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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青春获得了胜利。伤寒没能夺走保尔的生命。他第四次死而复生。卧床一月之后,保尔终于又站起来。他消瘦而苍白,两腿颤巍巍的,但是开始手扶墙壁,试着在房间里走动。他让母亲搀扶着走到窗前,久久地凝望着大路。雪水汇成的一个个小水洼在闪烁。外面已是冰雪消融的早春天气。


紧靠窗户的樱桃树枝上,神气活现地站着一只灰胸脯的麻雀,它那机敏的小眼睛不安地望着保尔。


“嗨,冬天咱们算是熬过来了吧?”保尔手指头敲敲窗户,轻轻说。


母亲惊恐地看看他。


“你在跟谁说话呀?”


“我跟麻雀……飞走了,这机灵的小东西,”保尔无力地笑了笑。


花红柳绿,春意盎然。保尔·柯察金开始考虑回城市。他已经康复到可以走路,不过体内总还潜伏着别的什么病。那天他在园子里散步,突然脊椎骨一阵剧痛,使他摔倒在地上。他艰难地站起来,慢慢回到屋里。第二天,医生为他作了仔细检查,在脊柱上摸到一个深坑,不由得惊叫:


“您这儿怎么有个坑?”


“医生,这是让公路上的石头给砸的。在罗夫诺城下,我背后的三英寸口径的野炮将公路上的石头炸飞了……”


“那您怎么走路的?难道没有妨碍吗?”


“没有。当时我躺了两个钟头左右,就骑上马走了。直到现在才第一次发作。”


医生皱着双眉,认真检查那个坑。


“呣,亲爱的,这东西非常讨厌。脊柱是经不起这种震动的。但愿它以后不再发作。柯察金同志,穿上衣服吧。”


医生带着掩饰不住的忧虑,同情地看看病人。


阿尔乔姆住在老婆斯乔莎家里。斯乔莎年龄不大,相貌却丑陋。这是一个穷苦的农民家庭。那天,保尔顺路去看望哥哥。肮脏的小院子里,一个满身污泥的斜眼小男孩在跑来跑去。他看到了保尔,一边神情专注地挖鼻孔,一边瞪着小眼睛很不礼貌地问:


“你要干什么?来偷东西吧?你快走吧,要不然,我娘会发火的!”


破旧的矮木房,有一扇小窗开着,阿尔乔姆在屋里招呼:


“保夫卢沙,进来吧!”


一个老太婆正拿着炉叉在炉子旁边忙碌着,她的脸色黄得跟羊皮纸似的。老太婆冷冷地白了保尔一眼,让他过去,然后把锅勺敲得叮当乱响。


两个留着短辫子的大女孩赶紧爬上炉炕,带着野蛮人的好奇神情,探头探脑地打量着客人。


阿尔乔姆坐在桌边,脸色有点儿尴尬。母亲和弟弟都不赞成他的婚事。石匠的女儿加利娅挺漂亮,她是服装厂女工。阿尔乔姆这个血统无产者,跟她交往了三年,不知为什么竟然断绝了关系,反而跟难看的斯乔莎结婚,到这个没有男劳动力的五口之家,当了上门女婿。在这儿,他从机车库下班以后就用全部精力侍弄田地,重整衰败的家业。


阿尔乔姆知道保尔不赞成他倒退,曾说他退入了“小资产阶级自发势力”,所以这会儿,他在观察弟弟对他这儿的整个环境有什么反应。


兄弟两个坐着,说些通常见面时说的没什么意思的客气话。一会儿,保尔就要走了。阿尔乔姆挽留他:


“等一下,跟我们一块儿吃东西。斯乔莎这就端牛奶来。这么说你明天就要走?保夫卡,你还很虚弱呀。”


斯乔莎走进屋,跟保尔打了个招呼,就叫阿尔乔姆到打谷场上去帮她搬东西。保尔留在小屋子里,独自面对不想答理人的老太婆。窗外传来教堂的钟声。老太婆放下炉叉,不满地嘀咕着:


“我主耶稣,我忙死忙活,连祷告也没工夫!”说着,从脖子上取下围巾,斜眼看着客人,走到屋子的一角,那儿挂着年久发黑、显得愁眉不展的圣像。她撮起三个瘦削的指头,开始画十字。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所有的人都尊你的名为圣名……”她那干瘪的嘴唇抖动着,低声说。


院子里,小男孩冷不防骑到耷拉耳朵的黑猪身上。他双手揪住猪鬃,两只光脚猛踢猪肚,冲着团团打转、叫唤的猪吆喝。


“驾!驾!走,撒开四蹄跑!吁!别调皮!”


猪驮着小男孩满院子乱跑,竭力要把他甩下,可斜眼的捣蛋鬼骑在猪身上挺稳当。


老太婆停止祷告,头探出窗外。


“我叫你骑,让你摔死!快从猪背上下来,你这讨厌鬼!你这个小疯子,快给我滚开!”


猪终于把小骑手甩了下来。老太婆如愿以偿,又转身对着圣像。她一脸虔诚,继续祈祷:


“愿你的天国降临……”


满脸泪痕的小男孩出现在门口。他用衣袖擦着摔伤的鼻子,疼得哭哭啼啼的,嚷嚷着:


“娘……,我要吃甜馅饺子!”


老太婆狠狠地转过身来。


“斜眼鬼,闹得我做不成祷告。狗崽子,我这就把你喂个饱!……”说着,她从凳子上抓起鞭子。小男孩一溜烟儿逃得没了影子。两个女孩子在炉灶后面偷偷地笑出了声。


老太婆第三次开始做祷告。


保尔没等哥哥回来,站起身来走了。他关篱笆门的时候,瞥见老太婆从墙边的小窗口探出头来。她监视着客人。


“阿尔乔姆怎么会鬼迷心窍,跑到这儿来的?这下他到死也摆脱不开了。斯乔莎每年都会生一个孩子。他像甲虫掉在粪堆里,越陷越深。弄得不好,连机车库的那份工作也会丢掉,”保尔走在空寂无人的街道上,闷闷不乐地想。“可我原本还想吸引他参加政治活动呢。”


想到明天就要前往一座大城市,那里有他的朋友和意气相投的人们,他心情欢畅了。大城市气象宏伟,朝气蓬勃,行人川流不息、熙熙攘攘,电车叮叮当当,汽车喇叭鸣响——这些都使他心向往之。而最吸引他的,是巨大的石头厂房,熏黑的车间,一排排机器,微微发响的滑轮。他向往飞轮高速运转、散发着机油味儿的地方,向往自己已经习惯了的场所。而在这里,在沉寂的小城里,保尔走在街头,会产生一种压抑感。怪不得小城在他眼里显得陌生和无聊了,连白天出去散散步,也觉得毫无意趣。有时候,保尔从那些坐在台阶上的长舌妇跟前走过,会听到她们叽叽喳喳的闲扯:


“姐妹们,瞧瞧,这个丑八怪打哪儿来的呀?”


“看得出,这人是个痨病鬼。”


“身上的皮上衣倒挺值钱,没错儿——是偷来的……”


诸如此类令人讨厌的事情多得很。


他与这个小城的种种联系早已彻底中断。大城市显得更亲近、更可爱。那里有他意志坚强、生气勃勃的朋友,那里有他的工作。


保尔·柯察金不知不觉走到了松林跟前,在岔路口停下脚步。右面隔着一道高高的尖头木栅栏,是阴森森的旧监狱,监狱后面露出医院的白色楼房。


正是在这里,在这个空旷的广场上,瓦莉娅和她的同志们被绞死了。保尔在曾经竖绞架的地方默默伫立片刻,然后朝陡坡走去。他沿着陡坡往下走,来到了烈士墓地。


坟墓周围,好心的人们摆上了云杉枝编成的花环,宛如替小小的墓地修了一道绿色的篱笆。陡坡上劲松挺立,峡谷的斜坡上嫩草如茵。


这儿是小城的边缘。一派静谧而肃穆的景象。松林在沉吟。大地回春,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同志们就是在这里英勇就义的。他们献出生命,是为了让出世即受穷、降生便为奴的人们过上美好的生活。


保尔慢慢地摘下帽子。悲痛,深切的悲痛,充满了心间。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给予人只有一次。应当这样度过人生:回首往事,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愧;临终的时候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必须抓紧时间生活。一场暴病,或者一次横祸,都可能使生命终止。


保尔这样思索着,离开了烈士墓地。


家里,心情忧郁的母亲在为儿子收拾行装。保尔望着母亲,发现她在偷偷落泪。


“保夫卢沙,你留下好吗?我老了,孤零零地过日子多么悲凉。不管有几个孩子,一长大就都各自飞走了。那个城市里有什么吸引着你呢?这儿也可以过日子呀。也许看中了哪只短尾巴的雌鹌鹑了吧?在我这老太婆面前,你们什么都不说。阿尔乔姆没吭一声就结了婚。你呢,更不会说了。只有在你们病病歪歪的时候,我才看得到你们,”母亲喃喃地诉说着,把简单的衣物放进干净的布袋。


保尔搂住母亲的肩膀,把她拉到胸前。


“好妈妈,根本没有雌鹌鹑!鸟儿是找同类做伴的,这你老人家会不知道吗?要照你这么说,我不成了公鹌鹑了?”


