辛斯基没料到她会这样说。他不打算跟丽莎吵架,所以尽量把话题扯开:
“丽莎,您别生气,我是开玩笑。没想到您这么一本正经。”
“您这个玩笑开得太没分寸,”丽莎冷冰冰地说。
在丽莎家门口分手的时候,维克托问她:
“丽莎,您明天来吗?”
他听到的是丽莎模棱两可的答复:
“说不定。”
在回城区途中,维克托暗自琢磨:“哼,小姐,如果您认为是卑鄙,那么我对这种事情的观点截然不同。当然,是谁救了谁,我都无所谓。”
他,维克托·列辛斯基,作为波兰的一个世袭小贵族,对冲突双方都憎恶。反正波兰军团很快就会开来,到那时才会出现一个真正的政权——波兰贵族政权。不过,眼前是个机会,可以干掉柯察金这个坏蛋。他们准保会拧下他的脑袋。
维克托是独自留在小城里。他在姨母家寄居,姨父是制糖厂副厂长。他的父母和妹妹涅莉早已在华沙定居,父亲西吉兹蒙德·列辛斯基在那里有显赫的地位。
维克托来到警备队队部,走进敞开的大门。
过了一会儿,他带着四个彼得留拉匪兵朝柯察金家走去。
他指着透出灯光的窗户低声说:
“就是这儿。”然后问站在身旁的哥萨克少尉:“我可以走了吗?”
“您请便。我们自己来对付。谢谢您帮忙。”
维克托沿着人行道快步离开。
保尔背上又挨了一拳,被推进黑洞洞的牢房,往前伸的双手撞在墙上。他摸到像是木板床的地方,便坐下。他受尽了折磨和拷打,心情十分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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