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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你喜欢印象派的绘画吗?’克劳泽问我。


“‘他甚至还有些收藏品咧。’海伦说。


“‘我有几幅画。’我说。把我从已故的施瓦茨那里得来的遗物变成了收藏品,似乎又是海伦的一个新的奇想。但是,既然她有过一个奇想使我免于关进集中营,那我就扮演下去吧。


“‘你知道瑞士温特图尔的奥斯卡·赖因哈特的收藏品吗?’克劳泽和蔼可亲地问道。


“我点点头。‘赖因哈特有一幅梵高的画作,我愿意拿我一个月的生命去交换。’


“‘哪一个月?’海伦问道。


“‘梵高的哪一幅画?’克劳泽问。


“‘《精神病院的花园》。’


“克劳泽微微一笑。‘一幅了不起的杰作!’


“他开始谈起绘画来了,当他把话题转到卢浮宫的时候,我就可以参与进去,多亏我从已故的施瓦茨那里受到的教育。海伦的策略,我现在懂了。她试着不让克劳泽认出我是她的丈夫或是一个流亡者。德国领事馆不怕向瑞士警察局检举揭发。我感觉到克劳泽是想刺探出我跟海伦的关系,这一点她一开始就知道了,现在,她替我虚构了一位妻子——吕西安娜——和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孩,说是钢琴弹得好极了。


“克劳泽的眼神从这一个转到另一个的身上。他利用我们在艺术方面的共同兴趣,建议再约会一次——为什么我们不在湖边一家小饭馆里吃一顿午饭呢?那里的鱼可美味呢——遇到一个真正懂得绘画的人,着实不太寻常咧。


“我同样热情地答应了——我很高兴等我回到瑞士的时候再来一次约会。那将在四到六个星期以后。他惊奇了:难道我不住在日内瓦吗?我告诉他,我是日内瓦人,却住在贝尔福。因为贝尔福是在法国,他就不太容易到那边去打听。分手的时候,他经不起诱惑,还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么海伦和我是在哪儿遇见的呢?这样两个志趣相投的人——那可不太寻常咧。


“海伦瞟了我一眼。‘在医生那儿,克劳泽先生。有病的人往往更加志趣相投,比起’——说到这里,露出一缕恶意的微笑——‘那些健康的人,他们健康得简直只有肌肉,没有神经,连他们的脑袋里面都是这样。’


“克劳泽听着海伦的嘲讽,露出一丝狡猾的笑意。‘我了解,女士。’


“不让海伦抢先,我问:‘眼下德国人是不是把雷诺阿看成颓废的艺术了?不用说,肯定还有梵高。’


“‘我们当中的行家是不会的,’克劳泽说,又狡猾地瞅了一眼,打门里溜出去了。


“‘他来干什么啊?’我问海伦。


“‘来侦察呗。我原想警告你不要来的,可是你已经出来了。是我弟弟派他来的。我多么憎恨这一切哪!’


“盖世太保那黑影一般的手臂,已经伸过边界,来提醒我们眼下还不是完全自由的。克劳泽要海伦在她方便的时候到领事馆去一趟。不是什么急事,只是她的护照得去盖一个新的戳记。出境签证之类的东西。这件事之前被忘记了。


“‘他说这是一项新的规定。’海伦说。


“‘他胡说,’我答道,‘这个我知道。这些事,流亡者往往会得到风声。要是你去了,他们很可能会拿走你的护照。’


“‘那我就成了像你一样的流亡者了?’


“‘是的。除非你决定回去。’


“‘我要待着,’她说,‘我既不想去哪一个领事馆,也不想回去。’


“这件事我们从前没有谈起过。这是一个决定。我没有吱声。我只是瞅着海伦。在她背后,我看见天空,公园里的树木,还有一条闪闪发光的狭长湖水。在明亮的晨光里,她的脸黑黝黝的。‘你用不着负责,’她不耐烦地说,‘你没有说服我这样做,这跟你毫不相干。即使你不在了,我也不会回去的。现在,你是不是满意了?’


