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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在大门底下的昏暗中站住了。右边是市政厅,除了那上面石刻的脸庞被一抹惨淡的月光照到以外,其余都沉浸在阴影里。1648年,三十年战争的结束,就是在那市政厅外面的台阶上宣布的。1933年,千年帝国也是从这里开始的。我在思忖,是不是能够活着看到宣布它的终结。对我来说,希望渺茫。


“我没有试着走到教堂里去。我忽然对躲藏起来的想法大起反感。我仍然下决心要谨慎一点,可是打从我见到海伦以来,我实在不愿意再像一只被追猎的野兽那样行动了,除非我非这样做不可。


“但话说回来,在这里待太久,也不安全,因此,我就开始慢慢溜达。这座以前看来充满危险、既熟悉又生疏的城市,现在苏醒过来了。我感觉到它所以是这样,是因为我自己也开始活过来了。我想,最近几年我那隐姓埋名的生活,看上去是那么空虚,只是纯粹为了生存而进行的挣扎,倒也不是毫无用处的。它使我得到锤炼,而现在,如同一朵夜里开放的花朵,我那以前从未体会过的生活的意义,在我心头产生了。这里一点浪漫色彩都没有,不过这很新鲜,激动人心,好像一朵硕大的、色彩绚丽的热带花,不可思议地忽然开放在一株普通花园里栽培的植物上,这株植物本来指望最多也只能暴出一两个小得可怜的蓓蕾而已。我走到河边,立定在桥上,倚着栏杆,俯视底下的河水。在我左面,立着一座中世纪的岗楼,现在被一家洗衣店占用了。窗子里亮着灯光,姑娘们还在干活。那亮光分散成一缕缕宽阔的光束,射过河面。栽有菩提树的黑魆魆的城墙,突兀地映衬着高高的天空,右面是一些花园和那座大教堂的侧影。


“我纹丝不动地站着,身心完全松弛了。听不见一点儿声响,除了水的泼溅声和洗衣店姑娘们在窗子里面那闷声瓮气的声音。我听不清她们在讲些什么。我听到的似乎只是还没形成言语的人的嗓音,只是有人在近旁的标志,但还不像完成的言语那样,是虚假、叛卖、愚蠢和发狂般孤独的标志,是一种把听来如同美妙曲调的声音加以歪曲的丑恶的泛音。


“我呼吸着,仿佛觉得我在呼吸的时候跟河水和着同样的节奏。有那么一段无始无终的时间,我甚至觉得自己是桥的一部分,觉得河水正在随着我的呼吸流过我的全身。这似乎十分自然,我一点也不觉得惊奇。我没有任何的思索。我的思想已经跟我的呼吸和那河水一样变得毫无意识了。


“一缕暗淡了的光线,急速地穿过我左边的一行菩提树。我的视线跟随过去,随后我又听到那些姑娘的嗓音。我意识到,有那么一会儿,我并没有听见她们的声音。随后,我又闻到了被微风吹过水面的菩提树的味道。


“那缕移动的光线消失了,在这同时,我背后的那些窗子也变黑了。有一会儿工夫,河水一片漆黑,随后我又看见那一点一点、亮晶晶的月光,洗衣店里的灯光刚才都把它给淹没了。现在只剩下了月光,可是它的闪动却比代替它的那种粗陋的、黄橙橙的光线更加优美雅致和绚丽多姿。我想到我的生活,几年之前,一点光芒在我的生活中熄灭了,我不知道以前从来不曾见过的无数柔和的光芒是否就不会在我的生活中重现了——如同河面上那闪闪发亮的月光。在这以前,我一直只认为我丧失了什么——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说不定从这里面我也得到了一些什么。


“我走下桥来,在城墙上那一行行黑乎乎的树木中间踱来踱去,等着挨过那半个小时。夜更深了,菩提树的味道也更加浓郁,月亮把银光撒在房顶和高楼上。仿佛这个城市正在竭其所能,要让我明白我是在编造谎言,任什么地方都没有什么危险在暗中等待我,经历了一次长时间、漫无目的的旅程,我可以安心回家,一切都恢复正常了。