他把母亲逗笑了。


“妈妈,我自己发过誓,在把全世界的资产阶级消灭以前,不跟女孩子谈情说爱。什么,你说那要等很久?不,妈妈,资产阶级支撑不了多久……一个属于人民大众的共和国会建立起来。你们这些干了一辈子活的老头老太太,都送到意大利去,那地方靠着海边,暖洋洋的。妈妈,那儿根本不存在冬天。把你们安顿在资本家的宫殿里,在温暖的阳光底下晒晒老骨头。我们呢,到美洲去消灭资产阶级。”


“儿子啊,你说的那种神话般的日子,我是活不到了……你爷爷也是这样满脑子怪念头。他是水兵,经常出海航行。真像个江洋大盗,上帝原谅我这么说!当年他到塞瓦斯托波尔去打仗,丢了一只胳膊一条腿才回家。他胸前戴着两枚十字奖章,丝绦上挂着两个五十戈比的银币,可老人还是死于可怕的穷困。他脾气可倔了,曾经用拐棍打一个官老爷的脑袋,结果坐了将近一年牢。十字奖章不管用,人家照样把他关起来。我看你跟你爷爷是一个样。”


“妈妈,我们干吗要把分别弄得这样不愉快呢?给我手风琴吧,我好久没拉了。”


他低下头,俯在那排珠母色的琴键之上。他奏出崭新的曲调,使母亲感到惊讶。


他的演奏跟以前不同了。没有浮躁和飘忽不定的音调,没有花哨而狂放不羁的音调,也没有曾使他闻名全城的那种令人如痴如醉的亢奋旋律。如今,他的琴声是那么和谐有力,而且显得深沉多了。


保尔独自来到了车站。


他说服母亲留在家里,因为不想让她再流一次离别的眼泪。


人们争先恐后地往车厢里挤。保尔占了一个上铺,居高临下望着激动的旅客在过道上大叫大嚷。


大家全都扛着布袋,使劲儿将布袋往铺位底下塞。


列车开动后,大家安静下来了,这时候人们照例狼吞虎咽地吃东西。


保尔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保尔想去的第一所房子位于市中心的克列夏季克大街。他慢慢地拾级而上,登上天桥。周围的一切都很熟悉,没有什么改变。他在天桥上走着,一只手抚摩着光滑的栏杆。快到要往下走的地方了。他停住脚步,天桥上看不到一个人影。夜空无限深邃,恢弘壮观,赏心悦目。夜色给苍穹遮上了黑天鹅绒,无数的星星在闪烁,宛如磷火点点,发亮生辉。下面,在那天地隐约相交的地方,黑暗中显现着城市的万家灯火……


有几个人,迎着保尔·柯察金拾级而上。他们激烈争论的声音打破了夜间的寂静。于是,保尔不再观看城市的灯光,抬脚往下走去。


柯察金来到克列夏季克大街,走进军区特勤处的警卫室。值班警卫长告诉他,朱赫来早已不在本市了。


警卫长提出许多问题,久久地盘问保尔,直到确信这小伙子跟朱赫来挺熟,才说出朱赫来已在两个月前调往塔什干,在土耳其斯坦前线工作。保尔大失所望,他甚至没有再详细询问,就转身退了出来。他感到浑身疲倦,只得在大门外的台阶上坐一会儿。


一辆电车驶过,一路发出隆隆的轰鸣。人行道上,人流不断。真是一座繁华的城市。忽而响起女人的欢声笑语,忽而传来男子浑厚嗓音的只言片语;忽而飘过小伙子的高谈阔论,忽而又是老年人沙哑的咳嗽。电车里灯光明亮,汽车前灯射出刺眼的光。近旁,电影院的广告周围,电灯亮得如同白日。街上到处是人,熙熙攘攘,脚步匆匆,说笑声不绝于耳。这就是大都市的夜晚。


街市的喧闹和繁忙景象,使得保尔强烈的失望情绪平缓下来。可上哪儿去呢?往回走,到朋友们居住的索洛缅卡区去吧,但是太远。大学环路倒离这儿不远,保尔的脑海里浮现出那里的一幢楼房。没错儿,他应该马上到那儿去。除了朱赫来,他急于看望的同志,不就是丽塔吗?到了那儿,他可以在阿基姆或米哈伊拉的房间里过夜。


还在远处,保尔就看到了高处楼角窗户上的灯光。他尽量平静下来,拉开了橡木大门。他在楼梯平台上站了几秒钟。隔着门,他听见丽塔房间里有说话声,还有人在弹吉他。


“哦!看来连吉他也允许弹了?政策放宽了。”保尔猜测着,握拳轻轻敲门。他感到心潮起伏,便咬紧了嘴唇。


开门的是个不认识的年轻女子,两鬓垂着鬈发。她疑惑地打量着保尔:


“您找谁?”


她没有关上门,保尔匆匆扫视了一下房内陌生的陈设,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


“我能见见乌斯季诺维奇吗?”


“她不住这儿了。早在一月份就去了哈尔科夫,听说又从哈尔科夫去了莫斯科。”


“那么阿基姆同志还住在这幢楼房里吗?他没搬走吧?”


“阿基姆同志也搬走了。他现在是敖德萨省团委书记。”


保尔不得不转身离去。回到这座城市的喜悦心情消失了。


现在得好好想想上哪儿过夜。


“这样一家家地去找朋友,只怕跑断腿也找不到一个,”保尔克制着沮丧情绪,忧郁地嘟囔着。不过,他还是拿定主意,再去碰碰运气——去找潘克拉托夫。这个码头装卸工就住在码头附近,上他家总比去索洛缅卡要近些。


他终于来到潘克拉托夫家门口,这时他已疲乏不堪了。他一边敲那曾经漆成红褐色的门,一边心里盘算:“要是这个也碰不上,我再也不瞎跑了。钻到小船舱里睡一夜吧。”


一个老太太开了门,她扎着一条素色的头巾,在下巴底下打了个结。这是潘克拉托夫的母亲。


“大娘,伊格纳特在家吗?”


“他刚回来。您找他吗?”


老太太没有认出保尔,回头喊潘克拉托夫的小名:


“根卡,有人找你!”


保尔随着她进屋,把布袋放到地上。潘克拉托夫咬了一口面包,从桌边转过身来:


“既然是找我,你坐下谈吧。让我把这碗汤灌下去。从早上到这会儿只喝了点白开水。”潘克拉托夫说着拿起一把木头大勺子。


保尔在他旁边的破椅子上坐下,脱了帽子,习惯地擦擦额头。


“难道我变得这么厉害,连根卡也认不出我了?”保尔暗想。


潘克拉托夫喝了两勺汤,没听见来人答话,便转过头来:


“哎,说吧,你有什么事儿?”


他一只手拿着面包,正要往嘴里送,突然停住了。他不知所措地眨巴着眼睛:


“唉……等一下……你别开玩笑!”


保尔见他紧张得满脸通红,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保夫卡!我们只当你死了呢!……等等,你究竟是谁?”


潘克拉托夫的母亲和姐姐正在隔壁房间里,听见他的喊声,也跑了过来。三个人终于同时认出面前的人确实是柯察金。


家里的人早已睡了,潘克拉托夫还在给保尔讲述四个月来发生的各种事情。


“早在去年冬天,扎尔基、米佳伊和米哈伊拉去了哈尔科夫。这三个家伙不是去别处,而是直奔共产主义大学。万卡和米佳伊进的是预科。米哈伊拉读一年级。我们总共十五个人参加考试。我是心血来潮才报了名。我想自己脑子里空空的,需要充实一下。可谁知道,考试委员会把我扔在沙滩上,搁浅了。”


潘克拉托夫气恼地哼了一声,继续说:


“开头我还挺顺利。一切条件都具备:有党证,团龄也够了,经历和出身更是过得硬。但是一到政治考试,我遇上了麻烦。


“我是被考试委员会的一个同志卡住的。他向我提了这么个问题:‘潘克拉托夫同志,请谈谈您对哲学有什么认识?’你知道的,我对哲学什么认识也没有。可当时我忽然想起,我们那儿曾经有个装卸工,念过中学,是个流浪汉。他当装卸工是做做样子的。有一次他告诉我们:鬼知道那是什么时候,希腊有一伙学者,自以为满肚子学问,人家管他们叫哲学家。其中有个老兄,名字我记不起了,好像叫伊杰奥根【6】,他一辈子住在木桶里,还有别的怪毛病……在那伙人当中,数他本事最大,能够用四十种方法证明,黑的就是白的,白的就是黑的。总而言之,他们全是吹牛大王。这不,我想起了那个中学生讲的故事,心里琢磨:‘这个委员打算从右翼包抄我。’他正狡猾地瞧着我呢。好吧,我当即张口就来。我说:‘哲学就是空话连篇,吹得神乎其神。同志们,让我学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可没有一丁点儿兴趣。党史才是我打心眼儿里喜欢学的。’他们听了,还刨根问底,要我谈谈对哲学的这些新见解是从哪儿来的。我当场把中学生的话添枝加叶地说一遍,惹得全体考试委员哈哈大笑。我火冒八丈,说:‘怎么着,你们全把我当傻瓜吗?’我抓起帽子就回家啦。


“后来,在省委,那个考试委员遇到我,跟我谈了三个小时。原来,那个中学生是胡扯。实际上,哲学是一门充满智慧的大学问。


“杜巴瓦和扎尔基通过了考试。没错,杜巴瓦是念过不少书,扎尔基可比我强不了多少。这个万卡准是沾了勋章的光。一句话,我是一场空欢喜。他们派我到这码头上抓业务。我当了代理货运主任。以前为了青年的各种事情我常常跟头头们发生冲突,如今自己管业务了。有时候,碰上懒鬼或马大哈,我就以主任和书记的双重身份制伏他。对不起,别想在我面前耍花招。我自己的情况,就先谈这些吧。还有哪些新闻没告诉你呢?阿基姆的情况你知道了。团省委的老熟人当中,只有图夫塔还蹲在老地方。托卡列夫到索洛缅卡区担任党委书记,你们那个公社的社员奥库涅夫在团区委会。塔莉娅主管着政治教育部。茨韦塔耶夫在铁路工厂里做着你原先的工作。我不大了解他的情况。在省委碰到过,好像是个挺聪明的小伙子,不过有点自负。你还记得安娜·博哈特吧,她也在索洛缅卡,是区党委的妇女部长。其他人的情况,我已经告诉过你。是的,保夫卢沙,党把许多人送去学习了。原先的骨干全都在省党政干部学校进修。他们答应明年也把我送去。”


