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桥本勋 刊载于杂志《 流路 》二○○二年八月号 )
松户
须藤(假名)已进驻松户站超过十年,他本来住在上野公园(上野恩赐公园),但只待了半年左右就离开了。
上野公园里的游民多达两百人,当中甚至有负责统合的角色,还开办了类似自治会的组织。这倒不打紧,麻烦的是上野公园的象征地标――西乡隆盛铜像那边。那附近有个曾当过流氓的游民,一天到晚摆架子耍威风。据说他本来在蹲苦窑,出狱后才发现原本加入的帮派因经济不景气解散了。须藤曾被那人找过好几次麻烦,所以他每次都刻意绕过铜像。上野的游民之间尊卑分明,做事经常有所顾忌。这让须藤感到很厌烦,他明明是因为不想与人交际才到公园流浪,当了游民却仍被人际关系绑手绑脚,这跟之前有什么两样?于是,他毅然决然离开了上野。
之后他走过南千住站、绫濑站,来到现在的松户站。松户站是JR常磐线和新京成线交会的转乘站,常磐线的快车、特快车,以及连接地下铁千代田线的各站皆停列车,都会停靠松户站。
规模大、乘客多的车站最适合游民过露宿生活。小站只有各站皆停列车才会停靠,人潮少,店家也少,游民要觅食自然困难许多。像松户线这种多线停靠的转乘站最好,车站里经常是人山人海,附近也商店林立,最起码不用担心吃的问题。再加上站内宽敞,以前住公园时下雨还得搭帐篷,现在多的是地方遮风避雨。因为这个原因,松户站附近的游民不少。不过,相处起来却不像上野那么多拘束。对须藤来说,松户站是再合适不过的居处。
上午十点多过了尖峰时刻,车站里的通勤族已散去。须藤来到一楼的车站大厅,走向大型楼梯旁的垃圾桶,想看看里面有没有通勤族丢掉的早餐剩饭。以前他都是去翻速食店后方的垃圾桶,只要在早上垃圾车来前去翻,通常都能找到前一天的剩饭残渣,又或是店里丢弃的过期汉堡。然而,最近店家为了不让须藤这种游民来翻垃圾,都是将过期品先过水才丢弃。
须藤将手伸进楼梯旁的垃圾桶翻找。垃圾桶里几乎都是报纸和纸屑,但他可不敢大意,因为这里偶尔能找到“绝世珍品”――超商便当或未开封的面包。须藤早已不在意他人的眼光,即便有路人投来藐视的眼神,他也没有因此停下动作。以前须藤还在上班时,在路上看到游民也同样是睥睨以对。当时的他作梦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有一天会过上这样的生活。
须藤已不记得自己今年几岁,推测大约是五十三、五十四左右。他家里有妻子和两个儿子,但失联后就没再见过他们。算一算,他的大儿子应该已经成年了。最近须藤甚至想不起妻小的长相,就算他们从面前走过,须藤大概也认不出来。几年前,须藤曾回到从前与家人同住的公寓。当时他本在闲晃,没有特殊的原因,就这样不知不觉来到了公寓前。他原本只想远远地看一眼就好,但还是忍不住想到门口瞧一瞧。须藤战战兢兢地走到门口,发现门牌上的名字已经换了,这才安下一颗心。
须藤从前在中大型企业服务。他毕业自还不错的大学,进入还不错的公司工作,从会计部职员一路平步青云升到财务课的主管,向银行贷款在神奈川县郊外买了独栋房子,与家人过着平凡的生活。到了九○年代,公司的经营状况每况愈下,泡沫经济破灭后,大企业一间接着一间倒闭,须藤的公司也执行了大规模裁员。当时须藤的工作就是炒下属鱿鱼,其中有老鸟也有菜鸟,有人甚至对须藤咒骂一番后才辞职。须藤虽然对下属感到很愧疚,但这也是逼不得已,自己只是依上头的命令行事罢了。
然而,之后事情却出现意想不到的发展。公司撤掉了须藤的主管头衔,将他从财务课调至人才开发室。人才开发室又名“裁员室”,也就是说,须藤已被公司列入裁员名单中。人才开发室的楼层空荡荡的,办公室里连足够的电话跟办公桌都没有。须藤每天早上到公司后,就是去各部门的办公室打扫收垃圾。以前公司是将清扫工作外包给清洁公司,后来竟用“削减支出”的名义,改由须藤等人负责。公司故意让须藤这种“前主管”在菜鸟员工眼前打扫,颇有杀鸡儆猴之意。
最后,须藤领取微薄的遣散费辞职了。当时他深信自己很快就能另起炉灶,毕竟他是会计专家,英雄不愁无用武之地――事实却证明他太天真了,当时须藤已超过四十岁,根本没有公司愿意开高价聘雇他。须藤费尽千辛万苦,才在一间小型贸易公司的会计课谋得一职。然而,这份薪水却不足以支付他现在的生活花费,每个月光是房贷、学贷就是一笔庞大的开销。后来须藤终于撑不住,只好卖掉房子改租公寓。
过没多久,须藤就被贸易公司炒鱿鱼了。为了养家活口,他当过警卫,也做过清洁工、搬家工,甚至被酬劳蒙蔽了双眼,帮人赚黑心钱――假称自己是装修公司的业务,专挑老房子下手,以“免费检查”的名义爬上人家屋顶,故意拿槌子敲坏屋瓦,借此帮公司赚取装修费用。对此须藤感到很过意不去,但为了混口饭吃,他只能硬着头皮照做。不过,这份工作并没有持续太久,某天他一如往常到公司上班,却发现公司的招牌凭空消失,门口贴着“空屋出租”四个大字,里面已是人去楼空。大概是怕被警方盯上,就先开溜了吧。重点是,那间公司还欠须藤三个月的薪水,之后却人间蒸发,完全没跟他联络。对此,须藤也只能自认倒楣,“这大概是我的报应吧……”他心想。
虽然吃了很多苦,但须藤依然非常努力。泡沫经济破灭后,大家都在过苦日子,自己并非唯一的特例。他深信,景气马上就会起死回生,日本很快就能恢复以往的繁荣。然而,这终究只是须藤的空想罢了,景气并未好转,自己也落得在街头流浪的地步。
须藤离家只是因为一些芝麻蒜皮的小事。他被公司裁员后,太太为了贴补家计而出外工作。没想到太太的薪水还不错,甚至取代须藤成了家中的经济支柱。慢慢地,太太愈来愈瞧不起须藤,动不动就嫌弃讽刺他,一天到晚跟他吵架。就连孩子也对须藤视若无睹,让他在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不知何去何从。因为这个原因,须藤下班后根本不想回家,时常一个人拿着啤酒在外头闲晃。一天,他因为喝茫了没搭上最后一班电车,在公园的长椅上睡了一晚。隔天早上醒来后,想到要回家就一个头两个大。彻夜未归……回家免不了被老婆痛骂一顿。不知如何是好的他,只好在街上乱逛,没想到心情竟因此轻松不少。于是,他那天也没有回家,隔天、再隔天还是没有回家。接下来的日子,须藤都睡在公园里,待他注意到时,自己已变成了游民。
须藤对那个男人印象特别深刻。那个男人来到这里时,须藤已在松户住了一年多。“他的名字叫……喔对!叫望月,时间过得好快……这个案件已经是九年前的事了!”须藤表示,望月这个人充满了谜团,虽然头发斑白,但实际年龄应该只有四十岁左右,算是年轻一辈的游民,且他身材高瘦、皮肤白皙,在街友中算是干净的。望月的个性安静沉稳,总是坐在地下道的角落,从没看过他闹事或发脾气。因此,须藤听说他犯下那桩案子时吓了好一大跳,简直不敢相信。
不过,冷静想想,望月会犯案并非没有蛛丝马迹可循。他给人的感觉很不舒服,总是动也不动,有次须藤还以为他死了。
望月从不主动跟其他游民搭话,但须藤曾跟他小聊过,甚至一起喝过酒。不过,期间都是须藤单方面地说话,望月几乎都是沉默以对。什么?你说望月是怎么变成游民的?谁知道啊!他不喜欢讲自己的事。
望月在松户待了半年就离开了。当时一名老街友被“鲔鱼”光顾,原本藏着的大笔现金不翼而飞。所谓的“鲔鱼”,是指偷窃同伴财物的游民。该街友怀疑是望月干的,带了一票街友包围逼问他。
“是你偷的吧!你就老实承认吧!敢做敢当喔!”
面对一群街友的指控,望月不置可否,只用一双死鱼般的眼睛沉默以对。其中一个比较冲动的街友被望月的态度激怒,带头揍了望月一拳。其他街友见状也跟着动手,开始围殴望月。当时须藤就在旁边,但他选择明哲保身,假装没看见。
一群游民就这样把望月揍到昏倒。望月失去意识后,他们仔细搜找了望月的东西,却没有找到现金。隔天,望月便从松户站消失了,须藤也不知道他的去向。
说也奇妙,望月遭众人围殴时完全没有抵抗,无论那些人怎么对他拳打脚踢,他都没有叫出声,只是像一只橡胶人偶一般任人摆布……搞得那些人愈打愈不是滋味。
每每被打时,望月的脸上总浮现一丝笑意。这不禁令人怀疑,他是否在享受这样的暴力。
现场
听完游民须藤的说法后,我给了他三千日圆以及从便利商店买来的啤酒和面包以表谢意。这段证词实在太珍贵了,真庆幸还有人记得望月这号人物。事实上,调查前我已是半放弃状态,毕竟事情都过了九年,应该没有人记得他了吧。须藤说,很多游民在上野公园一住就是几十年,游民只要住得舒服,通常就不会随便变换基地。
跟须藤道别后,我通过松户站二楼的中央票口,前往常磐线的各站皆停列车月台,搭了十几分钟的电车,来到了M车站。
M车站位于千叶县柏市,虽然只有各站皆停列车会停靠,利用的乘客却不少,车站附近也很热闹。M站附近居住环境相当便利,花不到一个小时就能到达市中心。我走出车站,从包包拿出地图影本确认。目的地在三公里外,车站附近有许多大型商业设施和柏青哥店。这是我第一次来到柏市,柏市北以河川利根川为界,过河就是茨城县;东以湖沼手贺沼为境,邻接我孙子市。
走了一阵子后,我来到国道1六号线上,路边是再平凡不过的关东近郊地方都市景色。这里店铺林立,有连锁餐厅也有二手车店,路上行车络绎不绝,不断有联结车和大卡车从我身旁呼啸而过。车道虽为双线道,人行道却相当窄小,只有留人与人擦肩而过的距离。这样的路况令人心慌意乱,于是我决定弯进住宅区的巷弄。
这座住宅区几乎没有行车,就连行人也很少。房子大多都是电梯大楼和透天厝,偶尔夹杂着菜园。我来到一栋还没盖好的大楼,走过施工围篱,便到达今天的目的地。
那是一座位于住宅区街角的儿童公园,不但占地宽敞,处处可见青草绿树,还有各式各样的游乐设施。因还不到放学时间,公园里没有小学生,只有几个带孩子来玩沙的主妇,还有老人家在散步。
我走到单杠旁的长椅坐下,放眼望向整座公园。悠闲的春日午后,公园里的绿树呈现一片苍翠。多么安逸平凡的景色呀!实在很难想像,这里九年前竟发生过那么悲惨的案件。这时,有小朋友突然在沙坑里跑了起来,被绊倒后放声大哭,他的妈妈急忙冲到他身边。想必九年前,那个男人也是坐在这张长椅上盯着小孩看吧。
起身在公园里走了一下后,我感觉到好像有人在看我。转头一看,发现一群推着娃娃车的主妇正一脸讶异地看着我。这也是无可厚非,毕竟一个大男人在大白天来到公园,任谁也会觉得奇怪吧,更何况这里曾发生过那样不堪回首的事。于是我决定,在她们心生疑虑前先行离开。
走出公园后,我又从包包里拿出地图影本,找到事先做好的记号,沿着住宅区前行。
半晌,我来到一条下坡,坡道两旁各种有一排行道树。过了坡道就是近年的重划区,柏油的颜色很新,看来是新铺过的。这里离公园还不到一百公尺,路旁却盖了一整排高楼住宅,大楼中央还盖了水泥广场。
这里原本有一间木造房屋,被害人以前就住在那里,屋外有一座大院子和水泥围墙。或许是为了抹灭痛苦的记忆吧,案件发生后,他们家便把房子卖了,举家迁移别处。之后这个地方被列入重划区,附近的房子都被拆除,当然也包括那栋木屋,现已看不见半点当时的痕迹。
话说回来,该案件真的很不可思议。要说这件事众所皆知吗?似乎也不是。刚发生时惊动了整个社会,现在早已被忘得差不多了。虽然这么说对家属很失礼,但该案已破案,凶手也已落网,对媒体而言,这个案件已经“结束”了。
既然已经破案了,我为什么还要采访这个案件呢?主要是因为我想厘清凶手犯案的动机。凶手和被害人之间没有任何的交集之处,在案件发生前,他们素昧平生,凶手跟被害家庭之间也没有任何纠纷,然而,那个男人却对他们做出了令人不忍直视的残忍行为。
“无动机杀人案”在现代社会中早已屡见不鲜,但即便没有直接的原因,背后也有间接的契机,像是负债累累、家庭方面的问题、无法适应社会生活……等。当然,本案凶手的背景也并非纯白无瑕。根据法庭纪录,法官认为他的恶行和生活背景有关。但我把法庭纪录反复读了好几遍,还是无法接受这样的说法。
恶魔是如何进驻他心中的?