“我用不着警惕这样的心情。我心里自有一种东西在主动地防备着,在向四面八方凝视。我在巴黎、罗马和其他城市里被捕的次数太多了,当时恰恰都怀着这样的心情——向美屈膝投降,被爱啊,理解啊,遗忘啊这些幻影哄骗得产生了一种安全感。警察是不会忘记的。月光和菩提树的味道不会把密探变成圣徒。


“我的感官灵敏得如同蝙蝠的翅膀,我小心翼翼地朝着希特勒广场走去。房子就在拐角上,那里有一条街道通进广场。那条街用的还是从前的名字。


“窗子开着。我记起了海洛和勒安德耳的故事[33],还有王子和公主的童话,神话里讲到那个修女把灯火熄灭,王子淹死了。我想我不是王子,不过,德国的确有很多美丽的神话,也许正因为是这个缘故,才有世界上最叫人惊心怵目的集中营。我沉着地穿过那条街,这里不是什么赫勒斯庞特,也不是什么北海。


“走到大门口,我看见有人从门厅里走过来。已经来不及回头了,我就朝着楼梯往前走,带着一种像是知道要去哪儿的镇定自若。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我从前没有见过。我的心停止跳动了——”施瓦茨微微笑着。“那又是一种陈词滥调,你要是没有感受过,你是不会相信的。我没有回过头去张望。我听到大门关上了,便急急忙忙地奔上楼。


“房门半掩着。我推门进去,海伦在那儿。‘有人看见你了吗?’她问。


“‘有,是个老妇人。’


“‘没戴帽子的吗?’


“‘对,没戴帽子。’


“‘准是那个女佣人。她的房间在阁楼上。我关照她星期一下午之前都不要来了。刚才那段时间里,她一定在梳妆打扮。她觉得别人除了在她的衣着上找差错就没别的事可干了。’


“‘不要为她而担心了,’我说,‘是她也好,不是她也好,反正她不认识我。有人认识我的时候,我是知道的。’海伦接过我的雨衣和帽子。她正想把它们挂在前厅里。‘不要把它们搁在这儿,’我说,‘有人会看见的。放到壁橱里去吧。’


“‘没有人会来的。’海伦说着,带我往起居室去。


“我先把房门给锁上,随后跟她走了。


“在我流亡的最初几年里,我常常想家。后来,我试着把它忘了。现在我尽管回到了家里,也没觉得怎么样。对我来说,它好像是一幅画,曾经是属于我的,并使我想起自己的某一段生活。我站在门口。几乎什么也没有改变。不过长沙发和椅子都已经整修过了。‘它们以前不都是绿色的吗?’我问。


“‘是蓝色的。’海伦说道。”


施瓦茨朝我转过身来。“事物都有它们各自的生命,要是你把它们的生命跟你自己的相比,那可太糟糕了。”


“为什么要去比呢?”我问。


“难道你不比吗?”


“要比的,但是方式不一样。我总是拿自己来比。当我在河边饿了的时候,我就拿一个想象中的我来和我自己相比,这个我除了饿之外,还患有癌症。这样一比,我会得到片刻的幸福,因为我只是饿了,却没得癌症。”


“癌症,”施瓦茨说,直瞪瞪瞅着我,“你是怎么想起这个来的?”


“我也可以说梅毒。或者说结核病。癌症好像最说得通。”


“说得通?”施瓦茨仍然一眼不眨地紧盯着我。“癌症也不一定最说得通。你这话简直不可思议。”


“好吧,”我用一种和解的口气说道,“我只是拿这个来当一个例子罢了。”


“简直不可理解。”


“每一种致命的疾病都是这样的,施瓦茨先生。”


他一声不响地点了点头。“你肚子还饿吗?”隔了半晌,他问。


“不饿。怎么了?”


“你说过你饿啊什么的。”


“自从跟你在一起,我已经吃过两顿晚饭了。”


他抬起头。“听听!吃过晚饭了!多么舒适!等过去之后回头看,多么不可企及啊!”


