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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泽布从座席上站起来,沿着中间过道走到我们前面,停在那里面朝着大家。他手里拿着一本用旧了的唱诗本,打开说:“我们来唱第二百七十三首。”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们没有唱诗本,怎么唱?”


卡波妮笑了。“别说话,宝贝,”她小声说,“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泽布清了清嗓子念起来,声音像远处大炮的轰鸣声。


“乐土乐土,在河之滨。”非常神奇地,上百个声音同时唱起了泽布念出的话语。最后一个音节被一声有力的哼唱收住之后,泽布紧随着念道:“芳香甜美,快乐永远。”


歌声在我们四周又响起来;最后一个音还在空中缭绕时,泽布已经用下一句接上了:“信念唯一,渡伊彼岸。”


众人犹豫了一下,泽布又仔细重复了一遍,它便被唱起来了。泽布在合唱时合上了唱诗本,示意大家可以不用他的帮助自行唱下去。


在最后一个音符“狂欢”结束时,泽布说:“遥遥乐土,河水闪闪。”


一行接一行地,众人用简单的曲调随唱着赞美诗,直到最后在伤感忧郁的喃喃声中结束了。


我看看杰姆,他正从眼角望着泽布。我也不相信这是真的,可我俩都亲耳听到了。


赛克斯牧师这时开始呼唤上帝赐福给那些病痛苦难的人,这个程序也和我们教堂的活动没什么两样,只不过他把造物主的注意力引向了几件具体的事。


他的布道是对罪恶的直接抨击,是他身后墙上那条标语的严格阐述:他警告他的教徒们,要抵制酒精、赌博和坏女人的诱惑。私酒贩子已经给黑人区惹了很多麻烦,但是女人更恶劣。又来了,就像我在自己教堂遇到的那样,我面对的还是“女人不洁”的教义,它好像已经占据了所有神职人员的头脑。


杰姆和我每个星期天听的都是这样的布道,不过只有一点例外。赛克斯牧师更自由地运用了他的讲坛,来表达他对某些人堕落行为的不满:吉姆•哈迪已经五个星期没来教堂了,而且也没生病;康斯坦丝•杰克逊最好注意一下自己的行为——她跟邻居吵嘴,已经非常危险了;她还在黑人区竖起了有史以来第一排怨篱。


赛克斯牧师结束了他的布道。他站在讲坛前面的一张桌子旁,要求大家做晨奉,这对我和杰姆也是一项很奇怪的程序。一个接一个地,听众走上前去,在一个黑搪瓷咖啡罐里丢下五分或一角的硬币。杰姆和我也照做了。当我们的一角硬币“当啷”丢下去时,听到人们轻声说:“谢谢你,谢谢你。”


让我们吃惊的是,赛克斯牧师把咖啡罐在桌上倒空,把硬币划拉到手里数了一遍。跟着他直起身来说:“这还不够,我们必须凑足十美元钱。”


众人骚动起来。“你们都知道这钱是做什么用的——汤姆在蹲监狱,海伦不可能丢下孩子去干活。如果每个人再多捐一角钱,我们就有……”赛克斯牧师挥了挥手,对教堂后排的某个人喊道:“亚历克,关上门。凑不够十元钱谁也别想出去。”


卡波妮在她手提包里扒拉着,掏出了一只装硬币的破皮夹。当她把一枚崭新的两角五分硬币递给杰姆时,他小声说:“不要,卡波妮,我们自己有。斯库特,把你那一角钱给我。”


教堂里开始闷热起来,我忽然明白,赛克斯牧师是有意要从他的教徒们身上“蒸”出这些钱来。扇子呼拉拉响了,脚在地上来回踏着,嚼烟草的人们痛苦难耐。


赛克斯牧师严厉的声音吓了我一跳:“卡洛•理查森,我还没见你上来过。”


一个穿卡其布裤子的瘦男人走上去,丢下了一枚硬币。众人发出喃喃的赞许声。


赛克斯牧师这时说:“我要求你们所有没孩子的人做个牺牲,每人再拿出一角钱。这样我们就凑够了。”


缓慢而痛苦地,这十美元钱终于凑够了。门打开了,一股暖风吹进来,大家又活了。泽布逐行领念了《在约旦暴风雨的岸边》,之后礼拜便结束了。


我想留下来看一看,可是卡波妮推着我向外走。在教堂门口,她停下来和泽布及家人说话,杰姆和我便同赛克斯牧师聊起来。我有一肚子的问题,可还是决定等着问卡波妮。


“我们特别高兴你们能来。”赛克斯牧师说,“你们父亲是我们教会最好的朋友。”


我的好奇心忍不住了:“你们为什么给汤姆•鲁宾逊的妻子捐款?”


“你没听说吗?”赛克斯牧师问,“海伦有三个小孩,她不能出去工作……”


“她为什么不带上他们呢?”我问。在大田里黑人带小孩是常事,父母干活的时候,哪里有荫凉就把他们放在哪里——小娃娃们常常坐在两行棉花下的阴影里。那些还不能坐起来的,就被用带子绑在他们母亲的背上,或者放在匀出来的棉花兜里。


赛克斯牧师迟疑了一下。“跟你说实话吧,琼•路易丝小姐,海伦这些日子很难找到工作……等到采摘季节,我想林克•迪斯先生会雇用她的。”


“为什么找不到?”