为了厘清真相,我开始追踪这个案件,搜集当事人和相关人员的证词。不过,事情毕竟已经过了九年,要找到这些人并不容易。再加上这是一桩惨绝人寰的凶杀案,有些人甚至以“不愿回想”为由拒绝受访。虽然过程困难重重,但还是有人愿意帮忙,提供珍贵的相关证词。本报导文学是基于采访内容写成,希望能带大家厘清重重谜团,一窥案件全貌。
杂木林
一辆厢型车开到位于住宅区后山的杂木林入口。
那是一九九三年二月九日的早上七点二十五分,虽然时间还早,但入口已停了好几台警灯闪烁的警车。
市岛彻将厢型车停在警车后方,随后便下了车,打算先独自到林中确认现场状况。昨天下了一场不合时节的大雨,虽然雨在夜里就停了,但树林里还是很湿,土壤吸饱了雨水。市岛沿着林中道路前行,一路避开水坑,走到搜查人员的聚集之处。
当时市岛的阶级为巡查部长,他进入警界服务已有二十年,认识不少搜查人员,和本案的搜查组长已有多次配合经验。搜查组长看到市岛来了,立刻跑向他。
“市岛哥,抱歉让您久等了!您的伙伴呢?”
“还在车上,我自己先来勘查现场。”
“好的,我请人带您过去。”
这位组长是国立大学毕业的警界菁英,虽然比市岛年轻,却非常精明能干,阶级也在市岛之上。组长找来了一位下属刑警,请市岛跟着这位穿着夹克的搜查员走。市岛随他进入崎岖的树林之中,因脚下非常湿滑,市岛简直是寸步难行。
走在前面的刑警对市岛说:“请您小心走喔,昨天的大雨把一些地方冲塌了。”
市岛一路拨开茂密的枝叶。半晌,他听到细微的水流声,愈往前走水流声愈清晰。走下缓坡后,一条小溪映入了市岛的眼帘。
这条小溪宽度不到一公尺,平常应该是涓涓细流,然而经过昨天那场大雨后,如今已成了夹带着土砂的湍急黄水。小溪前方有一块不到四坪大的荒地,上头没有任何树木,只有矮竹和杂草丛生,且有些地方疑似因为土崩而导致土壤裸露在外。荒地上除了有手戴白手套的鉴识人员在采集证据,还有几个搜查人员围着一个疑似嫌犯的高瘦男子。该男全身瘦得跟皮包骨似的,虽然头发已斑白,但看得出来他跟市岛年龄相仿,大概是四十多岁。
市岛确认完地点后便走出杂木林,打开厢型车的后车厢,一个黑影迫不及待似地蹦了出来。市岛牵起鲁道夫走进杂木林,踏着泥泞将不断吐著白气的鲁道夫带到现场。他从搜查人员手上接过嫌犯持有的孩童衣物,拿到鲁道夫湿润的黑鼻子旁。
“鲁道夫,记住这个味道,去找!”
市岛的命令一下,鲁道夫立刻出动,只见牠灵活的黑色双脚在矮竹间四处踏走,开始搜索遗体。当年鲁道夫四岁,牠是市岛一手训练长大的公德国狼犬,也是市岛引以为傲的伙伴。
市岛是拥有十五年资历的资深警犬训练师。刚进入警界时,他原隶属于地区巡逻车队,后来才自愿加入警犬训练团队。为什么他想当警犬训练师呢?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硬要说的话,大概是因为他从小就很喜欢动物。
市岛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鲁道夫的情景,牠狠狠瞪着市岛,龇牙咧嘴地低吼。因为鲁道夫脾气暴躁,其他训练师都拿他没辙。但市岛没来由地对牠很有好感,所以便自愿成为鲁道夫的训练师。
训练警犬的第一课是“认主人”,为了让警犬绝对服从主人的命令,首先必须施以严格的管教。但若只是一味责骂,是无法教出优秀的警犬的。因此,训练师还必须陪牠们一起玩、喂牠们吃饭,给予无微不至的照顾。训练警犬的关键在于耐心,因警犬不会说话,想要跟牠们建立信任关系,就必须成为牠们最害怕又最喜欢的主人。唯有训练师真心以对,警犬才能发挥实力。训练鲁道夫的那段期间,市岛甚至假日也来上班,在他的努力下,鲁道夫在一年内就成为出色的警犬。
警犬是不会说话的搜查员,专门负责搜索失踪人口、找出药物和炸弹、依循犯人或被害人的气味追踪行迹,又或是搜寻尸体。牠们拥有高出人类数千倍甚至一亿倍的敏锐嗅觉,所以总能找到关键性的证据,在警犬的帮助下破案的例子更是不胜枚举。
这天,鲁道夫的任务是找到埋在土里的尸体。说老实话,市岛并不希望牠找到,因为嫌犯供称自己埋在这里的,是孩童的尸体,而且还是两具。市岛已为人父母,可以的话,他真不想目睹可爱孩子的悲惨死状。当然,这些事只能心里想想,断不能宣之于口……
鲁道夫可管不了那么多,只见牠将湿湿的黑鼻子贴着地面,到处又嗅又闻。对此刻的鲁道夫而言,牠的工作是实现主人的愿望,找到尸体才能取悦主人。警察犬就是这样,对主人唯命是从,在达成目标前绝不放松。
看着眼前的“搜查员”戴着项圈卖命寻找尸体的模样,市岛不禁肃然起敬,重新体会到“这就是自己的工作”。如果真有孩童被埋在冰冷的土中,他应尽早把他们找出来,帮孩子脱离苦海,帮父母释疑破案。
平常鲁道夫只要闻到尸体的味道就会轻跳或吠叫,今天都埋头闻了十来分钟,却没有任何反应。大概是因为今天地面较为湿软,无法发挥平常的实力吧。偶尔抬起头来,也只是一脸忧愁地看向市岛,不断重复着这样的动作。
市岛不禁心想,说不定嫌犯在撒谎。那人昨晚突然到派出所自首,说自己杀死了一对年幼的姊弟,供称自己把两姊弟从公园带到杂木林,杀死他们后直接埋在树林里。虽然这对姊弟已失踪了几天,嫌犯也指认过两姊弟的照片,他持有的孩童衣物经被害人父母确认,也已确定是两姊弟失踪时穿的衣服。但是,即便他说的话有一定的可信度,鲁道夫找不到尸体却是事实。如果他真杀了那对姊弟,鲁道夫应该早就找到了。
听说嫌犯是个游民,他是不是因为想要被警方拘留,才刻意编了这个弥天大谎呢?毕竟昨天外头下了一整天的凄寒冷雨,待在拘留所还比较舒服,更何况拘留所还有热呼呼的饭菜可以吃。但如果真是如此,他为什么会持有失踪小姊弟的衣服呢?这又要怎么解释?
“鲁道夫没有做出反应,尸体应该不是埋在这里。”市岛向搜查组长报告。
“不会吧?嫌犯是说这里没错啊。”搜查组长口气尽是不悦。
市岛瞥了嫌犯一眼,那男人被两个搜查人员夹在中间,站得直挺挺的,一副光明正大的模样,毫无犯下滔天大罪后该有的悔过之意。他到底在想什么?市岛远远端详嫌犯的脸庞,不过,男人细小的双眼却未流露出任何情绪。
就在这时,鲁道夫突然有了动静。牠离开嫌犯供称的区域,走下靠近小溪的缓坡,来到昨天土崩裸露出土壤的地方进行搜索,沾得全身都是泥巴。突然间,牠停下了动作,用鼻尖碰着地面发出低吼声――这是鲁道夫有所发现的反应。牠前后脚并用开始挖土,挖了半晌后,对着市岛高声吠叫。这是在告诉主人,遗体就埋在这下方。
搜查和鉴识人员见状,立刻拿出铲子往下挖。就这么挖了一会儿后,搜查人员脸色一沉――土里露出了惨白的人类皮肤。他们小心翼翼地将旁边的土拨开,发现那是一只小孩子的右脚。搜查人员一片低声哗然,最后,他们挖出一具紧握着拳头的孩童尸体。
那是年约四、五岁的男孩,赤裸的身体沾满了泥巴,皮肤已毫无血色。他的双眼紧闭,脸上有紫色瘀青。搜查人员一起向遗体双手合十,市岛也跟着闭目合掌。
鲁道夫立了大功。一开始牠之所以毫无反应,是因为昨天的大雨引发土崩,连带移动了尸体的位置。
“这附近也找一下。”搜查组长冷静地说。
搜查人员开始翻挖附近的土,很快就找到另一具一头长发的女孩尸体。女孩大约比男孩高一个头,一样全身被脱得精光。
嫌犯没有说谎,一切正如他所说,警方在杂木林里发现两具被埋在土里的孩童尸体。市岛看向嫌犯,他已非面无表情,嘴角竟挂着一抹微笑。
找到尸体的警犬鲁道夫于三年后退休,并在二○○○年死亡。牠的遗体被埋葬在动物墓园,跟许多警犬长眠该处。市岛也已于去年退出警界,改到民营的警犬训练所担任训练师。
姊弟
永井多惠以前在公园旁有一块菜园。
务农是多惠每天的必行工作。那时她每天都一大早起床,然后在菜园待上一整天。因从菜园可看见公园,她偶尔会让孩子到公园玩,自己就在菜园里种菜。光阴似箭,感觉不久前多惠还每天过着相夫教子的生活,如今两个孩子都成年了。
多惠刚嫁过来时,这附近全都是菜园,当然也没有那座公园。以前这一区都是农家,现在多已改建成大楼,菜园也所剩无几。两年前多惠的丈夫去世后,她就把菜园卖了。如今建商在该处建盖大楼,外侧已围起围篱,每天都在施工。
九年前……那时多惠的儿子已是高中生,女儿也已升上国中,两个孩子都已过了去公园玩的年纪。不过,当时多惠每天都到菜园工作,想不注意到公园里的情形都难。那个男的是在夏天左右住进公园的,因这里很少游民出现,所以多惠记得特别清楚。
就一个游民而言,他的外表算是干净的,不但经常换衣服,也有好好修剪头发。因为外型的关系,他在公园里并不特别突兀。
多惠一开始注意到他,是因为他整天都坐在长椅上看小朋友玩。
一开始他只是看,慢慢地,他开始跟孩子玩丢球、鬼抓人又或是捉迷藏。后来还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一些古早童玩,教小朋友打陀螺和玩纸牌。这让他成了孩子间的人气王,每天都有一堆小朋友围在他身边。
不过,为人父母都不喜欢让小孩跟来路不明的陌生男子玩,所以附近的爸妈都对他相当警戒,有些妈妈甚至因此禁止孩子去公园。今天若换作多惠,她也会这么做。
在众多孩童之中,又属被害姊弟跟那名男子感情最好。小姊弟就住在公园附近,他们家那边后来被列入重划区,如今已是沧海桑田。多惠跟他们家不是很熟,只知道房子本身年代久远,其余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她经常在公园里看到那对姊弟,六岁的姊姊那年就要上小学,四岁的弟弟才刚念幼稚园。偶尔他们的妈妈也会来公园,但大多时间都只有姊弟两人,偶尔还会加入另一个不知道谁家的女孩。那位妈妈应该是觉得公园就近在咫尺,所以才让孩子自己行动,没想到却迎来这样的悲剧。
小姊弟每天都黏着那名男子。
他们每天都来公园,跟他玩到太阳下山,偶尔还会姊姊单独前来。多惠曾多次见到那男的把姊姊带离公园。命案发生后,多惠才听说凶手曾猥亵姊姊,想必他把姊姊带出公园就是去做那些下流的事吧!这让多惠感到怒火中烧,对方不过是六岁的小女孩啊!