我没吭声。停了一会儿,他更加镇静地说道:“椅子是黄色的。它们都已经重新做过了;在我受尽命运的种种嘲弄的那五年里,所有的变化就是这一点。有时候,事物会变得不协调,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是的,”我说,“一个人死了,可是他的床依然还在。他的家也依然还在。具体东西都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我们要是能够也把它们一起毁掉就好了!”


“除非它们对我们毫无意义,否则我们是不能把它们毁掉的。”


“这话说得对,”我说,“除此以外,人的生命也并不是那么重要的。”


“不重要吗?”施瓦茨说,他那朝我扬起来的脸上有一种痛苦的表情。“不重要吗?不,当然不了!可是告诉我,如果生命不重要,那么什么是重要的呢?”


“没有什么是重要的,”我说,即使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也知道它是既正确又不正确的,“把事物说成是重要的,都是我们自己。”


施瓦茨急速地喝了一大口深色的酒。“为什么就不能这样呢?”他大声问道。“你能告诉我,我们为什么不能把它们说成是重要的呢?”


“不,我没法告诉你。不管怎么说,那毕竟是一种愚蠢的讲法。我自己把生命是看得相当严肃的。”


我看了看表,刚刚过两点。乐队正在演奏伴舞的音乐,一支探戈舞曲。喇叭那短促的、调低了的乐音使我想起一艘出航轮船那远去的汽笛声。只差几小时,就要破晓了,我想,那时候,我就可以离开这儿了。我伸手到口袋里去摸了摸那两张船票,仍然在那儿。我几乎已经以为它们不在那儿了。那听不惯的音乐,那酒,那挂着帘幔的房间,还有施瓦茨的嗓音,造成一种使人昏昏欲睡的虚无缥缈的气氛,毫无真实感。


“我仍然站在起居室的门口,”施瓦茨继续讲下去,“海伦望着我,问:‘在你看来,你这个家难道就变得这样陌生了吗?’


“我摇摇头,往前走了几步。我忽然浮起一种奇妙的窘迫之感。屋子里的东西仿佛都在向我伸出手来,但是我已经不再属于它们了。也许我也已经不再属于海伦。‘样样东西都跟从前一个样,’我急忙说道,流露出一种强烈的热情,‘样样东西都跟从前一个样,海伦。’


“‘不,’她答道,‘样样东西都跟从前不一样了。你为什么要回来?难道就为了这个?就因为样样东西都会跟从前一个样吗?’


“‘不,’我说,‘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可是,我们以前不是住在这儿吗?那些年月都到哪里去了?’


“‘不是在这儿。而且,那些年月也不在我们已经扔掉的旧衣裳里。这就是你的想法吗?’


“‘不。我不是在找寻我自己。可是,你是一直待在这儿的。我是在找寻你啊。’


“海伦古怪地瞥了我一眼。‘你以前为什么没有想到要找我呢?’她说。


“‘以前?’我不解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没有办法更早一点回来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是在你出走以前。’


“我不了解。‘那我该问你些什么呢,海伦?’


“她没有马上回答。随后,她急促地说:‘你为什么不曾要我跟你一块儿走呢?’


“我直瞪瞪地瞅着她。‘跟我一块儿?离开你的家?你的家庭?你所喜爱的一切?’


“‘我恨我的家庭。’


“我完全被弄糊涂了。‘你可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我最后自言自语地说。


“‘那个时候,你也不知道。’


“这话是对的。‘我不想带你离开这里,’我有气没力地说。


“‘我恨这个地方,’她答道,‘我恨这里的一切。你为什么又回来了?’


“‘那个时候,你并不恨它。’


“‘你为什么又回来了?’她重复了一遍。


“她站在房间的另一头,几张黄色的椅子和五年多的时间把她跟我隔开了。一股怀有敌意和含有苦味的浪潮,一股脑地向我脸上打过来。在我逃亡的时候,我的行动好像是十分自然的。流亡生活的危险和动荡,我怎么能把海伦也牵连进去呢?可我现在却觉得,我那样地逃跑,留她一个人在家,也许深深地伤害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