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沿着人行道向北走去时,看见远处有一盏孤灯在闪亮。“真奇怪,”杰姆说,“监狱外边没有灯啊。”
“看起来像是挂在门上的。”迪儿说。
一根加长电线穿过二楼窗子的铁栅栏,沿着墙壁拖了下来。光秃秃的灯泡射出一圈光线,阿蒂克斯正背靠大门坐在那下面。他坐在一把办公室的椅子上,正在读报纸,毫不在意那些在他头顶飞舞的小虫。
我要跑过去,可是杰姆抓住了我。“别去找他,”他说,“他也许会不高兴。既然他平安无事,我们就回家吧。我只想看看他在哪儿。”
我们正抄近路穿过广场,忽然看见有四辆灰尘扑扑的汽车,从子午城那边高速路上排成一行慢慢开过来。它们绕着广场行进,经过了银行楼,停在了监狱前面。
没有人下车。我看见阿蒂克斯从报纸上抬起头。他合上报纸,不慌不忙地折好,然后丢在膝盖上,把帽子推到了脑后。他好像正等着他们。
“快来。”杰姆悄声说。我们飞跑着穿过广场,穿过街道,一直跑到“五分丛林”连锁超市的门檐下。杰姆偷偷望了望人行道。“我们可以再靠近些。”他说。我们又跑到廷德尔五金公司的门口——这里够近了,同时也很安全。
从车里陆陆续续下来一些男人。他们向监狱走去,灯光下影子逐渐清晰,照出一些强健的身形。这些人挡住了我们观察阿蒂克斯的视线。
“芬奇先生,他在里面吗?”有人问。
“在,”我们听见阿蒂克斯回答,“他在睡觉。别吵醒他。”
听从了我父亲的话,这些人接下来便近乎耳语般交谈起来。我后来才意识到,它在这个毫无喜剧意味的事件当中,是一个多么令人作呕的滑稽场面。
“你知道我们想要什么。”另一个人说,“芬奇先生,从门口让开。”
“沃尔特,你最好转身回家去。”阿蒂克斯温和地说,“赫克•泰特先生就在附近。”
“让他见鬼去吧。”另一个人说,“赫克一伙人已经进到林子深处,不到明天早上出不来。”
“真的?怎么会?”“叫他们‘打沙鸡’去了。”有人简洁地回答,“芬奇先生,你没想到吧?”
“想到了,不过不太相信。这样一来,”我父亲的声音一点没变,“形势就改变了,是吗?”
“没错。”另一个低沉的声音说。声音的主人是个黑影。
“你真这么认为?”
这是两天内我听见阿蒂克斯第二次问这句话,它意味着有人要倒霉了。这种好戏可不能错过。我甩开杰姆,向阿蒂克斯飞奔而去。
杰姆惊叫一声想抓住我,可是我比他和迪儿领先了一步。我推开那些黑黢黢散发着气味的身体,冲到了中间的光圈里。
“嘿——阿蒂克斯!”
我以为他会很惊喜,可是他的脸色把我的兴致全打击掉了。他眼里闪过一丝惊恐,等迪儿和杰姆挤进来时,又闪现了一下。
周围酒气熏人,还有一股猪圈的味道。我环视四周,发现他们全是陌生人。他们不是我昨晚看到的那些人。我尴尬得浑身发热:原来我兴高采烈地跳进了一群从没见过的人中间。
阿蒂克斯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可是动作很缓慢,像个老人。他把报纸小心地放下,又用迟疑的手指调整了一下它的折痕。他的手指有点发抖。
“杰姆,回家去。”阿蒂克斯说,“带斯库特和迪儿回家去。”
我们虽然并不总是心甘情愿地接受阿蒂克斯的指令,但已经习惯了听到指令便马上去做,不过这次从杰姆站立的姿势看,他好像不打算让步。
“我说了,回家去。”
杰姆摇了摇头。阿蒂克斯把拳头卡在后腰上,杰姆也一样,他们这样对峙时,我能看出两人相像的地方:杰姆的柔软褐发和褐色眼睛,还有他的椭圆脸和紧贴在两侧的耳朵,都来自我们的母亲,跟阿蒂克斯开始斑白的黑发以及方正的脸型形成鲜明对比,可是他们在某些方面又很像。相互的挑战让他俩很像。
“儿子,我说回家去。”
杰姆摇了摇头。
“我来让他回家去。”一个壮汉说,上去粗暴地揪住了杰姆的领子,差点儿把杰姆拽倒在地。
“不许碰他!”我猛踢了那人一脚。我脚上又没穿鞋,却惊奇地发现那人痛苦地倒下了。我本来是要踢他小腿骨的,可是踢得太高了。
“够了,斯库特。”阿蒂克斯把手放在我肩上。“不要踢人。不……”他在我刚要抗辩时说。
“谁也不许对杰姆那样。”我说。
“好了,芬奇先生,让他们离开这里。”有人咆哮道,“给你十五秒钟,让他们离开。”
在这种怪异的场合下,阿蒂克斯站在那里百般努力,试图让杰姆听他的话。阿蒂克斯先是威胁,跟着是要求,最后甚至是“求你了杰姆,带他们回家去”。“我不走。”杰姆用这句话坚定地回答了一切。
我对这些有点厌倦了,不过觉得杰姆那样做肯定有他的理由,当然他也知道,回家后阿蒂克斯不定怎么收拾他。我环视了一下四周的人。这是夏天的夜晚,可是这些人全都穿戴整齐,他们大都穿着背带裤和厚棉衬衫,扣子一直扣到领口上。我估计他们都比较怕冷,因为他们的袖子没有挽起来,而是扣着袖口。有些人还戴着帽子,拉得很低,紧压在耳朵上。他们是一群表情阴沉、睡眼惺忪的男人,好像很不习惯熬夜。我又找了一圈,想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终于在这个半圆的中心找到了。
“嘿,坎宁安先生。”
那人好像没听见。 “嘿,坎宁安先生。你的‘财产限制继承’办得怎样了?”