没多久,便传出姊弟俩遭人杀害的消息。事情刚曝光时闹得沸沸扬扬,每天都有警车和媒体采访车进出公园。多惠曾多次配合警方问话,也接受过周刊杂志和电视台的采访。发生这样的事让她深感痛心,也很同情被害人的父母。多惠气自己明明每天都待在菜园,却未能阻止悲剧发生。如今,她只希望两姊弟在另一个世界能过得快乐。
多惠这才惊觉,这件命案已经过了整整九年。虽然她自认不是个完美妈妈,但也顺利把两个孩子拉拔长大。每每想到这个案子,多惠总会提醒自己:很多理所当然的事物都是无可取代的。
自菜园卖掉后,多惠就很少到公园附近走动了。偶尔路过那边,她总会想起那对枉死的小姊弟,并合掌为他们祈祷冥福。
失踪
铃木香(假名,SuzukiKaori)是在凶杀案发生的三年前搬进这栋大楼的。她原本和先生、大女儿在东京的大楼租屋,二女儿出生后,原本住的地方空间有些不够,所以才在柏市买了现在这间房子。香的先生在一间汽车厂商的子公司工作,该公司的总部设于东京,从柏市搭电车到市中心大约要一个小时,通勤虽然有些不方便,但这栋大楼才新建好一年,价格不贵之余,旁边还有一座大公园,很适合有小孩的家庭居住。
香是名家庭主妇,她以前在成衣公司工作,生完大女儿后便离职,专心在家带小孩。她本想在育儿告一段落后回归职场,最后却无法得偿所愿。因为搬到柏市后,他们又生了一个弟弟。香每天被三个小孩搞得一个头两个大,根本没有余力工作。
时至今日,香只要一想到小椋太太,还是会忍不住泪眼盈眶。她实在不懂,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香之所以会认识小椋鞠子(OguraMariko),是因为她的大女儿和鞠子的女儿读同一所幼稚园。刚开始因为孩子不同班的关系,两个妈妈也只是点头之交。升上中班后,两个孩子被分到同一班,香才和鞠子熟稔起来。鞠子是两个孩子的妈,和香一样是专职家庭主妇。幼稚园放学后,她们常在香住的大楼前聊天,让孩子们一块玩,妈妈们就在一旁互吐育儿苦水。鞠子的年纪比香小一点,案发当时大约三十岁左右,个性开朗健谈。因两家的家庭结构相当类似,香和她特别聊得来。鞠子家的女儿叫做须美奈(Sumina),弟弟叫做亘(Wataru)。须美奈是个可爱的女孩,个性跟妈妈一样活泼开朗;亘就比较调皮,经常跟香的孩子一起追逐奔跑。香不记得小椋先生的名字,但知道他在银行工作。小椋先生的身材匀称,个性成熟稳重,跟开朗外向的鞠子正好相反。虽然香没跟小椋先生讲过几句话,但他经常出席幼稚园的活动,假日也常带孩子去公园玩,感觉是个顾家的老公。
香去过鞠子家几次,她家位于公园旁的下坡上,是一栋透天老房。屋外有大院子和水泥围墙,从墙外可看到青青绿树的枝头。鞠子一家都很喜欢动物,从前好像有养狗。不过,因为香家离公园比较近,几乎都是鞠子去香家作客。
带孩子去公园玩时,鞠子常和香话从前。据说鞠子在婚前吃尽了苦头,她的男人运奇差无比,从没谈过像样的恋爱,直到遇见这个有房子的银行员,才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还生了须美奈和亘两个宝贝。
香对那天发生的事还记忆犹新――记得那天是星期日,当时香正在准备晚餐,所以应该是傍晚六点左右。晚餐煮到一半时,鞠子突然来按她家门铃。
“不好意思,请问须美奈和亘在妳这吗?”
“没有耶。”
听到这里,鞠子双眼一沉。香注意到她的样子不太对劲,不像一般。当时须美奈和香的大女儿都是六岁,亘才四岁,小朋友在公园一起玩完后,姊弟俩常会顺道来香家玩。但是那天香的孩子一整天都待在家里看卡通,并没有去公园。
“他们还没回家吗?”
“是啊,照理说他们应该在公园玩,不知道跑去哪了。”
“怎么会这样!他们没待在公园里吗?”
“没有耶……没关系,我再去找找看,谢谢妳。”
说完,鞠子便垂头丧气地离开了,香仿佛看到她的双唇在微微颤抖。找不到两个孩子,心中肯定是七上八下、惶惶不安。香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但很快被她压了下来,没想到,自己的担心却成真了。
之后,鞠子和先生分头到其他公园和车站附近寻找,并打电话到朋友及幼稚园同学家询问。他们找遍了姊弟可能去的所有地方,却一无所获。
当晚八点多,鞠子和先生报警。几个刑警悄悄来到小椋家安装电话录音器,并守在电话旁待命。如果两姊弟是遭人绑架,歹徒应该会设法联络小椋夫妇,这时就可像电视电影常演的那样,透过定位追踪功能锁定对方的位置。记得在几年前,有个叫做宫崎勤的男子连续犯下多起女童绑架撕票案,当时他不但向警方发送充满挑衅的声明书,还三番两次耍弄警察(“东京埼玉连续女童绑架杀人案”一九八八~一九八九年)。有了该案的前车之鉴,警方面对这种案件显得特别小心翼翼。当晚刑警轮班在小椋家等电话,但一直到隔天,都没有任何可疑的来电。
两姊弟失踪两天后,香得知他们已经去世的消息。那天她外出买东西,看到公园前停了好几辆警车,问了邻居才知道,警方已寻获须美奈和亘的遗体。这个消息有如晴天霹雳,香感到背后一凉,没想到自己害怕的事竟然成真了。须美奈十天前才刚过完六岁生日,亘也才四岁,两条幼小的生命居然就这样没了。香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毕竟几天前,两姊弟还精神奕奕地跟她家的孩子玩在一块。
凶手是经常在公园附近闲晃的男性游民。香经常在公园看到那个男的和放学的小学生玩,他也跟香的孩子搭过话,香有阵子还因此禁止孩子去公园玩。香好后悔,自己那时候为什么不报警或联络行政单位,请他们即时处理呢?若自己能够再谨慎一点,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惨案了。
那个男的到底为什么要带走并杀害这对小姊弟?凶手从头到尾都没有跟小椋夫妇联络,既然不是为了钱,难道是对小椋家抱有深仇大恨吗?然而警方调查发现,该名游民跟小椋家素昧平生,看来他只是随机挑上了须美奈和亘。香实在为鞠子的两个孩子感到不值,一想到自己的孩子也可能成为犯案对象,香就感到心惊胆跳。
香曾暗自苦恼,若在路上遇到小椋夫妇要怎么予以安慰。然而案发后,她便再也没见过他们夫妻俩,听说他们已经把房子卖掉搬走了。没想到,那天在门口的短短几句话,竟成了鞠子和香的最后对话。香不知道他们夫妻现在过得如何,只希望他们能一切安好。
家里附近的公园发生了惨绝人寰的凶杀案,这对香造成了很大的创伤。她再也不敢让孩子去公园玩,也曾跟先生提出搬家的要求,但因为还有几十年的房贷得还,先生只能一笑置之。其实香很清楚,要搬家谈何容易,但她只要想到悲剧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就感到坐立不安。
所幸自那次以后,这附近就没发生什么大事了。大家不会特别重提小椋家的案子,大多新住户也不知道这座公园曾上演过这样的憾事。案发当时,香的孩子因为骤失好友而受到不小的打击,但如今三个孩子都已长大,也没人记得这件事了。
小椋家那一区后来被列入重划区,如今已改建为一整排雄伟壮观的大楼。香的育儿生活已告一段落,现在她在家工作,帮服饰店架设网站。
派出所
竹村宗平(假名,TakemuraSohe)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当上警察后,竹村从未立过大功,每天过着庸庸碌碌的生活。如今四十五岁的他,七年前已辞去警察的工作,改到千叶县的食品公司上班,之后他与同公司的女同事结婚,如今也已为人父。竹村长得白白胖胖的,言谈举止相当稳重,脸上总是挂着和蔼的笑容。也因为这个原因,每次只要他与人说起自己当过警察的事,对方总会大吃一惊。
一九九三年二月八日,当时竹村三十六岁,在派出所担任巡查长。还记得那天外头下着滂沱大雨,一般二月很少下雨,但那天却从上午就下起大雨,所以竹村印象特别深刻。晚上八点多,竹村结束夜巡后回到派出所――当时日本的派出所尚未改名,隔年政府修改警察法后,才正式改名为现在的“交番”。
竹村将脚踏车停在派出所门口,脱下湿漉漉的雨衣,三步并两步冲进了值勤室。冰冷的大雨简直要把竹村冻坏了,他赶紧用毛巾将头发擦干,走到煤油暖炉前取暖。暖炉上的煮水壶不断冒出袅袅白烟,竹村拿起水壶,帮自己冲了一杯即溶咖啡,待身体不再发抖后,才回到办公桌前工作。
当时派出所所长人在休息室睡觉,下属跟竹村交班后,便披着雨衣夜巡去了,值勤室里只有竹村一个人。值班一般都是从早上八点开始,连续工作二十四小时。竹村苦忍着哈欠,接下来的夜还长着呢。
这间派出所位于郊外的住宅区内。竹村调来这里已超过三年,从未遇过什么重大案件,不是帮忙指路、照顾迷路的孩子,就是处理失物,每天都过着平凡无奇的生活。因附近没有闹区,入夜就一片安静,平时就很少人在夜里来派出所,再加上当天下着滂沱大雨,竹村压根就不觉得有人会过来。此时此刻,他只想快快值完班,回到宿舍钻进被窝里补眠。就在这时――
竹村注意到门外的动静。他不经意往门口一瞥,只见有人拉开了玻璃门,雨水不断打进屋里。接着,一个身上脏兮兮的男人走了进来将门关上。他没有撑伞,穿着一件绉巴巴的外套,背着黑色的后背包,全身被雨淋得湿答答的。男人看起来约四十几岁,身材高瘦,皮肤粗糙,斑白的头发间可看到几块裸露的红褐色头皮。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竹村。
“有什么事吗?”