直到后半夜,他们才睡觉。早晨,保尔醒来时,潘克拉托夫已经不在家,他上码头去了。他的姐姐杜霞是个健壮的姑娘,面貌很像弟弟。她一面招待保尔吃早点,一面兴冲冲地对他讲各种琐事。潘克拉托夫的父亲是轮机长,出航了,不在家。


保尔打算出去了,杜霞叮嘱他:


“别忘了,我们等您吃午饭。”


团省委大楼里热热闹闹,跟从前一样。门一会儿开,一会儿关。走廊上,房间里,全是人。办公室里,不断传出打字机的嗒嗒声。


保尔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看看能不能碰到熟人。一个熟人也没碰到,他便走进书记办公室。


团省委书记穿着领扣在侧面的竖领蓝衬衫,坐在大写字台后面。他瞥了保尔一眼,没有抬头,继续写着什么。


保尔在他对面坐下,仔细观察阿基姆的继任者。


“有什么事儿?”穿蓝衬衫的书记写完一页纸,打上句号,然后问保尔。


保尔把自己的情形讲了一遍。


“同志,我需要恢复团籍,再回铁路工厂。请指示下面办一办。”


现任书记往椅背上一靠,斟酌着回答:


“团籍当然要恢复,这是用不着研究的。只是派你回铁路工厂,不大好办。茨韦塔耶夫已经在那里工作,他是本届团省委委员。我们派你到别的地方去吧。”


保尔眯了眯眼睛。


“我去铁路工厂,不是去妨碍茨韦塔耶夫工作。我到车间去干本行,不是要当共青团书记。别派我担任别的职务,因为我的体质还很弱。”


书记同意了。他在一张纸上匆匆写了几个字。


“把这个交给图夫塔同志,他都会办妥的。”


在登记分配处,图夫塔正在斥责一名负责团员登记的助手。保尔听了一会儿,看出他们一时半会儿还吵不完,就打断了脸红脖子粗的登记分配处处长。


“图夫塔,你待会儿再接着跟他吵,这是书记给你的条子,给我办一办证件吧。”


图夫塔一会儿看看字条,一会儿瞧瞧保尔,好长时间才明白过来。


“哎哟!这么说,你没死?这下怎么办呢?你已经被除名了,是我亲自把卡片寄给团中央的。后来呢,你又错过了全俄团员登记。根据团中央的文件规定,凡是没有重新登记的,一律取消团籍。因此,你只有一个办法——重新履行入团手续,”图夫塔说,口吻是不容辩驳的。


保尔皱紧眉头:


“你还是老样子?年纪轻轻,却比档案库里的老耗子还坏。沃洛奇卡,你什么时候才能懂点事儿?”


图夫塔跳了起来,仿佛被跳蚤咬了一口。


“我对工作负责,你别来教训我。文件发下来,就得照办,不能违抗。你骂我耗子,我要控告你。”


图夫塔说到最后,这样威吓保尔,同时取过一堆没有拆开的信件,那副神气表示:谈话到此结束。


保尔不慌不忙地朝门口走去。他突然想起来,又回到桌旁,从图夫塔面前取回了书记写的字条。登记分配处处长注视着保尔。这时候,这个长着两只大招风耳的怒气冲冲的年轻小老头,显得既讨厌,又可笑。


“好吧!”保尔用嘲讽的口气冷冷地说。“你可以给我扣上一顶‘破坏统计工作’的帽子。不过我倒要问,如果有人没有事先向你提出申请,自己突然死了,你有什么高招对付他呢?人嘛,难免说病就病了,说死就死了。规定必须事先申请的文件,大概是没有的。”


“哈哈哈!”图夫塔的助手再也无法保持中立,忍不住大笑起来。


图夫塔手里铅笔的笔尖一下子折断了。他把铅笔往地上一摔,但是没有来得及回击保尔。这时候,好几个人大声说笑着涌进了房间,尼古拉·奥库涅夫也在其中。大家又惊又喜,问长问短,说不完的话。过了几分钟,又进来了一群年轻人,其中有一个是奥莉加·尤列涅娃。她高兴得简直不知怎么才好,喜滋滋地久久握着保尔的手不放。


保尔不得不把自己的情况重新说一遍。同志们由衷的喜悦、诚挚的友谊和同情、热烈的握手、亲昵的拍肩打背,使他暂时把图夫塔抛到脑后了。


保尔说到末了,把自己和图夫塔谈话的情形告诉了同志们。围着他的年轻人气愤地嚷成一片。奥莉加狠狠地瞪了图夫塔一眼,便朝书记办公室走去。


“咱们去找涅日丹诺夫!他会叫图夫塔脑子清醒的。”奥库涅夫说着,一把搂住保尔的肩膀。两人和大伙儿一起,跟在奥莉加后面走去。


“应该把图夫塔撤职,送到潘克拉托夫的码头上去,让他当一年装卸工。他是个死抠条文的官僚主义嘛!”奥莉加激愤地说。


奥库涅夫、奥莉加和其他同志向团省委书记提出撤换图夫塔的要求。团省委书记宽厚地笑着听他们说。


“恢复柯察金的团籍是毫无疑问的。马上就发团证给他,”涅日丹诺夫安慰奥莉加。他接着又说:“我也同意你们的看法,图夫塔是个形式主义者,这是他的主要缺点。不过也得承认,他那个部门的工作还是搞得不错的。在我工作过的一些团委机关里,统计工作是乱糟糟的,没有一个数字靠得住。而咱们的登记分配处,统计的数字清清楚楚。你们也知道,图夫塔有时在办公室里干到深更半夜。所以我这样考虑:他的职务随时都可以撤,不过如果换上一个办事干脆的小伙子,可对统计工作一窍不通,那么官僚主义是没有了,然而统计工作也没有了。还是让图夫塔干下去吧。我好好洗洗他的脑子。这能让他清醒一段日子,以后看情况再定。”


“行,这次先不管他!”奥库涅夫同意了。“保夫卢沙,咱们走,到索洛缅卡去。今天我们在俱乐部开积极分子大会。没有谁知道你还活着,我要突然宣布:‘请保尔·柯察金讲话!’保夫卢沙没死,真棒!如果真的死了,还怎么为无产阶级谋利益呢?”奥库涅夫打趣地结束了这番话。他搂住保尔,推着他来到走廊上。


“奥莉加,你来吗?”


“一定来。”


潘克拉托夫一家等保尔·柯察金来吃午饭,他直到夜里也没回去。奥库涅夫把保尔带回了自己的住所。在苏维埃大楼里,他有一间独用的屋子。他把能吃的东西都拿出来款待保尔,然后取出一堆报纸和两本厚厚的共青团区委会会议记录,放到保尔面前的桌子上,说:


“你把这些东西全都翻翻吧。一场伤寒使你耽误了许多时间,这儿有了不少变化。你看一看,了解一下过去和现在的情况。我傍晚回来,咱们一同到俱乐部去。你累了就躺下歇会儿。”


奥库涅夫把一叠文件、证明、公函分别塞到几个衣袋里(公文包这位团委书记基本不用,它被扔在床底下),临走又在房里转了一圈,这才出去了。


傍晚,他回来的时候,屋里满地都是打开的报纸,床底下的一大堆书也拖出来了,其中一部分就堆在桌子上。保尔坐在床头,读着中央委员会最近的几封指示信。这些信是他在枕头下面找到的。


“你这个强盗,把我的屋子搞成什么样啦!”奥库涅夫装作生气的模样,大喊起来。“哎哟,等一下,等一下。同志,你在看的可是机密文件!哦,我这是引狼入室啦!”


保尔微笑着把信放到一边。


“这恰恰不是机密文件。瞧,那张当灯罩用的纸才是不得外传的密件呢,纸边儿都烤焦了。你看到了吧?”


奥库涅夫取下那张烤焦了边儿的纸,看了看标题,拍了一下自己的前额。


“我找了三天,连影子也没有,好像飞走了似的!这会儿想起来了,是沃伦采夫三天前拿它做了灯罩,后来他自己也找得满头大汗。”奥库涅夫小心翼翼地把这张纸叠起来,塞到床垫底下。“过些天全会收拾得井井有条的,”他自我安慰地说。“现在吃点东西就到俱乐部去。保夫卢沙,坐到这边来吧。”


奥库涅夫从衣袋里掏出一条长长的用报纸包着的里海拟鲤,又从另一个衣袋里掏出两块面包。他把桌子上的文件推到边上,腾出地方,铺了一张报纸,然后捏住鱼脑袋,在桌子上拍打。


乐天派的奥库涅夫坐在桌边,起劲地嚼着咬着,同时把最新的消息告诉保尔,还插进一些逗乐的话。


奥库涅夫带着柯察金通过后台的便门,进入俱乐部。在宽敞大厅的一角,在舞台右侧,塔莉娅·拉古京娜和安娜·博哈特坐在钢琴旁边,一群铁路上的共青团员紧紧地围着她们。机车库的团支部书记沃伦采夫坐在安娜对面的椅子上,悠然自得地微微摇晃着身子。他脸色红润,如同八月的苹果。原本是黑色的皮夹克,早已破旧不堪。沃伦采夫的头发是麦黄色的,眉毛也一样。


他的旁边坐着茨韦塔耶夫。这个漂亮的小伙子,头发深褐色,嘴唇线条分明。他敞着衬衫领子,很随意地把胳膊肘支在钢琴盖上。


奥库涅夫走近这群年轻人,正好听到安娜说的最后两句话:


“某些人希望把吸收新团员的工作搞得复杂化。茨韦塔耶夫就是这样。”


“共青团不是可以随便出入的院子,”茨韦塔耶夫用一种粗鲁而轻慢的口气,执拗地说。


塔莉娅看见尼古拉·奥库涅夫,就大喊起来:“瞧哇,瞧哇!尼古拉今天容光焕发,活像一把擦得锃亮的铜茶炊!”


