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悉达多万千的思绪都围绕着这位临终的圣贤;佛陀的声音激励了成千上万的人们,他本人也曾亲自聆听过佛陀的声音,也曾亲眼敬畏地瞻仰过佛陀圣明的面容。他满怀爱意地思念佛陀,回忆起佛陀通向涅槃的道路,他也不禁微笑着回忆起自己年轻时向世尊所说的话。现在他觉得那些言词显得傲慢而早熟,尽管当年他未能接受佛陀的教义,但他知道自己的心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未曾与乔答摩分离。不,对于一个真正的求道者,如果他诚心企望得到觉悟,他就不能接受任何教义。然而一个得道者却可以认可任何道路和任何目标;没有任何东西能使他与千千万万住于永恒、通于神明的圣贤们分离开来。
一天,众多的人们正络绎不绝地去朝觐临终的佛陀。伽摩拉,这从前曾一度是最美的名妓,也走在朝圣的路上,她早已从以前的生活方式中退隐下来。她将自己的花园赠与乔答摩的僧侣并皈依了佛的教义。她已经是隶属于朝圣者集体的妇女与女施主中的一员,听到乔答摩病危的消息,她身穿朴素的衣裳,与她的儿子一起步行踏上了旅程。他们已然来到了河边,可那孩子累了,吵闹着要回家、要休息、要吃东西;他动不动就恼怒无礼,不然就眼泪汪汪。伽摩拉不得不时常停下来与孩子一起休息。这孩子已经习惯于与母亲较量意志。她不得不去喂他,安抚他,还要申斥他。孩子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母亲要不辞辛劳地长途跋涉,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朝觐一位“圣明”的临终的陌生人;让他死好了,这和我们孩子有什么关系呢?
两位朝圣者距离维稣德瓦的渡口已经不远了。这时孩子要求母亲停下来休息;伽摩拉自己也很疲倦,于是她蜷伏在地上,半闭着双眼歇息;孩子则津津有味地吃着香蕉。突然,伽摩拉痛楚地叫了一声,孩子大吃一惊,他看到自己的母亲因为恐惧而脸色煞白,只见一条小
蛇从她的身下爬了出来:伽摩拉已经被蛇咬伤了。
母子两人快步向前跑去,希望能找到人帮助。在渡口附近,伽摩拉身体垮了下来,再也无力行走。孩子一面连连亲吻和拥抱自己的母亲,一面大声呼救,伽摩拉也吃力地呼喊着。声音终于传到渡口旁的维稣德瓦,他迅速来到母子俩身旁,抱起伽摩拉并把她带到岸边,三人一起来到河边的草舍。悉达多正在屋里准备点燃炉火,他抬起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依稀熟识的男孩的脸庞,随即他看见了伽摩拉,尽管她在船夫的怀里不省人事,他还是一眼认出她来,于是他明白那孩子是他自己的儿子,这也是为什么孩子的脸庞会引起他的某种回忆的原因;悉达多心情不禁异常激动。
他们把伽摩拉的伤口洗净,但伤口已然发黑,身体也开始肿胀。他们给她吃了草药使她恢复了神智。伽摩拉正躺在悉达多的床上,而她曾经深爱的悉达多俯身注视着她。她以为是在梦中,于是她微笑着凝视情人的面庞;渐渐地,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忆起了自己的咬伤;她不禁急切的呼唤自己的儿子。
“不要担心,”悉达多道,“他在这儿。”
伽摩拉凝视着他的眼睛,体内的毒素使她说话艰难。“你老了,亲爱的,”她说道,“你的头发也白了;可你却让我回忆起,当年到我的园子里拜访我的年轻沙门,我记得当时你衣不蔽体,赤脚沾满灰尘。现在的你,比离开伽摩湿瓦弥与我的你,更像当年的沙门,你又有了沙门的目光。呵,悉达多,我也老了,老啦——你刚才还认得出我吗?”