见男人不说话,竹村主动问道。
他是来乞讨的游民吗?是被大雨冻得受不了才跑进来的?如果是,未免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警察可是游民的天敌,他竟然敢跑进派出所,就算外头雨下得再大,也没有他的胆子大。
竹村并非不愿伸出援手,但警察是禁止救助游民的。毕竟警察又不是福利事业,何况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一旦尝到甜头,他们就会不断故技重施。因此,即便竹村对他深感同情,也只能狠下心赶他出去。
“怎么了?有事吗?”竹村提高声量,语带责备地问。
然而,男人还是没有回答,只是站在原地,任凭头发上的雨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竹村愤然起身,走到男人的面前。正当他准备开口赶人时,男人开口了。
“你当警察几年了?”
男人的满嘴胡碴,声音有些沙哑,咬字却相当清晰。竹村先是愣了一下,这下可真相大白了,这个男的只是来闹的,根本不用理他。
“没事的话请你离开。”
竹村好言相劝,男人却毫无离开之意。
“你想立大功吗?”
“别闹了,快出去。”
“我是真心想帮你立大功,你如果赶我出去,肯定会后悔一辈子。”
“好啦好啦,快点出去。”
男人不顾竹村的口头驱赶,接着说道:
“我杀了小孩。”
竹村闻言,忍不住叹了口气,这玩笑未免也开得太过火了。
“少在那胡说八道!”
“是真的,我杀了年幼的小孩,是来自首的。”
男人直直盯着竹村,那表情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他的眼神仿佛死鱼般毫无感情,看得竹村倒抽一口气。
“我杀了两个小孩。”男人再度开口。
“两个?”
“对,一对小姊弟。”
竹村这才惊觉,眼前这个游民并非在开玩笑。噢不,竹村反倒希望他在开玩笑,希望他是为了打发时间,才来派出所胡言乱语……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当然知道。”
“你真的杀了两个小孩?”
男人没有回答。竹村想从表情窥探他的想法,却只看到一双灰蒙蒙的眼眸。
“回答我!你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故意胡说八道来愚弄警察?”竹村等得不耐烦,声音也大了起来。
这时,男人有了动作,竹村见状下意识做出防卫姿势。只见男人卸下背包――那是一个黑色尼龙后背包,看起来应该是从量贩店买来的,背包上沾满了泥巴,跟男人身上差不多脏。他将背包放在桌上,拉开拉链后,拿出东西递给竹村。
“你看这个。”
男人拿出来的,是一件脏兮兮的黄色小洋装,上面还有可爱的小花图案。除此之外,还有比洋装小一号的天蓝色运动服、一件小牛仔裤、两套内衣裤,以及男女童运动鞋各一双。衣服鞋子上都沾满了泥巴,运动服上还有一点一点干掉的深红血痕。
看到这些东西,竹村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看来这个男的并非胡说八道,虽然还不确定他是否真的杀害了小姊弟,但他极有可能犯下了某个罪行。
竹村立刻与局里联络。在等待搜查人员抵达的期间,他本想去叫醒在后头休息的派出所长,后来却作罢。如果这个男人说的是实话、他真的杀了两个小孩,那竹村可不能给他任何逃跑的机会,否则事情就严重了。
于是,竹村拿了一条毛巾给他擦身体,让他坐在桌旁,随后拿出单子给他填写资料。男人相当听话,拿笔将空栏一一填好。他的名字叫望月辰郎,今年四十三岁,是个没有固定工作、居无定所的街头露宿者。
望月看上去异常冷静。真要说起来,竹村其实比他更紧张,毕竟眼前这个振笔疾书的男人可是个杀人犯,谁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竹村可不敢大意,目不转睛地监视望月的一举一动。
竹村实在不明白,这个人怎能如此若无其事?他可是杀了人,而且还是两个年幼的孩童……如果他真的刚杀了一对小姊弟(事后证明是真的)却是这种态度,那他或许根本就不是人。
“你为什么要杀小孩?”
这句话是脱口而出的。讯问并非竹村的工作,他唯一的任务就是在搜查人员抵达前防止人犯逃跑。搜查人员将人带至警察局后,才会开始侦讯。然而,竹村就是忍不住。
闻言,男人轻轻地放下笔,面无表情地看向竹村。他苍白削瘦的脸上长满了胡碴,但仔细看会发现,他拥有精致立体的五官,长相相当高雅。
“那是我归结出的答案。”男人用沙哑的声音说。
“答案……你是说,杀小孩是一种答案?”
“没错。”
男人说完便沉默不语,竹村哑口无言,不知何言以对。正当竹村思考该怎么回答时,外头传来了警车的警笛声。
几名搜查人员抵达后,要求望月跟他们到局里一趟,随后便带着望月离开,结束了竹村与重大罪犯――望月辰郎相遇的夜晚。
新闻报导
〈柏市树林内发现两具孩童遗体〉
九日上午八时许,警方于千叶县柏市的树林中发现两具孩童遗体。两名孩童已死亡数日,遭人脱光衣服埋在土中。经确认后,已证实死者是柏市居民小椋克司的女儿须美奈(六岁)和儿子亘(四岁)。八日晚间,一名居无定所的无业男子到案发现场附近的派出所自首,声称自己杀害了一对小姊弟,并交出被害人的衣物。警方已于千叶县警察局柏分局设立专案小组,目前正向男子讯问案发经过。
(一九九三年二月九日 ××晚报 )
〈柏市‧小姊弟被诱拐凶杀案 涉案游民遭逮捕〉
九日警方于千叶县柏市的树林中发现两具尸体,死者为柏市居民小椋克司的女儿须美奈(六岁)和儿子亘(四岁)。柏分局九日以诱拐未成年人、杀人、遗弃尸体等罪嫌,将嫌犯望月辰郎(四十三岁)逮捕。望月嫌犯坦承犯案,他供称,案发当日两姊弟本在公园游玩,是他将两人诱拐至附近的树林后加以杀害。验尸结果显示,姊姊的颈部上有勒痕,研判是遭人勒毙;弟弟的面部有多处殴伤,疑似是因为殴打等外力冲击致死。目前警方正全力讯问嫌犯,以厘清犯案动机与案发经过。
(一九九三年二月十日 ××日报 )
开庭审判
(下述法庭对话内容节录自旁听人的记录)
●一九九三年二月,千叶县柏市居民小椋克司的一双儿女遭人杀害,死者分别为六岁的须美奈和四岁的亘。同年十月,千叶地方法院(木津茂雄法官)对本案被告望月辰郎进行第二次公开审判。
●被告剃光了头发,穿著白衬衫与黑色西装裤出庭。被告坐在应讯台,一名男性检察官站在台前对他讯问。
检察官:“被告是否没有固定工作,从案发前一年开始就在车站、公园流浪生活?”
被告:“没错。”
检察官:“你为何会住进被害人家附近的儿童公园?”
被告:“没有特别原因,这座公园是我在附近闲晃时偶然发现的。”
检察官:“你是什么时候认识须美奈和亘的?”
被告:“案发前一个月左右。”
检察官:“在那之前,你就认识小椋一家了吗?”
被告:“不认识。”
检察官:“早在犯案前,你就带过这对姊弟去树林了?”
被告:“没错。”
检察官:“总共带他们去了几次?”
被告:“我不记得了,四、五次有吧。”
检察官:“你是怎么邀他们去的?”
被告:“我说要带他们去吃点心,他们就跟我走了。”
检察官:“你为什么要带他们去树林里?”
被告:“不为什么,只是觉得他们很可爱。”
检察官:“你带他们去树林里的哪里?”
被告:“一座林间仓库。”
检察官:“在那里做什么?”
被告:“吃点心跟玩游戏。”
检察官:“没有其他目的吗?”
被告:“没有。”
检察官:“被告是否有恋童倾向?”
被告:“有没有我不知道,但我不讨厌小孩。”
检察官:“既然你喜欢小孩,为什么要杀害这对小姊弟?”
被告:“我们本来在仓库里玩得很开心,弟弟却突然哭了起来,吵着要回家,我哄了他很久,他还是哭个不停。然后,有个声音叫我‘揍他’。”
检察官:“声音?谁叫你揍他?”
被告:“我不知道,反正就有个声音叫我揍他。”
检察官:“当场除了你、须美奈和亘以外,还有别人吗?”
被告:“没了,就只有我们三个。”
检察官:“所以……是须美奈叫你揍他的?”
被告:“那不是小孩子的声音,是肉眼看不到的东西。我想,应该是鬼怪或恶魔之类的吧。”
检察官:“你的意思是说,有肉眼看不到的鬼怪或恶魔命令你殴打亘,是吗?”
被告:“是的。”
检察官:“那么,也是恶魔命令你杀死亘的?”
被告:“没错,是恶魔控制我杀了他们。”
检察官:“你是怎么杀死亘的?”
被告:“我先打了他几个巴掌,但他还是一直哭,我就改用拳头揍他。”
检察官:“你揍他哪里?”
被告:“主要是揍脸,还有手腕跟肚子。”
检查官:“你就这样不断出拳,揍到他停止哭泣为止?”
被告:“是的。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断气了。”
检察官:“也就是说,你将他活活打死了?”
被告:“没错。”
检察官:“你怎么会对四岁的孩子做这种事?”
被告:“不是我,是恶魔的主意。”
检察官:“你打算把错全怪到恶魔身上,好推卸责任吗?”
被告:“我并没有打算推卸责任,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我非常清楚,虽然这是恶魔的意思,但实际下手的人是我,我没有要你传唤恶魔来接受制裁。”
检察官:“你在殴打亘时,须美奈在旁边吗?”
被告:“在。”
检察官:“她有什么反应?”
被告:“一直哭。”
检察官:“之后你就杀了她是吗?”
被告:“对。”
检察官:“你是在同一间仓库杀死她的吗?”
被告:“不是。我杀了弟弟后,请姊姊帮我保密。我跟她说,叔叔其实不是坏人,会变成这样都是恶魔害的,她就听懂了。”
检察官:“然后呢?”
被告:“我原本打算逃走,又觉得把尸体留在仓库里不妥,所以就改变主意,决定先找地方埋尸。我从仓库拿了一把铲子,一手抱着弟弟的尸体,带着须美奈离开仓库。当时太阳已经开始下山,我一心只想在天黑前把尸体埋好。在树林里绕了几圈后,找到一块没有树木的角落。挖洞时我想了很多,我不能就这样放须美奈回去。其实我大可直接杀了她杜绝后患,但我做不到。既然须美奈那么黏我,我何不带着她一起逃跑,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须美奈长得跟我女儿小时候很像,若把她带在身边,我的人生或许就能重来。”
检察官:“可是你还是杀了她。”
被告:“是的。我挖得太入神,一转眼才惊觉她不见了。我太大意了!四周都不见她的踪影。突然有个声音说:‘糟糕!快把她找出来!’我照做了,立刻冲往林间小路。果不其然,她逃走了。我死命追向她的背影,从背后一把抓住了她。这时那个声音说:‘杀了她!’所以我就用力掐住她的脖子。半晌,她不动了,我以为她死了便松开手,没想到她还活着,有如毛虫一般开始在地上爬,想要逃离我身边。这时那个声音呢喃道:‘真是可怜。’于是我再度将手环上她的脖子,用尽吃奶的力气帮她早点解脱。她的舌头变得像鸟一般僵硬,待我回过神来,她已经全身瘫软,没了气息。”
检察官:“你的意思是,你用双手掐死了须美奈。”
被告:“没错,我掐死她后,手上还留有掐住小孩子纤细脖子的感觉,以及皮肤温热的触感。”
检察官:“杀死她是你的主意吗?”