大家把奥库涅夫拉到人群里,七嘴八舌地问:


“你到哪儿去了?”


“快开会吧。”


奥库涅夫伸出一只手,摆了摆,让大家安静。


“伙伴们,别着急。托卡列夫马上要来,他一到咱们就开会。”


“瞧,他来了,”安娜说。


果然,区委书记托卡列夫正朝他们走来。奥库涅夫快步迎了过去。


“老爷子,来吧,到后台去,我让你看一个熟人。你准得大吃一惊。”


“又玩什么花样?”老人嘟哝了一声,使劲抽了口烟。奥库涅夫抓住他的手,拉着他就走。


……奥库涅夫把手里的铃摇得震天响,使那些最要说话的饶舌鬼也赶紧住了嘴。


托卡列夫背后悬挂着《共产党宣言》的天才作者雄狮般的头像,周围装饰着用青松扎成的蓬松的框子。奥库涅夫宣布开会。这时候,托卡列夫注视着站在后台过道上的柯察金。


“同志们,在讨论当前团的任务以前,这儿有位同志要求先发个言。托卡列夫和我都觉得应该让他说说。”


会场里响起赞成的喊声,奥库涅夫便宣布:


“请保夫卡·柯察金发言!”


会场里一百个人当中,起码有八十个是认识保尔的。所以,脸色苍白的保尔走到台上的脚灯旁边,刚一开口,大家就冲着这个熟悉的高个子青年欢呼,掌声如同暴风雨。


“亲爱的同志们!”保尔的声音是沉稳的,但掩盖不住内心的激动。“朋友们,我回到你们中间来了,我重返战斗岗位了。我感到很幸福。在这里我又看到许许多多朋友。在奥库涅夫那儿看了些材料。咱们索洛缅卡区,增加了三分之一的新团员。铁路工厂和机车库里,再也没有人偷偷地为自己做打火机了。一些报废的机车也从废车场拉去大修了。这都表明,咱们的国家正在复兴,正在强大起来。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是可以大显身手的。朋友们,在这种时候,我怎么能死呢!”保尔两眼炯炯发亮,闪耀着幸福的笑意。


在一片欢迎声中,保尔从台上下来,朝安娜和塔莉娅坐的地方走去。人们纷纷伸过手来,保尔很快握握他们的手。几个朋友挤了挤,腾出位子,他坐了下来。塔莉娅把手放到他的手上,紧紧地握着。


安娜两眼睁得大大的,睫毛微微颤动,目光表露出惊喜和敬佩。


日子过得飞快,每一天都不平常。天天都有新的内容。保尔清早安排好自己的时间,可总是为不够用而苦恼。预定要做的事,老是做不完。


保尔住在奥库涅夫这里。他在铁路工厂干活,当电工的助手。


保尔争论了好久,才把奥库涅夫说服,同意他暂不参与领导工作。


“咱们现在人手不够,你却想躲在车间里清闲清闲。在我面前你别拿生病来做挡箭牌。我也得过伤寒,后来有一个月,我是拄着棍子到区委会上班的。保夫卡,我太了解你了,问题不在这里。你对我打开天窗说亮话,说出真正的原因,”奥库涅夫追问保尔。


“科利亚,真正的原因是我想学习。”


奥库涅夫激动地大喊:


“啊!……原来是这样!你想学习,那么你以为我就不想吗?老兄,这叫利己主义。就是说,让我们忙得晕头转向,你却只管自己学习啰?亲爱的,这不行,明天你就到组织指导处上班。”


不过,争了半天,奥库涅夫还是退了一步。


“两个月内,我不来碰你。这你得感谢我的照顾。不过,你和茨韦塔耶夫一定合不来,他非常自高自大。”


保尔回厂,茨韦塔耶夫是怀着戒心的。他认定,保尔一来就会跟他争当领导。因此,这个自命不凡的人做好了反击的准备。然而没过几天,他发觉自己估计错了。保尔一听说团委会打算要他参加团委工作,就跑到书记办公室,说自己跟奥库涅夫谈妥了的,请团委会从议事日程上撤销这个议题。在车间团支部,保尔也只抓一个政治学习小组,并不想在支部里担任什么职务。不过,虽然保尔没有进入领导班子,他对团的各项工作的影响还是显而易见的。不止一次,他以友好的态度,悄悄地帮助茨韦塔耶夫摆脱困境。


有一次,茨韦塔耶夫走进车间,吃惊地发现,这个支部的全体团员和三十多个青年正在擦洗窗户和机器,刮掉多年的污垢,把废铜烂铁和垃圾往外运。保尔则握着大拖把在使劲地擦洗水泥地面的油污。


“你们干吗这样兴师动众?”茨韦塔耶夫摸不着头脑,这样问保尔。


“我们不愿意在肮脏的环境中干活。这儿已经二十年没大扫除了。我们要在一周内使车间面貌一新,”保尔简短地回答。


茨韦塔耶夫耸耸肩膀,走开了。


电气工人们干起来欲罢不能,接着又收拾院子。很久以来,这个大院子成了堆垃圾的场所。那儿什么东西都有!几百副轮轴、数不清的钢轨、缓冲器、轴箱和废铁,总之,几千吨的钢铁,在露天里生锈腐烂。不过,他们向垃圾开战的行动,后来被厂领导劝阻了:


“更重要的任务有的是,清理院子嘛,先放一放。”


于是,他们在本车间门外,用砖头铺成一小块平地,在那儿安了个刮鞋泥用的铁丝网垫,这才把车间以外的工作告一段落。然而,车间内部的大扫除每天傍晚下班以后继续进行。过了一个星期,总工程师斯特里日来车间,发现整个车间变得亮堂堂的。带有铁栏的大玻璃窗上,多年的油污清除掉了,阳光毫无阻挡地射进机房,柴油机上那些擦干净了的铜质部件闪闪发亮。机器的大部件都刷上了绿油漆,甚至在轮辐上还细心地画上黄色箭头。


“呣……好……”总工程师斯特里日感到很意外。


在车间远处的一角,有几个人正在做扫尾工作。斯特里日朝那边走去。保尔迎面过来,手里提着满满一桶调好的油漆。


“亲爱的小伙子,请等一等,”总工程师叫住他。“我赞赏你们这样做。不过,油漆是谁给你们的呢?没有我的批准,油漆是不准动用的。这是紧缺物资。油漆机车的部件,比你们现在干的事情更重要。”


“可这是从扔掉的油漆桶里刮来的。忙了两天,刮到二十五磅左右。总工程师同志,这并不违反规章制度。”


总工程师又呣了一声。他有点发窘了。


“那么,当然,你们干吧。呣……挺有意思的……你们这种……怎么说呢……主动搞好车间卫生的积极性,该怎么解释呢?你们都是利用业余时间干的,对不对?”


保尔·柯察金从工程师的口吻中觉察到他确实不大理解。


“当然。那您又怎么想的呢?”


“是呀,不过……”


“斯特里日同志,您哪,问题就在这个‘不过’上。谁跟您说过,布尔什维克会放着这些垃圾不管呢?您等着瞧吧,我们还要扩大这种工作的范围。到时候您见了还要吃惊呢。”


柯察金小心翼翼地从工程师身旁绕过,不让油漆沾到他身上,然后朝门口走去。


每天晚上,保尔都在公共图书馆里待到深夜。三个女图书馆员跟他非常熟了,他就展开宣传攻势,终于得到同意,能随便翻阅书籍。他把梯子搭在高大的书橱上,一连几个小时待在上面,一本又一本地翻看,寻找感兴趣的、有用的书。这儿大部分是旧书。为数不多的新书放在一个小书柜里。偶然进的国内战争时期的一些小册子都放在这里,还有马克思的《资本论》,杰克·伦敦【7】的《铁蹄》,以及其他一些书。在旧书中间,柯察金找到了长篇小说《斯巴达克思》【8】。他用两夜时间啃完这部小说。他把这本书放到另一个书橱里,放在高尔基的一些作品旁边。他总是这样把那些最有意义和性质接近的书摆在一起。


他这样调整,三个图书馆员并不干涉,她们觉得无所谓。


有一件事情,乍一看似乎无关紧要,但正是这件事情骤然打破了共青团组织里的单调和平静。中修车间的团支部委员科斯季卡·菲金,这个翘鼻子、满脸麻点、动作迟钝的小伙子,在铁板上钻孔,弄坏了一个昂贵的美国钻头。弄坏的原因,是他的极端不负责任。或许还要严重——几乎是故意弄坏。事故发生在早上。中修车间的工长霍多罗夫让菲金在铁板上钻几个孔。开头菲金一口拒绝,在工长坚持下,他才动手钻孔。霍多罗夫由于要求过严,车间里有些人不喜欢他。他曾经是个孟什维克,从不参加任何社会活动,对有些团员很看不惯。但是他精通本行,工作认真负责。他发现菲金没往钻头上注油,在那里“干钻”,就急忙跑过来,关了钻床。


“你怎么搞的,是瞎了,还是昨天刚来?!”他冲着菲金嚷,因为他知道,这么干,钻头非损坏不可。


不料,菲金张口就骂工长,而且重新开动钻床。霍多罗夫去找车间主任告状。菲金呢,没关钻床,跑去找注油器。他想赶在领导到来以前,把什么都弄得妥妥帖帖。可等他拿着注油器回到这儿,钻头已经损坏了。车间主任打了报告,要求开除菲金。团支部为菲金说话,指责工长霍多罗夫打击青年积极分子。车间领导坚持要开除菲金。于是,这件事情转到工厂的团委会上来讨论。这样,团委内部的争执也就开始了。