悉达多笑道:“我一眼就认出你了,亲爱的伽摩拉。”
伽摩拉对自己的儿子示意道:“你是否认出他了? 他是你的儿子。”
她的目光变得迷茫并闭上了眼睛。孩子哭了起来,悉达多把他抱在自己膝上,任他啼哭并轻轻抚摸他的头发。看着孩子的脸庞,他记起自己孩提时学过的一段婆罗门祷文。缓缓地,他以歌唱般的音调诵出那段祷文;从往昔的岁月中,从他遥远的童年时光,那些熟悉的辞句重现于他的记忆。随着他的吟诵,孩子渐渐安静下来;然后抽噎着沉入了睡乡。悉达多把孩子放在维稣德瓦的床上;悉达多把目光投向火炉边做米饭的维稣德瓦,不禁无奈地笑了笑。
“她快要死了,”悉达多轻轻道。
维稣德瓦点了点头,炉火映着他慈祥的面容。
伽摩拉恢复了知觉;她的脸上显出痛苦的煎熬。悉达多从她的嘴唇、她苍白的面颊读到了痛苦。他静静地、专注地读着、等待着,分担着她的痛苦。伽摩拉意识到了,她的眼睛在找寻他的目光。
她凝视着悉达多,道:“我发觉,你的目光与过去迥然不同。但我怎么仍会认出你是悉达多呢?你是悉达多,可你又不像他。”
悉达多默默无语,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的眼睛。
“你是否已经证得?”她问道,“你是否找到了心灵的安宁?”
他微笑着抚摸伽摩拉的手。
“是的,你找到了。”她说,“我看得出。我也会得到安宁。”
“你已经得到了。”悉达多喃喃地说。
伽摩拉凝神注视着他。她原本打算去朝觐乔答摩,去瞻仰世尊的身相以获得他的一部分安详,但她却只找到了悉达多。她觉得这也很好,似乎与见到另一位同样有益。她想把这个感觉告诉悉达多。但她的嘴唇已不再听从她的意志,她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悉达多看到生命在伽摩拉的眼中缓缓逝去。当最后的阵痛袭来并从她的眼中消失,当最后的悸动掠过她的身体,他用手指轻轻合上了她的眼睛。
他坐在那儿久久注视着她那已经了无生气的脸宠;他久久注视着她衰老而倦怠的嘴和已然皱缩的双唇。他忆起自己盛年时代曾把她的嘴唇比作一枚新采摘的无花果。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苍白的面庞,注视着那些倦怠的皱纹,他仿佛看到自己的脸也同样苍白和了无生气。而在这同一时刻,他依稀看到他们俩青春的面庞、红润的嘴唇、热切的目光;他忽然为一种一切存在于此刻的感觉所征服。此时,他更为真切地感觉到每一生命不可摧毁的本性,感觉到每一瞬间的永恒。
悉达多终于站起身来,没有吃维稣德瓦为他盛好的米饭;两位老人来到草舍近旁的羊厩里,铺好了稻草。维稣德瓦睡了下来,而悉达多却来到外面,在草舍前面坐了整整一夜。他倾听着流水之音,沉浸于往昔的岁月,他生命中所有的片段同时触动并萦绕着他。他还不时起身来到草舍的门旁,听一听孩子是否在熟睡。
清晨,太阳尚未升起,维稣德瓦走出羊厩来到他的朋友身旁。
“你一定通宵未眠,”他说。
“是,维稣德瓦,我坐在这儿谛听河水的声音。河水教给我许多,它使我的内心充满了非凡的思绪,那种圆融统一的思想。”
“你受苦了,悉达多,但我看得出,悲伤并未进入你的内心。”
“不,我亲爱的朋友,我为什么还要悲伤呢? 曾经富有和快乐的我现在已经更为富有和快乐,我自己的儿子回到了我的身边。”
“我也欢迎你的儿子的到来,可现在,悉达多,我们该去工作了,有许多事等着我们去做。伽摩拉和我的妻子死在同一张床上,我们也要在我妻子火葬的地点上筑起伽摩拉火葬的柴堆。”
当孩子仍在熟睡的时候,他们筑起了火葬的柴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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