被告:“不是,是那个声音叫我杀了她。”
检察官:“又是恶魔叫你做的?”
被告:“没错。”
检察官:“之后呢?你做了什么?”
被告:“看着她的遗容,我突然很想去海边。”
检察官:“海边?”
被告:“对。我突然有一种想法,我应该将他们俩投入海中,而非埋在土里。我好想带他们去海港,搭上开往远洋的客船……你知道补陀落渡海这种修行吗?”
检察官:“补陀落渡海?”
被告:“补陀落是一片极乐净土,补陀落渡海就是苦行僧搭船前往补陀落。僧侣搭上屋船后,会请人从船外将门封死,让自己无法下船,然后在船上读经直到沉船为止。简单来说,就是一种赴死的舍身修行。”
检察官:“你的意思是,你想要仿效补陀落渡海,将两个孩子的尸体流放大海?”
被告:“我希望他们可以前往极乐净土。”
检察官:“那你为什么没去海边?”
被告:“因为我办不到。即便他们是小孩子,但终究是两具尸体,要把两具尸体搬出树林并不简单。后来我扛起须美奈的尸体回到空地,把两姊弟埋进土里。不过,埋好后我又把他们挖了出来,急急忙忙扒光他们的衣服。”
检察官:“为什么要脱掉他们的衣服?”
被告:“这样就算有人发现尸体,也无法马上确认身分。”
检察官:“原来如此。然后呢?”
被告:“埋好尸体后,太阳已经下山了。我把铲子放回仓库,将两个孩子的衣服收进背包,之后就离开树林,到车站搭电车,打算逃到远方。我就这样搭啊搭啊,看到顺眼的车站就下车,继续前往下一站。”
检察官:“你有钱搭电车?”
被告:“这点钱我还是有的。其实游民身上都有不少钱,就我所知,有些游民甚至偷偷藏了好几百万。”
检察官:“既然你逃亡了,就代表你害怕罪行曝光是吗?”
被告:“没错。说老实话,如果运气好,这件案子可能就这样石沉大海。就算尸体被发现了也没差,反正我四海为家,警察应该抓不到我。”
检察官:“那你为什么要自首?”
被告:“在逃亡的途中,我深思了一番自己所犯下的罪过。如果真的没人发现尸体、事情就这样无疾而终,那我的犯行到底算什么?没有形体的神灵恶魔特地对我下了指示,要我杀死两个孩子,这背后肯定大有深意。既然如此,我隐瞒自己的罪行就没有意义了。我必须让社会大众知道这件事情,公布我的所作所为,造成世人恐慌,这才是最棒的复仇方式。也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决定自首。”
检察官:“复仇?对谁复仇?”
被告:“没有针对谁。硬要说的话,是对这个人类社会。”
检察官:“你所谓的复仇,就是夺走两条年幼的性命吗?”
被告:“对。”
检察官:“杀死年幼的孩子,你的良心难道不会受到谴责吗?”
被告:“你们似乎很希望我幡然悔悟、痛改前非。很遗憾,我一点也不后悔。这对姊弟是万中选一的孩子,他们两个的死,具有引发社会恐慌的重大意义。所以,我的良心并未受到谴责,也毫无悔悟之心。”
检察官:“那么,对被害人父母你有什么想法?”
被告:“没有任何想法。”
检察官:“不觉得愧对他们吗?”
被告:“当然不觉得。”
检察官:“你已达到复仇的目的了吗?”
被告:“达到了,但还不够。”
检察官:“你有什么话想对被害人说吗?”
被告:“你们自由了,已经从悲惨的命运中解脱了。”
●检方认为被告犯行卑劣,毫无酌情减刑之情由,请求对被告望月辰郎处以死刑。
●一审判决:“被告犯下残忍罪行是不可动摇的事实,但鉴于被告无业又露宿街头,属于社会上的弱势,故判处无期徒刑。”
●判决一出,检方立刻以量刑不当为由提起上诉。
空地
从车站搭上公车二十分钟后,我抵达目的地的站牌。
走下公车阶梯,车门随着警示铃声关起,之后公车便驶离站牌。眼前是一条绿树成荫的住宅区街道,路上除了刚才那台公车没有其他车辆。我从包包拿出地图确认目的地位置。
这里是位于枥木县某市的山区住宅区,陡峭的坡道上可看见整排外型相仿的房子。
这一带是昭和五十年代(一九七五至一九八五年)开发的新兴住宅区。据说刚落成时,这里曾是繁荣热闹的新市镇,如今已不复当年盛况。房子的白色外壁都脏兮兮的,不但路上不见人影,车位也几乎没有停车,门口大多是落花枯树。
爬上一段坡道后,我看见一块夹在两栋房子中间、约三十坪大的空地。上头杂草丛生,草都高到看不到地面了。我对了一下地图,没错,这里就是我在找的地方。
这里曾是望月辰郎的家,在成为游民之前,望月和家人一起住在这里。据说他的家庭分崩离析后不久,房子就拆掉了,这块地也荒废了好几年。
望月为何诱拐两个孩子并加以杀害呢?他为什么会做出如此残酷的行为?开庭时检方问起他的犯案动机,他竟多次强调是恶魔要他做的,这种莫名其妙的答案我实在不能接受。一般歹徒作案都是为了赎金,可是望月将两姊弟骗走后,却完全没有要跟他们父母联络的意思。当然,也有可能是私人恩怨,然而警方调查结果发现,受害家庭与望月素昧平生,完全找不到犯案的导火线。
即便如此,望月还是犯下了令人发指的罪行。验尸结果显示,遗体上的伤痕形状完全符合望月的供词。望月就是凶手――这是不容动摇的事实。他不但持有两名受害孩童的衣物,还知道埋尸的地点,最重要的是,他本人也承认自己杀了人。
然而,我却觉得哪里怪怪的。很明显地,他是个罪大恶极的杀人魔,却没有令人心服口服的犯案动机。一审的判决文写道,“望月犯罪是为了对这个社会复仇,报复社会对街头露宿者的歧视”。望月自己也说过这个社会背叛了他,供词中确实能感受到他对社会的愤怒与复仇之意。
望月对社会的仇恨究竟来自哪里?若能找到他的愤怒来源,或许就能够厘清恶魔进驻他心中的缘由。我之所以来到这里,就是想要弄个明白。
我仔细观察眼前这块夹在两栋房子中间的空地。空地不但杂草丛生,还有许多空罐和包着垃圾的超商塑胶袋。大概是因为乏人问津,空地周围并没有拉绳,也没有“空地出售”又或是“禁止进入”的标示牌。
望月曾跟妻子与独生女住在这里。我静静看着空地,试着猜测他们在这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原本好好的家庭又为何会支离破碎。无奈手上资讯实在太少,根本无从想像。
空地的左右两家都有住人,我决定向他们打听望月的消息。按了门铃后,右边没人在家;左边来应门的主妇说,她不知道有姓望月的人住过这里,她们家七年前才搬到这个住宅区,当时隔壁就已经是空地了。
我决定到附近绕一下,时间已接近傍晚,街上仍相当冷清。我向每一个遇到的住户打听望月的消息,但大家都说没听过这个人。一开始我怀疑,他们会不会是因为不想跟凶杀案扯上关系、不想惹祸上身,才假装不认识望月,但看来是我想太多了。这附近的居民替换率很高,所以几乎没有老住户。
我继续往上走,来到一块视野很好的观景台。角落有块宽敞的绿地,看起来是给住户歇息的广场,上面有一座凉亭,凉亭旁有游乐设施。正好我爬坡也爬累了,就到凉亭的长椅坐下休息。
此时已是日落时分,天气好的话应该能看到夕阳。可惜这天天候不佳,天空只见一片灰蒙蒙的厚云。
眼前是一片地方都市风景――
望月辰郎是否也欣赏过这片景色呢?我从包包里拿出数位相机对准前方,昏暗的云影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拍照时我心想,望月为何会妻离子散?在犯下命案前,他究竟过着什么样的人生?若能查出他的成长背景,或许就能厘清恶魔进驻他心中的原因,找出他愤怒的根源。
想着想着,我将镜头对准眼前灰蒙蒙的景色,按下了快门。
玻璃珠
山名德一(YamanaTokuichi)今年七十八岁,住在福岛县与枥木县交接处的某个村落。
德一家里做的是林业生意,以前他每天都开着小货车上山工作,如今年纪大了,在山上工作已是力不从心,所以几乎都交给大儿子处理。德一有个小他两岁的妹妹,名叫喜惠子。喜惠子十九岁时嫁到农家,生下孩子后便因病身亡。她的孩子名叫辰郎,夫家姓望月。看到这里相信大家都已了然于心――德一就是望月辰郎的舅父。
德一大概是辰郎在这世上唯一还活着的亲人,也因为这个原因,命案刚曝光的那一阵子,经常有报社和电视台打电话给德一。但其实,德一只见过儿时的辰郎,因为某些原因,他们后来就断了联系,所以他完全不知道辰郎长大后的事情。
在德一的印象中,辰郎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孩子。即便跌倒受伤,也从没看他掉过眼泪。该说他坚强吗?还是善于忍耐?好像都不是。小时候的辰郎没有半点孩子气,总是面无表情,让人摸不透他的想法,德一甚至从没看过他笑。辰郎刚丧母时,德一怕他心里难受,经常邀他来家里和自己的孩子玩,但辰郎却总是兴致缺缺,每次玩没多久,就一个人抱膝坐在角落。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喜惠子的夫家曾是拥有大批土地的地主世家。战争结束后没多久,喜惠子的丈夫,也就是辰郎的爸爸――嘉寿男便生意失败,把望月家的土地都赔光了,家道也因此中落。辰郎才出生没多久,喜惠子就被迫过上穷苦生活。不过,这附近的人家都很穷,尤其是战争刚结束时,家家户户都过着食不果腹的生活。
喜惠子的死也是家道中落所造成。喜惠子罹患肺疾后,望月家没钱买营养的食物给她吃,也没钱带她去看病,还因为担心传染,把她一个人隔离在仓库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当初谈定要将喜惠子嫁到望月家时,德一还很庆幸妹妹找到一个好人家。他作梦也没想到,喜惠子居然就这样没了,德一既怜惜妹妹,也气望月家骗了自己。
喜惠子离世后,嘉寿男就卖掉了祖屋。他的父母已相继死亡,所以没人能对他说三道四。嘉寿男带着辰郎搬到一间有如营房的河边破屋,每天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他没有固定工作,经常把四、五岁的辰郎留在家里,好几天都不回家。据说有次小辰郎好几天没东西吃,差点被活活饿死在家里。
德一因为担心辰郎,曾去过一次望月家的破屋。虽然辰郎不领情,但他终究是喜惠子的儿子,若有个三长两短,德一实在无法跟天上的妹妹交代。走进破屋后,只见满脸通红的嘉寿男拿着酒杯,大白天就喝得醉醺醺的。德一见状劝他:
“你也差不多该找份正当工作了,别一天到晚喝酒,这样辰郎很可怜。”
嘉寿男一言不发地看向德一,他的眸子有如玻璃球一般,脸上早已失去了表情,令人摸不透他的心。就在这时,嘉寿男赫然做出意想不到的举动――
“滚出去!”