五个团委委员,有三个主张给予菲金警告处分,并调他去干别的工作。茨韦塔耶夫就是这三个中的一个。另外两个委员干脆认为菲金没有过错。


团委会是在茨韦塔耶夫的屋子里开的。这里摆着一张大桌子,桌上铺着红布。几条长凳和几只小方凳,是木工车间的小伙子自己动手做的。墙上挂着领袖像。一面团旗挂在桌子后面,占了整整一堵墙。


茨韦塔耶夫是“脱产干部”。他原本是锻工,由于近四个月表现出来的才干,他得到提拔,担任了共青团的领导工作。他还当上了团区委委员和团省委委员。以前他在机械厂干锻工活儿,最近才调到铁路工厂。他一上任,就独揽大权。他刚愎自用,挫伤了别人的积极性。他什么都一手包办,可又包办不了,于是对领导班子里的其他成员横加指责,说他们袖手旁观。


这间屋子,也是在他亲自监督下布置的。


这时候,茨韦塔耶夫在主持会议。他仰靠在唯一的一把从红色文化室搬来的软椅上。这是个内部会议。党小组长霍穆托夫正要发言,外面有人敲门。茨韦塔耶夫皱起眉头。这时外面再次敲门。女油漆工卡秋莎·泽列诺娃去开了门,见保尔站在外面,就让他进来了。


保尔已经朝一只空凳子走去,茨韦塔耶夫叫住了他:


“柯察金!我们现在开的是内部会议。”


保尔脸上一红,慢慢地朝桌子转过身来。


“这我知道。我想了解你们对科斯季卡事件的意见。我还想提一个有关的新问题。你反对我参加会议吗?”


“我不反对。不过你总该知道,团委内部会议只有团委委员才能参加。人多嘴杂,讨论就困难了。不过,你既然来了,就坐下吧。”


保尔头一次受到这样的侮辱,双眉之间出现了一道皱纹。


“何必来这套形式主义呢?……”霍穆托夫表示异议。但保尔做了个手势,让他别再往下说,自己坐到一只方凳上。


“我对这件事有话要说,”霍穆托夫又接着说。“不错,霍多罗夫这个人是不合群,但是咱们的劳动纪律也确实差劲儿。如果所有的团员都这样随随便便弄坏钻头,咱们也就没有干活的工具了。这对团外青年的影响将是多么恶劣。我认为,应当给小伙子一个警告处分。”


他话音没落,茨韦塔耶夫又开始反驳。保尔听了约莫十分钟,了解了团委所持的态度。快要进行表决的时候,他要求发言。茨韦塔耶夫克制住自己,让他发言。


“同志们,我想就科斯季卡的事情,跟你们谈谈自己的看法。”保尔的口气比他预想的要生硬。


“科斯季卡事件是个信号。主要的问题不在他身上。昨天我搜集了一些数字。”保尔从口袋里掏出记事本。“这些数字是考勤员提供的。请大家注意听一下:百分之二十三的共青团员每天上班迟到五到十五分钟。这已经是家常便饭。百分之十七的共青团员每月旷工一到两天,这也成了老规矩。团外青年呢,旷工的占百分之十四。数字比鞭子还要厉害。我还顺便记下了另外一些数字:党员每月旷工一天的,占百分之四,迟到的也是百分之四。党外成年工人,每月旷工一天的占百分之十一,迟到的占百分之十三。损坏工具的,百分之九十是青年工人,其中参加工作不久的占百分之七。由此可见,咱们团员干活,跟党员和成年工人相比,差得太远了。不过,情况并不是到处都一样。锻工车间非常好,电工车间也不错,其他车间就不相上下了。关于纪律问题,我觉得霍穆托夫只谈了四分之一。摆在我们面前的任务,就是要找差距,赶先进。我不想在这里高谈阔论,不过我们必须猛烈抨击那种不负责任和不守纪律的现状。老工人说得很直爽,从前替老板干活、替资本家干活倒还要好些,认真些,现在我们当家做主了,没有理由不好好干。要说过错,首先不是在科斯季卡或别的什么人身上,而是在咱们这些人身上,因为咱们不仅没有同这股不正之风进行坚决的斗争,反而常常找借口袒护像科斯季卡那样的人。


“刚才萨莫欣和布特利亚克发言,说菲金是自己人,就是所谓的‘信得过的人’。他是积极分子,经常承担社会工作。就算弄坏了钻头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谁没遇到过?反正小伙子是自己人,霍多罗夫是外人……可是呢,从来没有人去做他的工作……是的,这位工长爱挑刺儿,可他有三十年工龄!咱们且慢说他的政治立场,眼前这件事,他做得对。他这个外人在爱护国家财产,我们却任意损坏昂贵的进口工具。这种反常现象,该怎么解释呢?我认为,咱们应该立刻发起一次进攻,就从这儿突破。


“我建议把菲金开除出团,理由是他吊儿郎当,不负责任,破坏生产。他的情况,要写成文字,登在墙报上。刚才那些数字,要写到评论里,公开贴出来,不要怕任何议论。咱们是有力量的。咱们会得到支持。共青团的基本群众是优秀的工人。他们当中,有六十个人去过博亚尔卡筑路工地。那是一座最好的学校。有他们的帮助,有他们的参加,咱们一定能让后进赶上先进。不过,现在这种对事件的态度必须彻底摈弃。”


平时沉默寡言的保尔,这一番话说得激昂而尖锐。茨韦塔耶夫初次看到了这个电工的本色。他意识到保尔是正确的,然而戒备心理作怪,他不肯赞同保尔的意见。他觉得保尔尖锐的批评,是把矛头指向整个团的工作,企图动摇他茨韦塔耶夫的威信。因此,他决定进行反击。他指责保尔,头一条就是袒护孟什维克霍多罗夫。


激烈的辩论持续了三个小时。天很晚了,辩论才显示出结果:茨韦塔耶夫被大量确凿的事实击败,丧失了多数人的支持。这时候他又迈出错误的一步——压制民主:在最后表决之前,他要保尔离开会场。


“好的,茨韦塔耶夫,我走,不过这不能使你脸上增光。我得提醒你,如果你仍然固执己见,明天我要在全体大会上发言。而且我相信,你不可能得到多数人的支持。茨韦塔耶夫,你错了。霍穆托夫同志,我认为你有责任在全体团员大会之前,把这个问题提到党的会议上去讨论。”


茨韦塔耶夫疾言厉色地呵斥:


“你凭什么吓唬我?我知道该往哪儿走,用不着你来指方向。我们还要讨论讨论你的问题呢!既然你自己不工作,那就不要妨碍别人。”


保尔带上门,用手擦了擦发热的额头,穿过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朝门口走去。在大街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点着了烟,走向巴特耶夫山上托卡列夫家的小屋。


保尔来到托卡列夫家,这个钳工出身的区委书记正在吃晚饭。托卡列夫招呼保尔在桌旁坐下。


“你们那儿有什么新情况,说说吧。达里娅,给他盛碗饭来。”


托卡列夫的妻子达里娅·福米尼什娜和丈夫相反,又高又胖。她把一盘黄米饭放到保尔面前,用白围裙擦擦湿润的嘴唇,和蔼可亲地说:


“亲爱的,吃吧。”


以前,托卡列夫在铁路工厂上班的时候,保尔常到他家坐坐,每次很晚才走。这次回城以后,他这是第一次来看望老人。


老钳工仔细听保尔讲述。他自己什么也不说,嗯嗯地应着,同时忙着用匙子吃饭。他吃完饭,用手帕擦擦胡子,又清了清嗓子。


“当然,你是对的。这类事情,我们早就应该好好地抓。铁路工厂是本区的重点单位,理应从这个厂着手。这么说,你跟茨韦塔耶夫吵了一场?这不好。那个小伙子是有一股傲气,可你不是挺会做年轻人的工作吗?对了,你在厂里担任什么职务?”


“我在车间干活。这样的,就是说,稍微做点事儿。在团支部抓一个政治学习小组。”


“在团委担任什么职务呢?”


保尔结结巴巴了。


“前一阵身体有点虚弱,又想多看点书,学习学习,所以,我没正式参与领导工作。”


“瞧你,这哪儿成!”托卡列夫很不以为然地大声说。“孩子,只有身体虚弱这一条,可以使你免挨一顿剋。近来身体怎么样?是不是好一点了?”


“是的。”


“那么这样吧,扎扎实实地把工作抓起来。别再推三阻四了。你见过谁轻轻松松就把事情办成了?何况,人家会说你自己不挑担子,逃避责任,你呢,根本没办法辩解!明天你就要改正过来。那个奥库涅夫,我也得骂他一通。”托卡列夫带着不满的语气,结束了这番话。


“老爷子,你可别训他,”保尔为奥库涅夫开脱。“是我自己求他不要给我压担子的。”


托卡列夫嘲弄般地哼了一声:


“你求他,他就一口答应了?真拿你们这帮共青团员没办法,嗨,算了……来,孩子,照老规矩,帮我念念报纸吧……我老眼昏花了。”


党委赞同团委多数人的意见。人人以身作则,遵守劳动纪律——这样一个重要而艰巨的任务,摆在了党团员的面前。会上,茨韦塔耶夫受到了严厉批评。起初他还像好斗的公鸡似的硬顶,但是党委书记洛帕欣把他驳得哑口无言。这位老同志由于患肺结核,面色白里泛黄。茨韦塔耶夫顶不住了,承认了一半错误。


第二天墙报上的几篇文章,引起了工人群众的注意。他们大声朗读,热烈讨论。晚上,参加团员大会的人特别多。这些文章成了讨论的中心。


菲金被开除出团。团委会增加了一名新委员,由他抓政治教育工作。这就是保尔·柯察金。


涅日丹诺夫讲了话,大家听得特别安静,特别认真。他谈到铁路工厂进入了新阶段,谈了工厂面临的新任务。


散会后,保尔在外面等候茨韦塔耶夫。


“一块儿走吧,咱们谈谈,”他走到茨韦塔耶夫跟前说。


“谈什么?”茨韦塔耶夫粗声粗气地问。


保尔挽住他的胳膊,和他并肩走了几步,在一条长凳旁边站住。


“坐一会儿。”保尔自己先坐下。


茨韦塔耶夫的香烟一忽儿亮一忽儿暗。


沉默了几分钟。


“茨韦塔耶夫,说说看,你为什么恨我?”


