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啊,世界上就是有那么多的疯子。’
“‘能还是不能?’
“我把信递给她,她念了一下。‘能还是不能?’我又问了一遍。
“‘不能。’她说。
“我把信往桌子上一放。‘至少你别把它给毁掉。’我说。
“她没有回答。‘我会再来的,如果你不让这封信送到我妻子手里,我会把你杀死的。’我说。
“‘没有别的事了吗?’那个女人问,从她那张焦躁不安的脸上,瞪出一双没精打采的、绿幽幽的眼睛瞅着我。
“我摇了摇头,走到了门口。‘她不在这儿吗?’我又回过头来问。
“那个女人直愣愣瞪视着,没有说一句话。‘我在营里还要待十分钟,’我说,‘我会回来,到时候再问你。’
“我在拘留营的路上走着。我不相信她的话。我决定稍微等一会儿,再回到商店里去察看一遍。可是蓦然间,我觉得我那件无形的保护外衣没有了——我一下子变得又庞大又非常显眼。我必须躲藏起来。
“我漫无目的地走进一扇门里。‘你来干什么?’一个女人问。
“‘我是派来检查电线的,’我旁边有个人说,其实这个人就是我自己,‘有什么地方出了毛病吗?’
“‘这里到处都有毛病。但从来就没有被修好过。’
“那个女人穿着一件雪白的罩衫。‘这里是不是医院?’我问。
“‘是的。你要来的地方就是这里?’
“‘我的老板从城里派我到这儿来。检查线路。’
“‘那你就去检查吧。’那个女人说。
“一个穿制服的人走了进来。‘怎么了?’
“那个穿白罩衫的女人解释着。我望着那个人。我仿佛觉得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他。‘电力?’他说。‘药物和维生素着实要有用的多咧。’
“他把便帽往桌子上一撂,走出房间去了。
“‘这里一切都很正常,’我对那个穿白罩衫的女人说,‘那一位是谁?’
“‘当然是医生啊。其余的人,对什么事情都是毫不在乎的。’
“‘你们这里病人很多吗?’
“‘很多。’
“‘那么,死人呢?’
“她朝着我看。‘你问这个干什么?’
“‘只是随便问问罢了,’我答道,‘为什么这里的人,个个都那么多疑?’
“‘只是随便问问罢了,’那个女人重复着说了一句,‘纯真的任性啊。你这个有家庭和护照的天使!不,四个星期里,没死过一个人。可是在那以前,是有不少人死了。’
“四个星期之前,我接到过海伦一封信。可见她一定仍然在这儿。‘谢谢你。’我说。
“‘谢我干吗?’那个女人说。‘感谢上帝,因为你的父母给了你一个可以热爱的国家,尽管它正逢上艰难时世——尽管它迫害着不幸的人,而且把他们交给狼群——就是那些应当为你的一切苦难承担责任的狼群。现在你就继续干活吧。继续安装电灯。只要你能够在某些人的头脑里装上一盏小灯就好了!’
“‘有个德国委员会来过这儿?’我性急慌忙地问。
“‘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些事?’
“‘我听说是有个什么委员会要来。’
“‘你觉得这样的消息特别能吸引人吗?’
“‘不,可是我得去警告一个人。’
“‘哪一个人?’那个女人问,分明在警惕着了。
“‘海伦·鲍曼。’我说。
“那个女人瞧着我。‘你想警告她什么啊?’她问。
“‘你认识她吗?’
“‘为什么这么问?’
“又是那道不信任的墙——这是后来解释给我听的。‘我是她的丈夫。’我说。
“‘你能证明吗?’
“‘不能。我的护照上,用的是另外一个姓名。可是,当我告诉你说,我不是一个法国人的时候,你或许会相信。’我拿出施瓦茨的护照来。‘一张纳粹的护照,’那个女人说,‘我正是这样想的。你为什么要干这种事?’
“我按捺不住了。‘为了要跟我的妻子再次相见。她住在这儿。她自己写信来这样告诉我的。’
“‘那封信你有没有带来呢?’
“‘没有。我从韦内逃出来的时候,就把它毁了。为什么人人都那么神秘?’
“‘我也想知道,’那个女人说,“你可以告诉我。”
“那医生回来了。‘需要你在这儿帮忙?’他问那个女人。
“‘不。’
“‘那么,你就跟我走。完工了没有?’他问我。
“‘还没有。我明天再来。’
“我回到了商店。那个火红头发的女人站在柜台后面,正在卖内衣,有两个顾客。我等着。我又感觉到自己要倒霉了,我还是溜走为妙,要不,在大门口说不定会遇到麻烦。警卫也许会换班,那我就得把所有的经过统统再解释一遍。我看不到海伦的一点踪影。那个女人避开我的凝视。很清楚,她正在拖延时间。随后又来了几个顾客,我还看见一个军官从窗子外面走过。我离开了商店。
“警卫没有换班。他们还记得我,便把我放行了。我当时的感觉,跟在韦内时完全相同:他们说不定会在我后面偷偷地追上来,把我逮住。我出了一身大汗。
“一辆破旧的运货卡车正在向我驶来。已经没有地方可以躲藏了。我继续往前走着,眼睛望着地面。那卡车驶过我身边,随即停住了。我抵制了逃跑的诱惑。那卡车完全有掉头的余地,而我却绝无脱逃的可能。我听到背后有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叫唤:‘嗨,技工!’
“我转过身去。一个穿着制服的中年人走到我面前。‘你会修理发动机吗?’