随着一声怒吼,德一的额头感到一阵剧痛。他下意识地按住额头,只见双手被温热的液体染得鲜红――嘉寿男将手上的杯子扔向德一,把他的额头砸破了。德一当下立刻逃出了破屋,因为他直觉自己若继续待在那里,嘉寿男可能会兽性大发杀了他。这是德一最后一次见到嘉寿男,还记得他刚娶喜惠子入门时是那样的谦虚稳重,如今却变得判若两人,令人不胜唏嘘。
后来德一听说,嘉寿男经常对辰郎暴力相向。在那个年代,爸爸打小孩是稀松平常的事,但再怎么教训也有个限度。不管辰郎有没有做错事,嘉寿男只要心情不好就会对他拳打脚踢,甚至还会拿烟头烫他、拿火柴烧他的头发或身体。这还不是最过分的,据说嘉寿男还会逼儿子吃屎喝尿。嘉寿男失去财富后,就连个性也变得禽兽不如。现在想想,辰郎或许就是因为长期遭到父亲的虐待才变得面无表情,接踵而来的暴力对待早已夺去了他的人性。
辰郎七岁时,村里传出嘉寿男杀人的流言。
嘉寿男家附近的地瓜田内发现一具邮差尸体,腹部有被利器刺伤的痕迹,包包里的几封现金袋不翼而飞。因现场遗留下来的线索很少,搜查迟迟没有进展,于是村里开始流传是嘉寿男因为没钱花用才抢劫邮差。过不久,派出所接到民众报案,说嘉寿男家中飘出异臭。警方到场发现,嘉寿男已挂在梁上上吊自杀,他已死亡数日,蛆虫不断从腐坏的尸体中涌出,变质的皮肤和身体的脂肪不断滴落在地。警方发现尸体时,在房间角落找到抱膝而坐的辰郎。嘉寿男断气后,辰郎和吊死的父亲尸体生活了好几天。说不定就连父亲上吊的那一刻,他都在旁边看着。
警方搜索破屋后没有找到遗书,倒是发现了之前遭抢的现金袋,因而断定嘉寿男就是抢劫邮差的歹徒,认为他应该是在杀害邮差后不耐良心苛责而自杀。但因为嫌犯已经死亡,警方只能将案件函送地检署。
父亲死后,辰郎先是由某亲戚家寄养,没多久又被送到另一个亲戚家。大家都嫌弃他是杀人凶手的孩子,急于摆脱这个烫手山芋。亲戚踢了一阵皮球后,最后将辰郎送到县内一家养护设施。德一曾考虑收养他,却因为妻子强烈反对而作罢。这也是无可厚非,毕竟德一家儿女众多,根本没有余力多养一个小孩。虽然对不起死去的妹妹,但德一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说老实话,德一也没有信心养育像辰郎这种怪孩子。
在那之后过了将近四十年,德一接到辰郎诱拐杀害两个孩童的消息。震惊归震惊,同时却有“果然不出我所料……”的感觉。他以前就觉得辰郎总有一天会犯下令人发指的罪行,那家伙身上果然流着他父亲的鬼畜2之血,所以才能毫不在意地随便杀人。现在想想,辰郎跟他父亲根本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的双眼也有如玻璃球一般毫无感情。
一直到今天,只要天气变冷,德一被嘉寿男砸伤的疤痕就会隐隐作痛。每当这个时候,德一就会想起那对父子,想起他们有如玻璃球的双眸……
养护设施
佛寺的住持居所――
这天外头下着冰冷的潇潇细雨,雨滴不断打在庭院里的石灯笼上。一个穿着制服的国中女生端了一杯白烟袅袅的日本茶给我,她的脸庞未脱稚气,左眼下方有一颗可爱的黑痣。女孩对我毕恭毕敬地点个头后,才抱着圆形托盘离开。我立刻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口中顿时充满怡人的抹茶茶香,因雨受寒的身体也暖和了起来。
这间佛寺的位置是山名德一告诉我的。望月辰郎成为孤儿后,就是被亲戚送到这间佛寺。九年前凶杀案发生时,这间佛寺拒绝了所有媒体的采访。不过,这次我向他们提出采访请求时,他们表示只要我不写出佛寺和养护设施的名称地点,即愿意接受采访。但其实,福岛县内的佛寺兼养护设施并不多,就算不公布名称地点,只要有心还是能查到。无论如何,因我实在有太多事情想问了,所以还是应允了他们开出的条件。在此也为无法公开养护设施之名称地点向各位读者致歉,还请大家见谅。
等了一阵子后,一位头上有青涩的剃发痕迹、穿著作务衣3的男性走了过来。他是这间佛寺的住持,年龄大约介于四十岁到四十五岁,手上拿着一本簿子和牛皮纸信封。
“不好意思,百忙之中还来打扰您。”
“不会不会,我才要谢谢您亲临本寺,一路劳累了。”
这位住持身型纤瘦,戴着无框眼镜,看起来成熟又稳重。
“您身兼佛寺住持和养护设施园长二职,应该很辛苦吧?”
“我从不觉得自己辛苦。我们家世世代代都在照顾无家可归的孩子,这是佛祖授予我们的重责大任。”
日本最早的孤儿院是圣德太子所设立的悲田院。
悲田院以佛教的慈悲思想为出发点,救济世间无依无靠的孩子和贫苦人家。有了悲田院的先例,日本各地的佛寺纷纷开始设立孤儿院。一九四七年,日本政府制定了《儿童福祉法》,并将孤儿院改名为“养护设施”;一九九七年修订《儿童福祉法》后,又改名为“儿童养护设施”。
这间佛寺建于室町时代4,历史悠久,住持世世代代都在照顾孤儿,现在设施里共有十七名孤儿。其实严格来说,他们接收的绝大多数都不是“孤儿”。战争刚结束时,他们收了很多被父母抛弃的“弃儿”;现在则多为父母因故无法照顾的孩子,以及必须与父母隔离的受虐儿。其中也有少数被父母抛弃、身分不明的弃儿,这些孩童是由设施为他们报户口。
住持告诉我,这些孩子住在靠近佛堂的另一栋房子,也就是我在来的路上看到的两层砖墙楼房。那里有一座广场,广场上有游乐设施,但因为今天下雨,大家都没有出来玩,只见几个小学生撑伞进屋。刚才端茶给我、左眼下方有痣的国中女生也是设施里的一员,想必对她而言,那栋楼房就是她的“家”吧。
“我在电话中跟您提过,希望向您打听望月辰郎这号人物……”
一听到“望月辰郎”四个字,住持的表情瞬间沉了下来。为避免伤和气,我非常注意遣词用字。
“请问您这里有留下任何他的纪录吗?”
“有的。”
住持拿起他带来的簿子,打开书签页后转向递给我。这本簿子看得出来年代久远,不但破破烂烂的,纸张也已经变色。
“这是当时的名册。”
住持指的栏位上写着“望月辰郎”四个字。
“望月辰郎确实住过我们这里,但那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没出生,现在已经找不到人问当时的事情了。”
名册上写着“昭和三十二年(一九五七年)入住”,也就是辰郎的父亲――嘉寿男自杀的那一年。望月辰郎于七岁入住养护设施,在这里住了十二年后,于昭和四十四年(一九六九年)十九岁时搬出。我一边浏览名册,一边向住持发问――
“您知道他犯案的事吗?”
“当然知道。”
“九年前案件刚曝光时,应该有很多媒体记者向贵寺邀访吧?”
“有,但我们全都拒绝了。当时前任住持人还健在……也就是家父。不受访是他的意思。”
住持告诉我,他的父亲于五年前去世后,他才继任住持之位。
“当时很多媒体对我们冷嘲热讽,说我们设施养出了一个社会败类。我父亲为此非常愤怒,这些报导也深深伤害了设施里的孩子,我们必须守护这些孩子未来的人生,所以才作出这样的决定。”
“那么,为什么您肯答应这次的邀访呢?”
“如今已事过境迁,到了我这一代,几乎没有人在谈论这件事了。所以我才决定受访,以表祭奠亡者之意。”
“前任住持是几岁离开人世的呢?”
“七十九岁。”
“前任住持还记得望月辰郎吗?”
“当然记得。”
“您有听他说过望月小时候的事吗?”
“案发后我曾听父亲说,望月是个令人放心的孩子,他的个性稳重,勤学用功,还很照顾比他小的孩子。他从未跟其他人发生冲突,在学校也成绩优异。喔对了,给你看样东西。”
住持从牛皮纸信封中抽出一张褪色的黑白照片。
“这是当时拍的照片,这个就是望月辰郎。”
我从住持手中接过照片,上面有大约十个孩子,拍摄地点为佛寺的住持居所。当时应该是炎炎夏日,照片里的所有人都津津有味地吃着西瓜,只有一个小男孩拿着西瓜却绷着一张脸,那就是望月辰郎。
“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
“照片后面有记录拍摄日期。”
我将照片翻过来一看,上面有几个工整的原子笔字迹――“昭和三十五年(一九六○年)七月”,也就是望月辰郎十岁的时候。我将照片翻回正面,端详望月辰郎幼时的脸庞。其他孩子都眉开眼笑的,只有望月一个人面无笑容,显得特别突兀。
“他在这里待了十二年对吧?那搬出去后呢?”
“他后来进入大学就读,听说他高中上的是定时制课程,半工半读存钱上大学。”
“原来如此。他搬出去后,还有跟你们联络吗?像是写信给你们,或是以学长的身分回娘家之类的……”
“这我就不清楚了。”
“前任住持有跟您提过那件命案吗?”
“除了案发的那一阵子,前任住持从没有特别提过望月。前任住持似乎不想讲他的事,毕竟是我们这里出去的孩子杀了人……他应该很失望吧。”
“这样啊……”
住持提供给我的资讯就只有这些,但光是看到望月小时候的照片,就算是收获甚丰了。
“望月辰郎是从我们这里出去的孩子,听到他夺走两个无辜孩子的性命,我们都深感痛心。”
语毕,住持轻轻闭起双眼,双手合十地念道:“南无阿弥陀佛。”念了几次后,他再度睁开眼睛。
“我由衷希望他能够偿罪赎咎,去世的两个孩子能够安心成佛。”
采访结束后,我向住持道谢完便离开佛寺。不知不觉外头已雨过天青,阳光普照。
儿童养护设施的方向传来阵阵欢笑声,只见几个孩子在雨停了的广场上追赶跑跳,好不快乐。
摔落
以下是我所搜集的望月辰郎相关资讯。首先来看看他的上半生――
一九五○年(昭和二十五年)
出生 望月嘉寿男之嫡子。
一九五四年(昭和二十九年)
四岁 母亲喜惠子病逝。
一九五七年(昭和三十二年)
七岁 父亲嘉寿男遭人怀疑犯下凶案后自杀,辗转流连于亲戚家,后进入福岛县内的养护设施。
一九六九年(昭和四十四年)
十九岁 寒窗苦读考上国立大学,离开养护设施入住大学宿舍。
一九七三年(昭和四十八年)
二十三岁 大学毕业,进入枥木县一所私立学校担任国文老师。
一九七四年(昭和四十九年)
二十四岁 与同事结婚,长女今日香(Kyoka)出生
一九七八年(昭和五十三年)
二十八岁 于枥木县新兴住宅区购入透天厝。
一九九一年(平成三年)
四十一岁 卖掉房子,辞去教职,开始露宿街头。
一九九三年(平成五年)
四十三岁 诱拐小椋克司的女儿须美奈(当时六岁)和儿子亘并加以杀害。
一九九六年(平成八年)
四十六岁 于千叶地方法院被判无期徒刑。
根据望月辰郎的舅父――山名德一的说法,辰郎的童年崎岖坎坷,母亲去世、家道中落、一贫如洗,还遭到父亲嘉寿男的残暴虐待。嘉寿男遭人怀疑犯下杀人案,因而上吊自杀。父亲死后,亲戚都嫌弃辰郎是杀人犯的孩子,没人愿意长期收留他。他的童年经历充满了孕育杀人魔的条件与要素。
七岁到十九岁的十二年间,辰郎住在福岛县内的养护设施,之后他发愤苦学,考进地方的国立大学文学院,并于在学期间修满教育学分,进入枥木县的一所私立高校担任国文老师。后来他与女同事结婚,两人育有一女。听辰郎以前的同事说,他工作态度良好,也从未犯过什么重大过失。
进入养护设施后,他的人生否极泰来,不但考进了国立大学、当上老师,还立业成家,年纪轻轻二十八岁就买了独栋房子。听说辰郎家庭和乐,过着跟幼时截然不同的快乐生活。当时任谁都想不到,他日后竟会犯下丧心病狂的罪行,杀害两名孩童。
四十一岁那年,也就是案发的两年前,辰郎与妻子离婚,卖掉房子,并辞去教职工作,开始过着流浪街头的露宿生活。想必这一年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撼动了他原本一帆风顺的人生,让他的生活瞬间跌落谷底。
一九九一年,望月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儿时玩伴
亚子(Ako)不喜欢“儿时玩伴”这四个字,总觉得听起来有些过时。而且她不知道自己跟今日香的关系能否用“儿时玩伴”来形容,因为她小时候可是恨透了望月今日香。
佐佐木亚子(二十八岁,假名)现在是静冈县某间医院的护士,她的老家位于枥木县的住宅区,望月辰郎一家就住在他们家数过去的第三户。亚子和今日香同年,读的是同一所幼稚园,再加上家住得近,两人每天都在住宅区坡道上的广场一起玩。但是说实话,亚子每次跟今日香在一起都是如坐针毡。
今日香是个充满正义感的女孩,她既不会对亚子恶作剧,也不会对亚子动手动脚,有时甚至还会帮忙赶走欺负亚子的男生。今日香人长得漂亮,功课又好,是个无可挑剔的完美女孩。
也因为这个原因,亚子经常被拿来跟今日香比较,就连亚子的父母也对今日香赞不绝口,经常叫亚子以她为榜样。每每听到这种话,亚子都感到无地自容。有时她真的很想大叫:“我不要再跟今日香玩了!”但她认为这样很窝囊,所以一直没有说出口。
今日香一家人有如从画中走出来的模范家庭,她的爸妈经常带今日香到坡道上的广场玩。在亚子的印象中,爸爸从来没陪自己玩过,妈妈因为工作的缘故,从小就经常留她一个人在家。也因为这个原因,亚子非常羡慕今日香。今日香的妈妈不仅是个身材窈窕的美人,还烧得一手好菜。亚子去他们家玩时,今日香的妈妈还亲手做了布丁和蛋糕请她吃。今日香的爸爸身材高瘦,个性和蔼可亲,经常在广场陪亚子一起玩。也因为这个原因,亚子听到他犯下诱拐命案时简直不敢置信,那样亲切的好爸爸,怎么会诱拐孩童并加以杀害?