“原来你要谈这个,我还以为要谈工作呢!”茨韦塔耶夫故作惊讶,口气显得不自然。


保尔毅然伸出手来,放到茨韦塔耶夫的膝盖上。


“别演戏了。你有话直说吧,为什么总是看我不顺眼?”


茨韦塔耶夫不耐烦地扭动了一下。


“干吗缠着我?谁恨你了!当初是我提议让你出来工作的。那会儿你拒绝了,现在呢,倒好像我在排挤你。”


保尔在他声音里听不出一点诚意,他依旧将手按在他的膝盖上,激动地说:


“你不想回答,那就我来说。你以为我挡着你的道,以为我做梦也在想坐你的书记位子,对不对?如果不是这样,你不至于为了菲金的事跟我大闹一场。这样相处,会使整个工作受到损失的。假如这仅仅影响咱们两个人的关系,那算不了什么,随便你怎么想都成。可咱们两个明天还要在一起工作,这会产生怎样的后果呢?所以,你听我说,咱们没有理由势不两立。你我都是青年工人,只要你认为咱们共同的事业高于一切,那就把手伸给我,从明天开始咱们就团结协作。如果你不把这种脏东西从脑子里清除出去,继续闹无原则的纠纷,那么,为了不给事业造成损害,我会寸步不让,坚决斗争。这是我伸给你的手。握住吧,现在这还是同志的手。”


保尔非常满意地感到,茨韦塔耶夫那骨节粗大的手已经放到他的手掌里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临近下班时间,区党委各个办公室都在渐渐静下来。但托卡列夫还没走。老人坐在圈椅里,全神贯注地在看一些新材料。这时候,有人敲门。


“进来!”托卡列夫说。


保尔走了进来,把两张填好的表格放到书记面前。


“这是什么?”


“老爷子,这是我要负起责任来的保证。我觉得是时候了。如果你赞同,请支持我。”


托卡列夫看看表格的名称,又望望年轻人。他默默地拿起钢笔,在保尔·安德烈耶维奇·柯察金的入党介绍人入党年份一栏里填上“1903”,又在旁边签上并不花哨的姓名。


“好了,孩子。我相信,你永远不会让我这个白发老头子丢脸的。”


屋子里又热又闷。大家都在想:快点儿到靠近火车站的索洛缅卡林荫道上去,在栗子树底下乘乘凉吧。


“保夫卡,别学了,我热得快要晕过去啦,”茨韦塔耶夫汗流浃背,央求保尔。卡秋莎和另外几个人也都附和他。保尔合上了书。小组学习结束了。


大家正起身要走,墙上那架老式的“埃里克松”电话机焦躁地响了。茨韦塔耶夫提高嗓门,竭力压过屋子里的谈话声,同对方通话。


茨韦塔耶夫挂上电话,转身对保尔说:


“车站上停着两节专车,是波兰领事馆外交人员的。他们的电灯坏了。列车一小时后开出,得把电灯修好。保尔,你带上工具箱,去一趟吧。这是紧急任务。”


车站的一号站台上,停着两节豪华的国际列车的车厢。那节沙龙车厢的窗户很宽大,里边灯火通明。另一节车厢却一片漆黑。


保尔走到豪华的车厢跟前,抓住扶手,正打算走进车厢。


从站房那边急步跑来一个人,扳住他的肩膀。


“公民,您到哪儿去?”


声音挺熟悉。保尔回头一看。皮夹克,大檐帽,鼻子细长,鼻梁高高,一种戒备的眼神。


阿尔秋欣这时候才认出保尔,搭在保尔肩头的手放下了,脸上严肃表情消失了,但是目光依然疑惑地盯着工具箱。


“你上哪儿?”


保尔简短地说明了情况。车厢后面又走出一个人,说:


“我这就把他们的列车员叫来。”


保尔·柯察金跟随列车员走进沙龙车厢,里面坐着几个人,身上穿的是非常考究的旅行服装。桌上铺着绣有玫瑰图案的绸桌布,桌旁坐着一个女人,背朝门口。柯察金进来的时候,她正和站在对面的一个高个子军官谈话。电工进来,谈话就停止了。


柯察金迅速地检查了从最后一盏电灯通走廊的线路,发现这段线路一切正常,便走出沙龙车厢,继续查找毛病。列车员尾随着,寸步不离。此人肥头大耳,脖子粗得像拳击师,制服上钉着许多独头鹰图案的铜质大纽扣。


“这儿都没有损坏,蓄电池也正常,咱们到隔壁车厢里去吧。估计毛病出在那儿。”


列车员转动一下钥匙,开了门,他们走到黑洞洞的走廊上。保尔用手电筒照着电线,一会儿就发现了短路的地方。几分钟后,第一盏灯亮了,淡幽幽的灯光照着走廊。


“这个包厢得打开,里面的灯泡烧坏了,要换掉,”保尔对跟着他的人说。


“那得请夫人来,钥匙在她那儿。”列车员不想让保尔独自留在这儿,就带着他一块儿去。


女人头一个走进包厢,保尔跟在她后面。列车员站在门口,身子堵住门。映入保尔眼帘的,是放在网架上的两个精致的皮箱、一件随意扔在沙发上的女式绸袍、摆在临窗小桌上的一瓶香水和一个小巧的翡翠色粉盒。女人在沙发的一角坐下,整理着亚麻色的头发,看电工干活。


“请夫人允许我走开一会儿,因为少校老爷要喝冰镇啤酒,”列车员费力地弯下他那牛脖子,鞠着躬,奴颜婢膝地说。


女人矫揉造作、唱歌般拉长声调说:


“去就是啦。”


他们操的是波兰语。


走廊里投进来一道狭长的灯光,落到女人的肩膀上。她身穿第一流的巴黎裁缝用最薄的里昂绸做的华丽的连衣裙,裸露着双肩和双臂。小巧的耳朵上缀着一颗圆润的钻石的耳环在微微晃动、闪闪发亮。她的脸在阴影里,保尔只看到她的肩膀和胳膊,仿佛是象牙雕刻出来的。保尔快捷地摆弄着螺丝刀,换好了车顶上的灯头插座,才一会儿,包厢里的灯就亮了。还需要检查另一盏灯,那盏灯在女人坐着的沙发上方。


“我得检查一下这盏灯,”保尔·柯察金走到她面前说。


“哎呀,我妨碍您干活了,”这个夫人操着地道的俄语说,随即轻灵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几乎是和保尔·柯察金肩并肩。这时候,可以完全看清她了。又细又尖的眉毛和傲慢地紧闭着的嘴唇是那样熟悉。毫无疑问,站在他面前的是涅莉·列辛斯卡娅。律师的女儿不可能不注意到他那惊异的目光。然而,虽然保尔认出了她,她却没有认出这个电工就是那个不安分的邻居。相隔四年,他已经长大了。


涅莉轻慢地皱皱双眉,作为对保尔惊愕表情的回答,然后走到包厢门口,站在那儿,不耐烦地用漆皮便鞋的尖头叩击地板。保尔动手检查第二盏电灯。他把灯泡拧下,对着亮光细看,同时出乎自己的意料,更出乎列辛斯卡娅的意料,用波兰语问:


“维克托也在这里吗?”


保尔问这话的时候,并未转过身来。他看不见涅莉的脸,但久久的沉默表明,涅莉困惑不安了。


“难道您认识他?”


“岂止认识,还很熟呢。我们两家曾经是邻居。”保尔朝她转过身来。


“您是保尔,您母亲是……”涅莉语塞了。


“厨娘。”保尔替她说完。


“您长得真快!记得您那时候是个野孩子。”


涅莉放肆地将保尔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您为什么对维克托感兴趣呢?据我所知,您和他并没有什么交情,”涅莉用女高音歌手般的嗓音说,希望这次不期而遇能给她解解闷。


螺丝刀迅速地把一颗小螺丝拧进壁板。


“维克托欠我一笔债还没还。您见到他,请转告一下,我还要讨回这笔债呢。”


“请告诉我,他欠您多少钱,我来替他还。”


保尔要讨还一笔什么“债”,她心里是明白的。彼得留拉匪兵抓保尔的全过程,她一清二楚,但是她想逗弄这个“下等人”,所以才故意这样说。


保尔·柯察金不答理。


“请告诉我:我家的宅院是否被抢劫一空,房子是否倒塌了?凉亭和花坛大概也被弄得一塌糊涂了吧?”涅莉忧郁地问。


“宅院现在是我们的,而不是你们的,所以我们不打算毁坏它。”


涅莉尖刻地冷笑一声。


“哦,看样子您也受过训了!但是,不妨提醒一下,这儿是波兰代表团的专列,在这个包厢里我是女主人,您却跟从前一样,仍旧是个奴才。这会儿您在干活,也恰恰是为了让我这儿有灯光,让我可以坐在这张沙发上舒舒服服地看书。以前,您母亲替我们洗衣服,您挑水。如今我们重新见面,彼此的地位依然不变。”


她说这番话的口气既是得意又恶毒。保尔用小刀削着电线头,以不加掩饰的嘲讽目光看看波兰女人。


“女公民,如果是为了您,我连一颗锈钉也不会动手钉的。不过,既然资产阶级发明了外交官,我们也就以礼相待。我们不会砍他们的脑袋,甚至连粗鲁失礼的话也不说,不会像您这样。”


涅莉涨红了脸。


“如果你们成功地夺取了华沙,您会怎么处置我呢?是把我剁成肉饼呢,还是把我抓去当情妇?”