“‘是的,’我说,既惊奇又相当惭愧,‘可是,我不是在想这个。’


“‘我知道,约瑟夫。因此,咱们不要再谈这个了。永远不要再谈了。’


“‘克劳泽会回来,’我说,‘或者别的什么人会来。’


“她点了点头。‘万一他们发现你是什么人的时候,他们会来找麻烦的。咱们干吗不到南面去呢?’


“‘咱们不可能去意大利。墨索里尼的警察跟纳粹的盖世太保关系太密切了。’


“‘南面难道就没有其他去处了吗?’


“‘有的。瑞士的提契诺、洛迦诺和卢加诺。’


“那天下午,我们搭上了火车。五小时以后,我们已坐在阿斯科纳[43]一个广场的瑞士酒店外面,这是一个离苏黎世不是五小时而是五十个小时的世界。风景是意大利式的,城里到处是旅游者,仿佛谁的头脑里都没有一点思想,除了游泳啊,躺在日光底下啊,趁还有可能的时候纵情欢乐啊。你还记得那和平年代的最后几个月吗?整个欧洲的空气里都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施瓦茨说。


“是的,”我说,“人人都希望出现一个奇迹。第二次《慕尼黑协定》。随后再来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这样一直下去。”


“那有点像希望与绝望之间的朦胧时刻。时间静止了。在即将来临的灾难的阴影里,别的东西仿佛样样都是不真实的。倒像有一颗巨大的中世纪的彗星跟太阳一起占领了天空似的。样样东西都没有对准焦点,模模糊糊的。而样样事情又都可能发生。”


“你们什么时候到法国去的?”我问。


施瓦茨点点头。“你说得对。别的东西样样都是暂时的。法国是无家可归者的不稳定的家。条条道路都通回法国。一星期之后,海伦接到一封克劳泽先生写来的信,通知她马上到苏黎世或者卢加诺的领事馆去报到。事情紧急。


“我们只好离开那儿。瑞士这个地方太小,组织得又太严密。不管去哪儿,我们总能被找到。而且不管哪一天,我们的证件都可能被检查:他们会发现我的护照是伪造的,会把我驱逐出境。我们去了卢加诺,但是没去德国领事馆,却到法国领事馆去了。我们得到了旅游签证,有效期六个月。我本来以为最多会给三个月。


“‘我们什么时候动身?’我问海伦。


“‘明天。’


“我们在龙科[44]港的驿站旅馆花园里吃了最后一顿晚餐,这个村子仿佛一个燕子窝似的高高地蹲在群峰之中,俯瞰着湖面。日本式的纸灯笼悬挂在树木中间,猫儿在墙头爬行,从下面平台屋顶上飘过来玫瑰和野茉莉花的香味。湖泊连同它的岛屿——传说在罗马时代,其中的一个岛上有过一座维纳斯女神庙——纹丝不动地横在那儿。周围的山岗,在晴空的衬托下呈现出钴蓝色。我们吃着意大利面和意式嫩煎小牛肉,喝着当地产的葡萄酒。这是一个美妙而凄清得几乎叫人难以忍受的傍晚。


“‘真可惜,我们必须离开这儿,’海伦说,‘在这儿过完夏天我才高兴呢。’


“‘这种话,你往后说的机会可多着呐。’


“‘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话可以说的吗?跟这相反的话,我倒是说得够多了。’


“‘相反的话?’


“‘真可惜,我不能不待在这儿。’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皮肤是深褐色的——她挺容易被太阳晒黑的,两三天下来便成了这样子——这样就使她的眼睛显得更明亮了。‘我很爱你,’我说,‘我爱你,爱这一瞬间,爱这个即将消逝的夏天,爱这个我们正要离去的乡村,而且生平第一次也爱我自己,因为我不是别的,而只是一面把你反映出来的镜子,这样,我就有了两个你了。愿上帝保佑这个傍晚和这个小时!’