言归正传,亚子真的很讨厌今日香。每每面对今日香的眼神,亚子都觉得自己要被看透了。在今日香面前,亚子总为自己的毫无价值感到沮丧。忘了是小学二年级还是三年级的时候,有天亚子骗爸妈自己肚子痛,装病向学校请假。她并不讨厌学校,但那天就是莫名其妙不想去上学。相信任谁小时候都有过这样的经验吧?
爸妈出门上班后,亚子一个人留在家里看电视。当时亚子和今日香同班,到了下午,今日香送营养午餐的面包和布丁过来给她,接下来发生的事,是亚子毕生的恶梦――
“亚子,妳怎么在吃零食?”今日香看着桌上吃剩的零食袋,“妳不是肚子痛吗?”
“对啊,但我已经好了。”亚子想随口瞒混过去,却瞒不过今日香的眼睛。
今日香用她特有的锐利眼光看着亚子,仿佛要把她看穿似的。
“亚子,妳在说谎对吧?”
“我才没有,我真的是肚子痛!”
“别骗了!我看得出来!看妳的眼睛就知道妳在说谎!”
亚子被堵得哑口无言。今日香说得没错,她确实向爸妈说了谎,装病跟学校请假。在今日香面前,她果然无所遁形。
“亚子,妳未免也太差劲了吧?亏我那么担心妳!”
今日香的语气充满了责怪,亚子听了忍不住哭了起来。
“妳没资格哭!老师同学都很担心妳,一直说不知道妳还好吗,结果妳居然是说谎装病!”
亚子泪如雨下,今日香却并未因此放过她。
“妳装病骗了爸妈对吧?这样不行喔!妳怎么可以做这种事?妳应该要道歉!向班上同学、老师、爸妈,还有我道歉!”
今日香得理不饶人,不断责骂哭成泪人儿的亚子。
“对不起!对不起啦!”
耐不住今日香的咄咄逼人,亚子一次又一次地道歉。她并非真心认错,而是担心若不这么做,今日香就不会轻易放过她。当然,任谁来看做错事的都是亚子,但仔细想想,这件事真的有那么严重吗?有必要这样责骂不休吗?在亚子幼小的心灵中,只觉得今日香的正义感很不寻常,甚至有一种她着魔的错觉。
从那之后,亚子开始疏远今日香。表面上是因为亚子的妈妈怀了第二胎,实际上是亚子出于本能地躲避今日香。得知跟今日香分到不同班时,亚子在心里暗自窃喜。因今日香成绩优异,国中毕业后便进入程度较好的私立高中就读,两人就此便鲜少讲话,成了在家门口偶遇才会打招呼的点头之交。
随着两人年纪渐长,两人之间的交流也愈来愈少。这虽然是亚子所期望的结果,但不可否认的,即便她们不再交谈,亚子心里还是非常在意今日香。
高二那年,今日香死了。
那天亚子放学回家,从妈妈那接到今日香的死讯时,脑中只是一片空白。
“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姊姊,妳们俩以前感情很好对吧?”
“是啊,我们小时候常玩在一起。”
亚子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假装漠不关心。然而,接下来妈妈说的话却让她瞠目结舌――
“没想到她居然会从学校顶楼跳下来,真是吓了我一跳。”
待亚子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冲进房间。她的心中充满了疑问,今日香是自杀?她为什么要跳楼自杀?
几天后,亚子到附近的葬仪会馆参加今日香的告别式。她本来很犹豫要不要去,但在妈妈的劝说下,还是决定过去一趟。会场来了不少今日香的高中同学,他们看起来都人模人样、聪明乖巧。
今日香为何会轻生?亚子并不知道。她既聪明又漂亮,个性嫉恶如仇,浑身充满正义感,究竟是什么事情将她这么完美的女孩逼上绝路?
祭坛的中央放着用鲜花装饰的遗照。这好像是亚子第一次端详今日香长大后的面容,她的脸上依然留有小时候的影子,还有那双仿佛能将人看透的双眸……
亚子想起小时候的事。自己仿佛永远矮今日香一截,只要与今日香一起,她就藏不住心中的脆弱与丑恶。所以亚子才想尽办法地远离今日香、逃离今日香,刻意不去想起她……
原来是这样啊!亚子这才恍然大悟,她讨厌的不是今日香……而是自己。顿悟的那一瞬间,心中激动的情绪蜂拥而上,亚子为自己犯了无法挽回的错误而懊悔,也为失去今日香而悲恸,眼泪止也止不住,有如泄洪一般不断涌出。
亚子用手帕拭去泪水,走到捻香台前,向今日香的父母默默鞠躬。亚子好久没见到他们了,只见阿姨双眼红肿,低头不语;叔叔仿佛时间停止了一般,用虚无的眼神盯着前方。
丧礼结束后不久,今日香的父母就把房子卖了,两夫妻离了婚,一家人分崩离析。亚子不清楚阿姨的去向,得知叔叔成了流浪汉、因诱拐杀人而被捕时,亚子简直不敢置信。电视上说的那个人,真的是今日香的爸爸吗?在亚子的记忆中,望月辰郎是个爱家的好爸爸,常跟妻女一起在坡道上的观景广场玩。亚子曾经那么向往的家庭,竟然以这样的形态崩溃了。如今今日香家已被夷为平地,亚子每每经过那里都不禁心想,为何今日香会走上绝路?她爸爸又为何要杀害两个孩子?
上个月,亚子与爱情长跑多年的男友登记结婚,目前她已怀孕,预计明年就要升格人母。
宇都宫
时间已过晚上七点。
走出JR宇都宫站的票口,路上人来人往赶着回家。我走出车站,走进圆环公车道,这时受访人传来一封简讯,告诉我他可能赶不上约好的时间。
枥木县宇都宫市是北关东最大的都市,我随着人群走在灯火通明的大马路上,直到走上国道后,人潮才开始减少。国道旁有一间全国性的连锁餐厅,一楼是停车场,二楼才是用餐区。
我爬上二楼走进店里,因正值用餐高峰时段,我还以为店里会人满为患,没想到多的是空位。
离约定时间已过了半个小时,受访人才姗姗来迟。虽然我之前只有跟他传过简讯,但我立刻就从气息认出他就是今天的受访人。身形修长的他穿着一身西装,看起来相当清爽。光看外表,还以为他是运动型的阳光男孩,但仔细观察行为举止会发现,他是个温文儒雅的书生。
“真的很抱歉,我跟客户开会开太久了。”
才刚坐下,他立刻对我鞠躬道歉。我告诉他,他肯受访我已经感激不尽了,何况他迟到前有先跟我联络,根本不用跟我道歉。看来他虽然年轻,却很懂礼貌。
点完饮料后,我们交换了名片。他在枥木县的一家企业上班,今年二十七岁。因他不愿曝光本名,在此以田所亮平(假名)称呼他。
“我没有被媒体采访过,所以有点紧张。”
“别担心。若问到您难以启齿的问题,还请您多多见谅。”
“您是要问我高中时的事情吧?”
“是的,我在简讯中有提到,想跟您打听望月今日香这个人。”
听到望月今日香这个名字,田所突然露出怪异的神情。
“您还记得望月今日香吗?”
“当然记得,而且记得很清楚。”
田所亮平是望月辰郎的独生女――今日香的高中同学。今日香读的高中是枥木县内的升学名校,虽然校内佼佼者众多,田所仍凭着优异的成绩脱颖而出,考上东京知名的私立大学。大学毕业后,他回到枥木县工作,虽然名为“上班族”,但他上班的公司是代代承传的家族企业,目前的总经理正是田所的父亲。
我四处调查今日香自杀的详情,却因为找不到当时的相关人士,根本无从采访。虽然取得了几个联络方式,但都被对方以“不愿提起当年往事”为由拒绝了,唯有田所一口答应了我的邀访。
“得知望月去世的消息时,您的心情如何?”
“我不敢相信同班同学就这么死了。虽然当时发生了很多事,但我们还在念高中,人生才正要开始不是吗?没想到她居然会走上绝路……”
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二十日,望月今日香从学校顶楼跳下死亡,以下是当时的报导――
〈女高中生从学校顶楼跳楼身亡〉
二十日下午四点十五分,一名学生跨越枥木县××高中的屋顶围栏,从十四公尺高的屋顶一跃而下,经送医后不治死亡。目前已确认死者是就读该校二年级的女学生(十七岁)。死亡女学生并未留下遗书,据悉生前精神状况并不稳定,××分局正朝跳楼自杀的方向侦办。
(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日报 )
今日香并未留下遗书,但因为她是在放学后跳楼,不少学生都亲眼看到她爬过屋顶栏杆、一跃而下的过程,所以警方最后以自杀结案。
半晌,田所点的热咖啡送来了。我等服务生离开后继续提问――
“可以谈谈她在学校给人什么感觉吗?”
“她很文静,留着一头乌黑的长发,功课也很好。”
“为什么她会自杀呢?”
“嗯……因为……”
田所说到一半皱起眉头,拿起冒着热气的咖啡杯啜饮一口。
“您知道什么内情是吗?刚才您也提到‘当时发生了很多事’……”
“这些话实在不应该由我来说……”田所有些含糊其词,吸了一口气后对我问道:
“我想先跟您确认一件事,您这次向我邀访,是为了报导望月今日香的父亲犯下的诱拐凶杀案对吧?”