她站在门口,搔首弄姿,忸怩作态;吸惯了可卡因的鼻子挑逗地颤动着。沙发上方的灯亮了,保尔挺直了身子。


“谁要你们呢?用不着我们的军刀,可卡因就会使你们丢了命。你白给我当小老婆,我也不会要的——什么货色!”


他拿起工具箱,朝门口走了两步。涅莉赶紧闪让。保尔走到走廊尽头,才听见她恶狠狠地骂一声:


“该死的布尔什维克!”


第二天傍晚,保尔到图书馆去,在街上遇见卡秋莎·泽列诺娃。她紧紧拉住保尔工作服的袖口,开玩笑地拦住去路。


“政治家,教育家,你急急忙忙到哪儿去?”


“老大娘,我去图书馆,让让路吧,”保尔也用打趣的口吻说,轻轻地抓住她的肩膀,小心地往旁边推。


卡秋莎掰开保尔的手,跟他并排走着。


“保夫卢沙,听我说,别只顾学习了。咱们今天去参加晚会好吗?今天年轻人在济娜·格拉德什家里聚会。姑娘们早就央求我带你去了。你一个劲儿搞政治,难道不愿意玩一玩、乐一乐?算了,今天别看书了,让脑袋轻松轻松吧,”卡秋莎一个劲儿地劝说。


“是什么样的晚会?都干些什么呀?”


卡秋莎讥讽地模仿他的口气说:


“都干些什么呀?反正不是向上帝祷告,无非快快活活玩一阵嘛。你不是会拉手风琴吗?我从来没听你拉过。嗨,你就让我饱饱耳福吧。济娜的叔叔有一架手风琴,可是他拉得很差。姑娘们愿意接近你,你却只顾啃书本,啃得人都瘦成皮包骨了。哪个文件写着,共青团员不准娱乐?走吧,趁我还没有劝得腻烦,要不然,我一个月不睬你。”


大眼睛的油漆工卡秋莎是个好同志,挺不错的共青团员。保尔不想惹她生气,所以虽然兴趣不大,有些别扭,还是答应了。


火车司机格拉德什家来了不少人,热热闹闹的。大人为了不妨碍这些小青年,都到另一个房间去了。十五六个姑娘和小伙子聚集在大房间里和朝小花园的凉台上。卡秋莎带着保尔穿过花园来到凉台上,那儿已经在玩一种叫做“喂鸽子”的游戏。凉台正中间,两把椅子背对背地放着。主持的女孩喊出名字,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就坐到椅子上。主持人再喊一声:“喂鸽子!”背靠背坐着的两个年轻人便向后转过头去,嘴唇碰在一起,当众接吻。后来又玩“抛戒指”和“邮差送信”,哪种游戏都少不了接吻。特别是“邮差送信”,要躲到熄了灯的房间里去接吻,以避开大家的目光。如果谁感到不过瘾,那么角落里的小圆桌上还为他们准备了一副“花传情”纸牌。保尔旁边有个女孩名叫穆拉,十六岁模样,蓝蓝的眼睛含情脉脉,递给他一张纸牌,轻轻地说:


“紫罗兰。”


保尔几年前见到过这类晚会。虽然他自己不参加,但也没有觉得是不正当的娱乐。但如今,他和小城的小市民生活已经一刀两断,在他眼里,这种晚会就显得荒唐可笑了。


不管怎么说,一张“花传情”牌已经在他的手里。


他看见“紫罗兰”的背面写着:“我很喜欢您。”


保尔瞧瞧姑娘。她迎着保尔的目光,并没有不好意思。


“为什么?”


问得有点儿让人难以回答,然而穆拉胸有成竹。


“蔷薇。”她递来第二张纸牌。


“蔷薇”的背面写着:“您是我的意中人。”


保尔朝姑娘转过身来,语气尽量温和地问:


“你为什么要玩这种无聊的游戏呢?”


穆拉窘住,不知所措了。


“难道您不喜欢我的坦率吗?”她娇憨地噘起了嘴唇。


她的问题,保尔避而不答。但他想知道交谈者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他问了一些姑娘乐意回答的问题。几分钟后,他已经了解到穆拉在七年制学校读书,爸爸是车辆检查员;她早就认识保尔,并且有意和他结交。


“你姓什么?”保尔问。


“姓沃伦采娃,名字叫穆拉。”


“你哥哥是机车库的团支部书记吧?”


“对。”


这下保尔弄清楚了在跟谁打交道。沃伦采夫是区里最积极的共青团员之一,显然他太不关心自己的妹妹,以致这女孩变成了庸俗的小市民。最近一年来,她常常在女友家里参加这类接吻晚会,都入迷了。她在哥哥那儿多次见到过保尔。


此刻,穆拉感觉到,身旁的这个人不赞成她的行为,所以,当别人招呼她去“喂鸽子”的时候,她捕捉到保尔嘲笑的神情,便一口拒绝了。


又坐了几分钟,穆拉讲着自己的事情。卡秋莎走到他俩面前,说:


“手风琴拿来了,你拉吗?”她俏皮地眯起眼睛,瞧瞧穆拉。“怎么,你们已经熟悉了?”


保尔让卡秋莎在身旁坐下,在周围的一片笑闹声中对她说:


“我不拉了。我和穆拉马上要走。”


“哎哟,是玩腻了吧?”卡秋莎意味深长地拉长声调说。


“对,腻了。你说说,除了你和我,这里还有别的团员吗?还是只有咱们两个竟然来‘喂鸽子’?”


卡秋莎自知不妥,说:


“无聊的游戏不玩了,这就开始跳舞。”


保尔站起身来。


“好,老大娘,你跳吧。我和穆拉还是马上要走的。”


有一天傍晚,安娜·博哈特来找奥库涅夫。保尔·柯察金正好一个人坐在屋子里。


“保尔,你挺忙吧?愿意跟我一块儿去参加市苏维埃全体会议吗?咱们两个结伴走会愉快些,要很晚才能回来呢。”


保尔一会儿就收拾停当了。床头上挂着他的毛瑟枪,可这支枪太重。他从桌子里取出奥库涅夫的勃朗宁手枪,放进口袋。他给奥库涅夫留了张字条,把钥匙藏在约定的地方。


在会场里,他们碰到了潘克拉托夫和奥莉加。大家坐在一起,会间休息的时候又一起到广场上散步。正如安娜所预料的,会开到深夜才散。


奥莉加向安娜提出:“到我那儿去睡,好吗?天晚了,路又远。”


“不,我跟保尔约好了一起走的,”安娜谢绝了。


于是,潘克拉托夫和奥莉加沿着大街往下走,保尔和安娜则走的是上坡道。


闷热的夜晚黑沉沉的。城市入睡了。散会后人们沿着各条寂静的街道分头走了。他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渐渐消失。保尔和安娜快步走过了市中心的街道。在空落落的集市上,巡逻队拦住他们,查看了证件才放行。他们穿过林荫道,走上一条通过一块空地的大街,街上没有灯火,也没有行人。往左一拐,就到了和铁路中心仓库平行的公路。中心仓库是一长排水泥建筑物,阴森森的,让人害怕。安娜不由得心里发毛。她用探询的目光盯着暗处,断断续续地跟保尔说话,而且答非所问。直到看清楚可疑的阴影不过是一根电线杆,安娜才大笑起来,把自己的惊恐心情告诉保尔。安娜挽住保尔的胳膊,肩膀紧靠着他的肩膀,这才感到踏实。


“我还没满二十三岁,可神经衰弱得像个老太婆。你会把我当成胆小鬼吧?其实不是这样。只是我今天特别紧张。现在好了,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你在身边,就不害怕了。刚才那么心惊胆战的,想想真不好意思。”


夜色浓重,空地荒凉,加上会场里听到昨天波多拉区发生凶杀案——凡此种种,都令安娜恐惧;而保尔的镇定自若,他那卷烟头上的亮光,被这亮光映照出的面容和眉宇间的阳刚之气,却将她的恐惧驱散了。


中心仓库留在后面了。过了河上的小桥,他们沿着车站前的公路,朝铁路线底下的隧道走去。这隧道连接着市区和铁路工厂区。


车站已经远远地落在右后方。隧道伸向机车库后方的封闭岔道线。这里已经可算是铁路工厂区了。


上面,在铁路线上,各种颜色的指示灯和信号灯在闪烁。机车库旁边,一辆调度机车疲乏地喘着气,驶回车库。


隧道入口处的上方,一盏路灯挂在生锈的铁钩上。微风吹来,路灯微微晃动,昏暗的灯光便在隧道两边的墙上来回滑动。


离隧道入口约十步远的地方,紧靠公路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小屋。两年前,一颗重炮弹击中了它,把它的内部全给炸毁,也震塌了正面的墙。如今,它露出一个很大的窟窿,像个路边乞讨的叫花子,展示着自己的穷困残缺。可以看见,在隧道的上面,一列火车顺着路基奔驰而过。