“‘愿上帝保佑一切!让我们为这个干杯。还愿上帝保佑你,因为你终于胆敢说出一些平常会叫你脸红的话了。’


“‘我是在脸红,’我说,‘不过那只是在我心里,我不是觉得害臊。我一定要习惯下来。哪怕是一条毛虫,当它从黑暗中出来,发现自己长着一对翅膀的时候,也一定得习惯那亮光。这里的人们多么幸运哪!还有,野茉莉花发出来的是股什么样的香味啊!女侍者说,这种野茉莉花,整个树林子里到处都是呢。’


“喝完了酒,我们便穿过湫隘的小街,走上刚才来时的老路,从那座有着鲜花和十字架的龙科公墓旁边经过,沿着山坡往下到了阿斯科纳。南方是个魔术师,棕榈树和夹竹桃把你的思想给抹掉,让你的幻想解放了。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星星。天空活像一面永远展开着的巨大的美国星条旗。阿斯科纳广场上的咖啡馆,将一条条光芒远远地照射到湖面上,一阵凉风从山谷里吹来。


“我们走到了湖边那所租下来的房子跟前。地方很小,可是有两间卧室。按照当地的道德标准,这样似乎已经足够了。‘靠我们现有的这点钱,能维持多长时间的生活?’海伦问。


“‘一年,如果我们用得仔细一点的话。说不定一年半。’


“‘要是我们用得不仔细呢?’


“‘只能过这个夏天。’


“‘那我们就不要仔细了吧。’她说。


“‘一个夏天是短促的。’


“‘是的,’她突然狂暴地说,‘一个夏天是短促的,生命也是短促的,可是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知道它们都是多么的短促。外边那些猫,是不是也知道生命是短促的呢?鸟儿是不是知道呢?还有,蝴蝶呢?在它们看来,生命将永远延续下去。谁也没有告诉过它们。干吗告诉了我们呢?’


“‘对这个问题,有很多的答案。’


“‘你给我一个就够了。’


“我们站在黑沉沉的屋子里。门窗都洞开着。‘一个答案就是,要是生命永远延续下去,那会叫人受不了的。’


“‘你以为我们会厌烦吗?像上帝一样?那可不是真话。再给我一个答案!’


“‘那就是,世间的悲愁多于幸福。让生命早点结束倒是幸运。’


“海伦缄默了半晌。随后她说:‘在这些话里,简直一丁点儿道理也没有。我们说这些,只是因为我们知道我们不想在这儿待下去,我们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抓住。这中间根本无所谓幸运什么的。我们只是凭空想象出来。我们之所以要凭空想象,又是因为那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我们还不是一样相信它?’我问。


“‘我就不相信。’


“‘你难道对希望也不相信?’


“‘我对什么都不相信。有朝一日,咱们的寿限到了,也就完啦。’她把衣服往床上一扔。‘对每个人都一样。一个囚徒希望越狱,说不定他果然逃脱了。可是下一回,他就不会那么幸运了!’


“‘他希望的只是这个。中止,所能有的也只是这个。’


“‘是的,所能有的也只是这个。这对世界和战争来说,都一样。它也希望再来一次中止。可是战争是怎么也制止不了的。’


“‘战争也许可以制止,’我说,‘可是,死却不成。’


“‘不要笑!’她嚷道。


“我朝她走过去。她退缩着,从一扇门里溜到了户外。


“‘怎么啦?’我惊奇地问。外面比较亮,我看见她脸上尽是泪水。她没有回答,我也没有再问她。‘我喝醉了,’她最后才说,‘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没有。’


“‘我酒喝得太多了。’


“‘没喝够,还有一瓶呢。’


“屋后草地上有一张石桌。我把那瓶意大利的酒搁在上面,走进屋里去找酒杯。我回来的时候,看见海伦穿过草地,往湖的方向走去。我没有马上去追她。我把酒杯斟满了,在湖水和天空的柔和光芒中,那酒看上去黑黝黝的。随后,我慢慢地穿过草地,走到岸边的棕榈树和夹竹桃那儿。我为海伦担心,看见了她,我才宽慰地舒了一口气。她站在水边,弓着身子,驯顺得出奇,好像在等待什么似的,等待一个嗓音,或者也许在等待一个幻影。我一动不动地站着,倒不是要看住她,而是生怕惊动她。过了一会儿,她叹了一口气,身子挺直了。随后,她踩进了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