“‘不。我是一个电工。’
“‘也许那是点火装置的问题。看一下吧。’
“‘是啊,请你看一下吧。’司机说道。我抬头一望,是海伦。她站在那个兵士后面,盯着我看,还把一根手指伸到她的嘴唇边。她穿着一条宽松的裤子,一件毛衣,人很瘦。
“‘是啊,请你看一下吧,’她又说了一遍,让我走过去,‘千万要小心,’她悄悄地说。‘装作你很懂你在干着的事。本来就没有什么毛病。’
“那兵士在我们背后轻松地踱着。‘你是从哪儿来的?’她嘟囔着说道。我咣当一响打开了车盖。‘逃出来的。咱们怎么能见面?’
“她在我旁边往发动机里张望着。‘我到店里买东西。后天。在村子里。你进去的时候,靠左边的第一家咖啡馆。早上九点。’
“‘那之前呢?’
“‘需要很长的时间吗?’那个兵士问。
“海伦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卷,递给他。‘只要两三分钟。没什么严重的。’
“那兵士点燃了烟卷,在路边坐下了。我胡乱修理着发动机,海伦在一旁看着。‘哪儿?’我问她。‘在林子里?在栅栏边?我昨天去过那儿。你今夜能来吗?’
“她迟疑了一会儿。‘好吧。今夜。不过,我十点以前不能来。’
“‘为什么不能来?’
“‘因为其余的人,统统都要到那个时候才离开。如果到十点我还没来,那就改到明天。千万得小心。’
“‘这儿的宪兵怎么样?’
“那个兵士走过来了。‘还不太坏,’海伦用法语说,‘马上就可以修好了。’
“‘这是一辆破旧的汽车。’我说。
“那兵士笑了起来。‘德国佬有新汽车。还有那些部长们。好了吗?’
“‘好了。’海伦说。
“‘我们碰到你真是幸运,’那个兵士说,‘关于汽车,我只知道它们需要汽油。’
“他爬进汽车。海伦跟着也上去了。她调好了档。大概她刚才不过是把开关关掉了。马达发动了。‘谢谢你。’她说,向我探出身子。她动了动嘴唇,发出无声的话语。‘你是个第一流的技工。’她说,然后便把汽车开走了。
“我在那儿蓝莹莹的汽油烟气里站立了几秒钟。我仿佛觉得自己从极端的灼热降到了极端的冰冷。也就是说,我什么感觉也没有了。我只是机械地向前走着。随后,我逐渐开始思索起来,跟思维一起来的,还有焦躁不安,对我听到的那些话的追忆,以及疑虑的揪心剧痛。
“我躺在树林里等着。海伦管那一排盲目凝视着暮霭的女人叫作‘哭墙’[57],这会儿正在逐渐散去了。没隔多久,她们绝大多数都踱回了营房里。天色越来越暗了。我直瞪瞪望着栅栏的柱子。它们都变成了黑影,随后在这些黑影中间,又出现了一个新的黑乎乎的人形。‘你在哪儿啊?’海伦轻轻悄悄地低语着。
“‘在这儿!’
“我一路摸索到她那里。‘你能出来吗?’我问。
“‘过一会儿,等她们都走了之后。等等。’
“我爬回在树林里躲的那个地方,如果有人用手电筒往树林里照射,那个距离正好是看不见的。我躺在地上,吸进一股使人陶醉的落叶的气味。吹起一阵微风,我周围发出一种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千百个密探正在朝我这里偷偷爬过来。我的眼睛对四周的黑暗渐渐习惯了,我看见海伦的身影,在这身影上端,模模糊糊的还有她那张苍白的脸。我辨别不清她的五官。她靠在有刺的铁丝网旁边,如同一朵开在乌黑植物上的白色花朵。随后,她又好像是一个从黑暗的过去显现出来的无名的黑色人形。她的脸——因为我辨别不清她的五官——变成了天下所有受苦人的脸。稍微离远一点,我隐隐约约看到了第二个女人,就像海伦那样站着,随后是第三个,第四个——她们站在那儿,像是一排支撑着一顶忧愁与希望的华盖的女像柱。
“这个景象几乎是叫人难以忍受的,于是我不去看了。等我重新观望的时候,那另外三个人已经悄悄地不见了,我只看见海伦俯下身子,正在使劲地拉着那有刺的铁丝网。‘把它扳开。’她说。我踩着最底下的一股铁丝,把上面的一股扳起来。
“‘等一下。’海伦低声说。
“‘另外那些人到哪儿去啦?’我问。
“‘她们都回去了。其中一个是纳粹党。我之所以不能早一点走过来,就为了这个缘故。她会出卖我的。她就是那个哭的人。’
“海伦把短外套和裙子脱掉了,从铁丝网眼里递给我。‘我绝对不能撕破这些衣服,’她说,‘我只有这么一套衣服了。’
“我想起一个穷苦的人家:只要孩子们不把袜子撕破,那么擦破他们的膝盖也无所谓,因为创伤可以治疗,而袜子却非得花钱去买不可。
“我手里触摸到她的衣服。海伦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从两股有刺的铁丝中爬了出来。她的肩膀给擦破了。鲜血在她皮肤上流着,如同一条细细黑黑的蛇。她站起身来。‘你以为咱们能逃跑吗?’我问。
“‘到哪儿去?’
“我没回答。去哪儿呢?‘到西班牙,’我说,‘到葡萄牙,到非洲。’
“‘来,’海伦说,‘来,咱们来谈谈这件事吧。从这儿出去,没有证件是不行的。所以他们才戒备得不那么严密。’
“她抢在我前面,走进了树林。她几乎全身赤裸——神秘,又十分美丽,在巴黎时候曾经是我妻子的海伦,此刻只留下一点淡淡的痕迹,仅仅勾起一种甜蜜而又痛苦的回忆,使我的皮肤由于期望而感到颤抖。从女像柱的雕带走出来的这个女人,几乎没有名姓,仍然沉浸在九个月的奇异生活中间,这一段时日胜过那平凡生活的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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