“哦,咱们差不多到家了,”安娜松了口气说。


保尔想悄悄地把手抽回。快进隧道了,他不由自主地想抽回被女伴紧挽着的那只手。


然而,安娜没松手。


他们从被炸毁的小屋旁走过。


后面传来奔跑的脚步声。


保尔猛地将手往回抽,但是安娜吓坏了,紧紧抓着不放。等到保尔使劲抽回手,但为时已晚。他的脖子被铁钳似的手掐住了,紧接着,又被猛地一拧,他的脸就转过来,对着袭击他的人。此人用巴拉贝伦手枪对着保尔的牙齿敲了一下,一只手揪住他的衣领,勒住他的咽喉,然后把枪口对着他的脸,慢慢地画了个弧形。


保尔这个电工的两只眼珠仿佛中了魔法,十分惊骇地随着枪口转了一圈。死神从枪口里逼视着他。他没有力量,也缺乏勇气,让眼睛从枪口移开哪怕百分之一秒。他等着挨枪子儿,但是枪没有响,于是他那圆睁的两眼看到了匪徒的脸:大脑袋,方下巴,很久没刮的络腮胡子一团乌黑。匪徒的眼睛藏在大帽檐底下,让人看不真切。


保尔用眼角的余光,瞧见了安娜那张惨白的脸。这当儿,三个匪徒中的一个正在把她拉向破屋子。这个匪徒扭住她的双手,把她摔倒在地上。另一个匪徒也朝那边冲去,保尔是通过映在隧道墙壁上的影子看见的。身后,那破屋子里面,一场搏斗正在进行。安娜拼命反抗着,她的嘴被帽子堵住,喊声中断了。监视着保尔的大脑袋匪徒不愿意做兽行的旁观者,他也急于扑向猎物。他多半是个头儿,不喜欢这样当配角。这会儿他掌心中的年轻人,实在太嫩了,看来是机车库的徒工而已。这么个毛孩子决不会对他构成任何危险。“用枪戳两下他的额头,叫他滚到空地那边去,他准会没命地跑,一直跑向市区,头也不敢回。”大脑袋这么一想,就松开了手。


“滚你的蛋……哪儿来的,就滚到哪儿去。要敢喊一声,就叫你脑袋开花。”


大脑袋用枪柄敲了一下保尔的前额。


“滚吧!”他嘶哑地低吼了一声,把枪口朝下,免得保尔担心背后吃枪子儿。


保尔赶紧往后退,先侧着身子挪两步,眼睛盯着大脑袋。


匪徒以为他还在怕挨枪子儿,就转身朝破屋子走去。


保尔的手迅速地伸进口袋。“要快!要快!”他一个急转身,左臂向前平举,枪口立即瞄准大脑袋——砰的一声枪响。


匪徒懊悔已经晚了。他没来得及抬手举枪,一颗子弹就打进了他的腰部。


他中了这一枪,身子靠向隧道的墙壁,闷声闷气地哼了一声。他伸手去抓水泥墙壁,慢慢地倒在地上。破屋子豁口里闪出一个黑影,溜下了深沟。保尔朝这个黑影开了第二枪。又是一个黑影,猫着腰,连蹦带跳,朝黑咕隆咚的隧道逃去。保尔再发一枪,子弹击中水泥墙面,细碎的灰土撒了匪徒一身。这个黑影往旁边蹿去,在黑暗中消失不见了。保尔又朝那边连打三枪,枪声惊醒了沉沉的黑夜。那个大脑袋匪徒躺在墙根底下,像一条蛆虫似的扭动着,在作垂死挣扎。


安娜被突发事件吓得茫然失措。保尔将她从地上搀扶起来,她望着那不断抽搐的匪徒,不大相信自己已经脱险。


保尔用力搀着她避开灯光往暗处走。他们转身往市区方向跑,直奔车站。隧道旁边的路基上已有灯光闪烁,铁路线上传来一声沉闷的报警枪声。


他们终于回到了安娜的住所,这时候,巴特耶夫山上已有雄鸡报晓。安娜斜靠在床上。保尔坐在桌旁。他抽着烟,凝视着灰色的烟圈袅袅上升……在自己的一生中,刚才他杀死了第四个人。


永远以完美无缺的形态呈现出来的勇敢,究竟是不是存在呢?回忆着自己刚才的全部感受和体会,他暗自承认,最初的几秒钟,面对黑洞洞的枪口,他的心也凉了。后来让两个匪徒逃跑了,连一根毫毛也没伤着,这难道仅仅是由于一目失明和不得不用左手射击?不。几步远的距离,原本可以瞄得准些的,但由于紧张和匆忙才打偏了。而紧张和匆忙,无疑正是惊慌失措的表现。


台灯的光照亮他的头部。安娜观察着他,不放过他脸上肌肉的每一次活动。不过,他的眼神是镇定的,只有额头那条皱纹表明他正在紧张地思考。


“保尔,你在想什么?”


这一问,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的思绪如同一缕烟,从半圆的灯影里飘散开了。他把刚出现在脑子里的一个念头说了出来:


“我必须去一趟警备司令部。得向他们详细报告这件事情。”


于是,他不顾疲劳,勉强站起身来。


安娜真不愿意独自待着,她拉住保尔的手,好一会儿才放开。她把保尔送到门口,目送这个如今在她眼里变得如此亲近的人融入了夜色,才把门关上。


保尔·柯察金来到警备司令部,使得铁路警卫队无法解释的命案真相大白。死者的身份立即查清了:这是刑事侦查处里无人不晓的大脑壳菲姆卡——一名强盗和杀人惯犯。


第二天,大家都知道了发生在隧道附近的事件。这件事在保尔同茨韦塔耶夫之间引发了一次意外的冲突。


车间里工作正紧张的时候,茨韦塔耶夫进来找保尔,把他带到走廊上,在僻静的一角站定。茨韦塔耶夫很激动,不知道怎样启口,憋了一会儿才说:


“你说说昨天发生的事吧。”


“你已经知道了。”


茨韦塔耶夫焦灼不安地耸耸肩膀。保尔不知道,隧道附近发生的事件在茨韦塔耶夫心中引起的震动比别人强烈得多。他不知道,茨韦塔耶夫这个锻工虽然表面冷漠,其实已经钟情于安娜·博哈特。爱慕安娜的不止一个人,但茨韦塔耶夫的感情要复杂得多。他刚从拉古京娜嘴里听到隧道附近发生的事情,脑子里便浮起一个恼人的、无法解决的问题。他不便开门见山地问保尔,可又很想知道答案。他隐约地意识到,自己焦躁不安源自一种卑劣的自私想法,但是在内心的矛盾斗争中,这次仍是原始的、兽性的感情占了上风。


“柯察金,你听我说,”他压低嗓门说。“咱们两个人之间的谈话内容绝不外传。我明白,为了不使安娜痛苦,你不会说出真相的,不过你可以相信我。告诉我吧,当你被匪徒掐住的时候,另外两个匪徒强奸了安娜,对不对?”说到最后,茨韦塔耶夫不自在了,目光避开了。


保尔开始模模糊糊地明白他的意思。“如果在茨韦塔耶夫的心目中,安娜只是一般的朋友,那他不会这样激动。可如果他真心爱着安娜,那么……”保尔替安娜感到委屈。


“你为什么这样问?”


茨韦塔耶夫支支吾吾地说了些什么。他觉得自己的心思已经被对方看透,便恼羞成怒了。


“你躲闪什么?我让你回答,你反而盘问起我来了。”


“你爱安娜吗?”


一阵沉默。然后茨韦塔耶夫勉强说:


“是的。”


保尔好不容易才压住怒火,一转身,顺着走廊走了,连头也不回。


一天晚上,奥库涅夫腼腆地在保尔的床边踱来踱去,后来坐到床沿上,伸手捂住保尔正在读的书。


“保夫卢沙,是这样,有件事得跟你说说。从一方面看,好像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换个角度看呢,又决非如此。我和塔莉娅·拉古京娜闹了点误会。一开头,不知你看出来没有,我喜欢上她了。”奥库涅夫歉疚似的搔了搔头,但是看到朋友并没有笑话他,就鼓起勇气说:“后来塔莉娅也……也有那个意思。总而言之,我不跟你说这事儿的来龙去脉了,反正一切都明摆着。昨天,我们决定两个人一块儿生活,试着共创幸福。我二十二岁,我们俩都有权独立自主了。我想在平等的基础上跟塔莉娅开创新生活。这事儿你看怎么样?”


保尔沉思了一会儿。


“科利亚,我能说什么呢?你们俩全是我的朋友,你们一样的出身,其他情况也相似。塔莉娅这姑娘特别好……这事儿可算是水到渠成。”


第二天,保尔把自己的东西搬到机车库的集体宿舍去了。几天后,同志们在安娜那儿举行了一个并无吃喝的晚会,一个共产主义式的晚会,祝贺塔莉娅和尼古拉的结合。晚会上,大家回忆往事,朗诵感人作品的片断。一块儿唱歌,唱得又多又好。战斗的歌声传得很远。后来,卡秋莎·泽列诺娃和穆拉·沃伦采娃拿来了手风琴。于是,屋子里响起清亮悦耳的旋律和雄浑低沉的和声。这天晚上,保尔演奏得格外精彩。等到大高个的潘克拉托夫出人意料地跳起舞来,保尔更是忘却一切,手风琴也舍弃时髦的风格,如同烈火冲天一般,昂扬奔放地奏起来:


哎嘿,父老乡亲,


坏蛋邓尼金好不伤心,


因为西伯利亚的契卡,


让高尔察克送了命……


手风琴声描绘着往事,描绘着战火纷飞的岁月,又赞美今天的友谊、斗争和欢乐。但手风琴一转到沃伦采夫手里,这个钳工立刻奏起热烈的《小苹果》舞曲,于是有一个人随着乐曲,旋风般地跳起狂热的切乔特卡舞。这个人并非别人,正是保尔·柯察金。他跺着脚,跳得如痴如醉。这是他一生中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狂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