还没等他回答,我就感到卡波妮的手按在我肩上了。在它的压力下,我说:“谢谢您让我们来。”杰姆也重复了一句,我们就上路回家了。


“卡波妮,我知道汤姆•鲁宾逊在蹲监狱,我也知道他做了什么很不好的事,可人们为什么不雇用他的妻子呢?”我问。


卡波妮穿着深蓝纱裙,戴着帽子,走在我们两人中间。“是因为人们谣传汤姆做了那件事。”她说,“人们不想——和这个家庭有任何牵连。”


“卡波妮,他到底做了什么?”


卡波妮叹了口气。“老鲍伯•尤厄尔告他强奸了他女儿,把他抓起来关进了监狱……”


“尤厄尔先生?”我的记忆活跃起来,“他和那些每年开学只来一天的尤厄尔家人有关系吗?呃,阿蒂克斯说他们纯粹是无赖——我从没听阿蒂克斯这样说过谁。他说……”


“是的。他们是一家人。”


“呃,如果所有梅科姆人都知道他们尤厄尔家是什么人,那人们就愿意雇用海伦了……卡波妮,什么是强奸?”


“这种事你得去问芬奇先生。”她说,“他能解释得比我好。你们都饿了吧?赛克斯牧师今天用的时间比较长,他平常不这么哕嗦的。”


“他就像我们的牧师一样。”杰姆说,“不过你们为什么那样唱赞美诗?”


“你是说‘逐行领念’?”她问。


“是这么个叫法吗?”


“是,它叫逐行领念。从我记事起他们就这么做。”


杰姆说,他们若把一年的善款积攒起来,也许能买些唱诗本。


卡波妮哈哈大笑。“那也没有用。”她说,“他们都不识字。”


“都不识字?”我问,“所有这些人?”


“没错。”卡波妮点点头,“首买教会除了四个人,全都不识字……我是那四个人之一。”


“卡波妮,你在哪儿上的学?”杰姆问。


“哪里也没上过。让我想想,是谁教会我字母的?是莫迪小姐的姑姑,老比福德小姐……”


“你有那么老吗?”


“我比芬奇先生年纪还大。”卡波妮咧嘴笑了,“不过,不晓得大多少。我们有次回忆小时候的事,想推算出我到底有多大——我只能记起比他早几年的事,所以我不会大太多,不过你还得考虑到,男人没有女人记忆力好。”


“卡波妮,你生日是哪天?”


“我就把圣诞节那天当成生日,这样好记——我不知道生日到底是哪天。”


“可是卡波妮,”杰姆说,“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阿蒂克斯那么老。”


“黑人不怎么显老。”她说。


“也许是因为他们不识字。卡波妮,是你教的泽布吗?”


“是我,杰姆先生。他小时候还没有学校。不过我还是让他学了。”


泽布是卡波妮的大儿子,已经有了几个半大孩子。如果我曾经想过这一点,我就应该知道卡波妮已经上了年纪,可是我竟从未想过。


“你也是从识字课本开始教他吗?就像我们一样?”我问。


“不,我让他每天学一页《圣经》。我还有一本书,是比福德小姐教我识字用的——你们恐怕猜不出我是从哪儿得到的。”她说。


我们不知道。


卡波妮说:“你们爷爷送我的。”


“你是从芬奇园来的吗?”杰姆问,“你从没跟我们提起过。”


“我当然是了,杰姆先生。我就是在比福德家和芬奇园之间长大的。我那时不是给芬奇家就是给比福德家干活,你爸爸妈妈结婚的时候我便搬到了梅科姆。”


“卡波妮,那是本什么书?”我问。


“布莱克斯通的《英国法释义》。”


杰姆非常震惊。“你是说你用那本书教泽布?”


“噢,是的,先生,杰姆先生。”卡波妮羞怯地用手掩住嘴,“它们是我仅有的两本书。你爷爷说,布莱克斯通先生写的英文很优美……”


“难怪你说话和其他人不一样。”杰姆说。


“其他什么人?”


“其他黑人。卡波妮,你在教堂里却像他们一样说话……” 我从没想到,卡波妮原来过着朴实的双重生活。一想到她在我们的家庭之外还有另一种生活,我就觉得很新鲜,更不用说她还掌握着两种语言了。


“卡波妮,”我问,“为什么你对——对你的人说黑鬼话?你明明知道那不标准。”


“这个,首先我是个黑人……”


“那也不等于你就得那样说话啊,你明明可以说得更好嘛。”杰姆说。


卡波妮推开帽子挠了挠头,随后又仔细地把帽子压在耳朵上。“这很难解释清楚。”她说,“假如你和斯库特在家里说黑人话,那就很不合适,对不对?反过来,如果我在教堂里和我的邻居们说白人话,那会怎样?他们会认为我在摆架子,傲得不把摩西放在眼里。”


“可是卡波妮,你懂得更多。”


“没有必要把你懂的所有东西都说出来。那不合妇女规范——再说,人们不喜欢他们身边有人比他们懂得更多。那会让他们很恼火。你说得再正确,也改变不了这些人。除非他们自己想学,否则一点办法也没有。你要么闭上嘴巴,要么就使用他们的语言。”


“卡波妮,我什么时候能去看你吗?”


她低头望了望我。“看我?宝贝儿,你每天都能看到我啊。”


“是去你家,”我说,“等什么时候你下了工,好不好?阿蒂克斯可以去接我。”


“你想什么时候来都行。”她说,“我们会很欢迎你的。”


这时我们已走到拉德利家附近。


“看那边廊上。”杰姆说。


我朝拉德利家望去,期望着能看见它的幽灵主人正坐在秋千椅上晒太阳。可是秋千椅是空的。“我指的是我们家廊上。”杰姆说。


我向街那头望去,指尖固执强硬的亚历山德拉姑姑全副行头,正笔直地坐在摇椅上,就好像她每天都坐在那里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