沃尔特•坎宁安先生的法律事务我很熟悉;阿蒂克斯曾经向我详细描述过。这位大汉眨了眨眼睛,把拇指钩在裤侧的吊带上。他好像很不自在,清了清嗓子望向别处。我友好的招呼没有得到理睬。
坎宁安先生没戴帽子,他额头的上半部是白的,和他被太阳晒得黧黑的脸形成鲜明对比,由此我确信他白天大多是戴帽子的。他挪了挪脚,脚上穿的是厚重的工作靴。
“坎宁安先生,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琼•路易丝•芬奇。你有次还送了我们一些山胡桃呢,想起来了吗?”我开始体会到了不被邂逅熟人理会时的尴尬与徒劳。
“我和沃尔特是同学。”我又开始说,“他是你儿子,不是吗?不是吗,先生?”
坎宁安先生微微点了点头。他确实还认得我。
“他和我同年级,”我说,“他学得很不错。他是个好孩子,”我又加了一句,“一个真正的好孩子。我们有次还带他一起回家吃午饭呢。也许他跟你提过我,我揍过他一次,不过他一点也不记仇。你能代我向他问好吗?”
阿蒂克斯说过,要谈论对方感兴趣的事,而不是你自己感兴趣的,这样才有礼貌。坎宁安先生没有表现出对他儿子的兴趣,于是我就再次抓住他的“财产限制继承”不放,为了让他放松下来做最后一次努力。
“‘财产限制继承’糟透了。”我向他建议说,开始慢慢醒悟到自己实际上在对整个人群讲话。那些人全都望着我,有的还嘴巴半张着。阿蒂克斯已经不再强迫杰姆了:他们正一起站在迪儿身旁。他们的专注近乎被蛊惑。更有甚者,阿蒂克斯的嘴巴也半张着,他有次还对我说过,这种表情很蠢。我们的眼光相遇了,他闭上了嘴巴。
“噢,阿蒂克斯,我刚才在对坎宁安先生说‘财产限制继承’糟透了,不过你说过不用担心,有时要花很长时间……你们会一起把它对付过去的……”我说着说着没声了,觉得自己真够傻的。“财产限制继承”在客厅里谈起来好像还挺合适的嘛。
我的鬓角开始冒汗了;我最受不了的就是一大帮人看着我。他们都没反应。
“怎么回事?”我问。
阿蒂克斯没说话。我转过身来,又抬头看看坎宁安先生,他也一样面无表情。接着,他做了个奇怪的动作。他蹲下身来,拥住了我的双肩。
“小女士,我会向他转达你的问候的。”他说。
接着他直起身,挥了挥大手。“我们撤吧。”他喊道,“走吧,伙计们。”
和来时一样,这些人又陆陆续续走回他们的破车旁。车门嘭嘭地关上了,发动机吭哧吭哧响了,接着他们便扬长而去。
我转向阿蒂克斯,可是阿蒂克斯已经走近监狱,脸贴着墙壁靠在那里。我走过去扯了扯他的袖子。“我们现在能回家吗?”他点点头,拿出手帕来,在脸上擦了一个遍,又使劲地大声擤鼻涕。
“芬奇先生?”
从头顶上方的黑暗中,传来一个微弱沙哑的声音:“他们走啦?”
阿蒂克斯退后几步仰头看着上面。“他们走了。”他说,“汤姆,去睡一会儿吧。他们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从不同的方向传来另一个声音,清脆地划破了夜空:“阿蒂克斯,你就吹吧。我可是一直在守护着你们呢。”
只见安德伍德先生拿着一杆双简猎枪,从《梅科姆论坛》报馆楼上的窗子里探了出来。
现在早已过了我的上床时间,我困得不行了;可是阿蒂克斯和安德伍德先生,一个在窗子里探着身,一个在底下仰着头,好像要谈到天亮似的。最终阿蒂克斯回来了,关了监狱门上的灯,拎起了他的那把椅子。
“芬奇先生,我能帮你拿着它吗?”迪儿问。他在这整个过程中一直没说话。
“啊,孩子,谢谢你。”
在去办公室的路上,迪儿和我落在阿蒂克斯和杰姆后面。迪儿因为有椅子拖累,步子慢了下来。阿蒂克斯和杰姆在我们前面越走越远,我以为阿蒂克斯正为他不回家的事而教训他,结果我猜错了。他们经过路灯下时,阿蒂克斯伸出手来抚摸了一下杰姆的头发,那是他表示亲昵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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