“是的。”
“采访我对您有什么帮助呢?”
“如今法庭已对望月辰郎作出判决,但仍未厘清他杀死小姊弟的动机。中间我做了很多调查,就是找不到他犯下残忍罪行的真正原因。为了防止再度发生类似的憾事,我认为应该要查出真相,这也是为了死去的两个小姊弟……”
“望月今日香的死,跟这件凶杀案有关吗?”
“就是因为还不清楚,所以才在调查。”
田所不发一语,拿起桌上的咖啡,却迟迟没有送到嘴边。他沉思一阵后,慢条斯理地开口。
“如果是为了被害人,我愿意说出真相。”
“谢谢您。”
田所喝了一口咖啡后,将咖啡放回盘子上。
“您想知道望月为什么会自杀对吧?”
“是的。”
“主要原因出在……霸凌。”
“霸凌?今日香被同学霸凌吗?”
“不是的,正好相反。”
“相反?”
“虽然死者为大,这么说或许多有冒犯,但简单来说,当时望月将班上一名女同学视为眼中钉,不断霸凌她。”
“不是被霸凌,是霸凌?”
“是的。虽然也有几个女生加入霸凌行列,但她们是以望月为首。”
多么令人惊讶的消息啊!望月今日香竟然是霸凌同学的主谋?为什么她明明是霸凌的那一方,却自我了断生命呢?
“望月跟她霸凌的女生本来是形影不离的好友,但暑假结束后,我们发现她们两个好像闹翻了,望月变得超讨厌她,事情也愈演愈烈。”
“为什么会闹翻呢?”
“详情我不清楚耶。”
“具体而言,望月做了哪些霸凌行为呢?”
“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因为她们都在隐密的地方欺负她。听说一开始只是一些小恶作剧,像是故意忽略她、把她的东西藏起来之类的,之后却愈来愈过分,好像还会对她拳打脚踢,甚至以她会拉低学校水准为由,几次逼她退学。”
“退学?”
“是啊。她们表面上装得很要好,根本没有老师知道这件事。我听说望月霸凌人时也不敢置信,觉得像她这种个性乖巧稳重的优等生,怎么可能会干出这种事。然而事实证明,我们都被她给骗了,可见望月心机有多重。”
这跟儿时玩伴――佐佐木亚子口中的今日香差了十万八千里。小时候的今日香嫉恶如仇,照理来说,正义感泛滥的她,应该不会做出这种带头霸凌同学、强迫同学退学的行为。然而,高中同学却说她是霸凌同学的首领。仔细想想,今日香曾因为佐佐木亚子装病翘课而不留情面地指责亚子,会不会是她在成长的过程中,原本就“泛滥”的正义感渐渐走火入魔,进而发展成霸凌行为呢?
“话说回来,今日香究竟为何要自杀呢?”
“因为望月不断逼迫那名女同学退学,导致女学生最后受不了,把自己被霸凌的事告诉了爸妈。对方父母来学校理论,这才揭发了望月等人的恶行。校方把望月跟同伙叫来对质,望月全盘否认,但其他同伙马上就招了,说望月是霸凌的主谋,是望月强迫她们霸凌同学。学校见事态严重,不断劝望月悔改,她却不愿低头认错,有一天就突然……”
田所把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从屋顶上跳楼自杀?”
“没错。”
田所呢喃道,脸上尽是沉痛,随后拿起不再冒烟的咖啡喝了一口。
“为什么望月今日香坚持要霸凌那个女同学呢?”
“我也不知道。虽然这么说是在批评死者……但我认为,望月跟我们不太一样……”
“不太一样?”
“对……我觉得她缺乏……人类该有的感情和感受……老实说,听到她父亲因杀害孩童遭到逮捕时,我惊讶归惊讶,却有种不出所料的感觉。”
“不出所料?”
“果真不出我所料,她身上果然流着跟父亲一样残暴的血液。望月长得很漂亮,个性却令人难以捉摸。听到她爸爸作案时我心想……这果然是血缘的问题。望月的爸爸犯下残暴罪行,女儿也继承了爸爸的血液,对同学百般折磨后跳楼自杀。虽然这么说是在浇桥本先生您冷水,但我认为,无论是望月霸凌同学也好、她爸爸诱拐杀害孩童也好,他们做这些事情是没有来由的。”
田所愈说愈激动,他强压住心里的波涛汹涌后再度开口。
“我无法原谅望月,她对朋友做出那么过分的事,凭什么自我了断?听说那名女同学在望月死后仍走不出阴霾,每天受尽心理折磨,真是可怜……”
田所垂下眼眸。空荡荡的餐厅里,我俩之间弥漫着一股沉重的沉默。
“抱歉,让您想起不好的回忆。”
“不会,别这么说。我才对您不好意思,在您面前大放厥词。”
田所恭敬地低下头。
“没这回事,谢谢您提供我这么多资讯,我可以问您最后一个问题吗?”
“好啊,请问。”
“可以请您告诉我那名被霸凌的女同学叫什么名字吗?”
“喔,好啊。”
“她是不是姓‘小椋’呢?小是小孩的小,椋是木部旁边一个京。”
“小椋?不是耶……。”
“这样啊……那请问,望月的霸凌同伙中有姓‘小椋’的人吗?”
“没有耶,我们班没有姓小椋的同学。”
“那班导师呢?姓小椋吗?”
“也不是耶。”
鬼畜之森
公园里传来孩子们喧腾的欢笑声。
循着声音看过去,原来是放学的小学生在公园里跑来跑去。时间已过下午三点,上次来这里时还是上课时间,公园里没几个小孩。今天我再度造访柏市的这座公园,跟上次一样,坐在单杠旁边的长椅上。
如今已是六月,我采访这宗案件已超过两个月。
其间我不断寻找望月辰郎的犯案动机,虽然查到了几个真相,但最关键的部分仍是迷雾重重。于是我决定回到案发原点――回到这座公园,追寻望月犯案的足迹,看看会不会有新发现。
我环视眼前的公园――
几个小朋友在踢足球,小女孩在玩沙堆,妈妈推孩子荡秋千,调皮的男孩正在游乐设施上“攻顶”。九年前,望月辰郎经历了家破人亡、四处流浪,来到了这个充满阳光笑容的地方。他到底在想什么?
望月一家之所以分崩离析,很可能是因为独生女自杀的缘故。望月今日香的高中同学――田所亮平在受访结束后,介绍了几个同班同学给我采访。他们的说词如出一辙,看来今日香真的是霸凌班上同学的主谋。
我希望能听听受害女学生的说法,但我没有她的联络方式。今日香去世后,她也离开了那所高中,如今音讯全无。
这群高中同学表示,受害女学生的父母曾打算向今日香的父母提出告诉,但校方为了维护校誉,用慰抚金劝退了受害女学生的父母,据说今日香的父母也赔偿了一大笔钱。
女儿在学校霸凌同学的事情曝光后,望月辰郎一家走上了崩解之路。望月也辞去教职,对女儿的行为以示负责。今日香死后,他与妻子离婚,过上居无定所的游民生活。独生女的霸凌行为与自杀无疑为望月投下了一颗震撼弹,他的人生也因此出现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女儿去世的两年后,望月犯下诱拐凶杀案,杀害了小椋克司的一对儿女。追根究柢,这或许与他痛失独生女有关。望月曾在开庭时做出这样的供词:
── 须美奈长得跟我女儿小时候很像,若把她带在身边,我的人生或许就能重来──
(第二次公开审判‧讯问被告 )
望月将自己的女儿投射在诱拐来的女孩身上,认为只要找回女儿,就能够重启人生。无论如何,独生女的死打乱了他的人生步调,对他造成了极大的影响。
今日香才十七岁,年纪轻轻就自寻短见。或许望月是无法接受女儿的早逝,才对将女儿逼上绝路的这个社会产生复仇之心。如果真是如此,望月未免也太任性也太自私了。今日香并非因为受害自杀,而是对同学做出恶质的霸凌行为后遭到定罪,才从顶楼一跃而下。一个父亲若因为独生女遭人霸凌而心生复仇之意,这我还能理解(但也不能因此以身试法),但今日香可是加害的一方,若望月是因此才走上复仇之路,那就只是单纯的解气泄恨罢了。
问题来了,如果不是因为痛失爱女,望月为何会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呢?这会不会是仇杀呢?为了寻求蛛丝马迹,我详查了望月和小椋的家庭关系,但双方没有任何交集,彼此只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这次采访已厘清事项如下――
●望月本出生于富裕家庭,后因父亲经商失败而家道中落。
●生母于望月四岁时病逝。
●小时候遭到父亲残忍虐待。
●七岁时,父亲遭怀疑抢劫杀人,因而上吊自杀。
●被亲戚互相丢包,戏谑他是“鬼畜之子”。
●之后进入佛寺经营的养护设施。
●独生女今日香遭同学告发霸凌行为,跳楼自杀。
●因女儿在校霸凌同学而辞去教职。
●在案发之前,望月与被害家庭并无任何交集。
真是大起大落的人生啊。
望月的父亲和女儿都是自杀身亡,目前尚不清楚这和案件是否有关。如今我们只能掌握零散的点和线,方向凌乱,毫无交集的趋势。采访期间我不只一次怀疑,追寻望月的犯罪动机会不会没有任何意义?或许正如今日香的高中同学田所说,无论是今日香霸凌同学也好、辰郎诱拐杀害孩童也好,他们做这些事情是没有来由的。一位犯罪心理学家告诉我,“淫乐杀人”本身是没有理由的,他们的杀人动机本身就不具意义。但如果望月真是为了追求快感而杀害两名孩童,那他究竟从中获得了何种乐趣?对此我总感到不能释怀。
离开公园后,我在住宅区里绕了一下。时间已近下午五点,就六月的天气而言,这天相当炎热,走没多久就满身大汗。我走在住宅林立的道路上,不断用手帕擦汗。太阳仍高挂天空,完全没有要下山的迹象。走了约莫二十分钟,我来到一座草木丛生的小山丘,弯进小巷子后,便抵达树林的入口――没错,就是望月埋尸的树林。
森林里相当凉爽,我从包包里拿出一张手绘地图和指南针。这张地图是我采访警犬训练师市岛时请他帮我画的。夏天即将到来,草木已是郁郁葱葱,走在空无一人的林道上时,身边不断传来浓烈的植物气味。
走到树林深处后,我停下来确认地图。地图上画着望月杀害亘的林间仓库以及埋尸地点,市岛告诉我,案发后那间仓库已被拆除。
我照着地图上所标示的距离和方位寻找埋尸地点。在这茫茫树林深处,没有任何地标可以对照,唯一可参考的就是小溪。然而,望月埋尸已是九年前的事情,森林的地形可能早已改变,我很担心自己是否找得到目的地。
警方寻找遗体那天,森林里因大雨发生土崩而寸步难行。这天虽然地面是干的,但碍于草木丛生,还是不太好走。正当我心中七上八下,担心自己是否走错路时――
耳边传来一阵微弱的潺潺流水声。那声音仿佛在引导我一般,带我一路拨开树枝,在险峻的森林中前行。走了一阵后,眼前突然一片空旷,只见缓坡下方有一条涓涓小溪,小溪前方有一块没有任何树木的空地。不会错的,这里就是望月的埋尸地点,看来我成功抵达目的地了。我顺了一下呼吸,用手臂拂去脸上的汗水,走到了空地上。
那是一块矮竹和杂草丛生的荒地,在树林里显得相当突兀。我站在原地,环视这块埋尸的空间。
不知不觉太阳已开始西下。昏暗的阳光照在这块两条小生命曾经沉睡的地方,令人不寒而栗。九年前,望月是抱着什么想法站在这里的呢?
最终,我还是没有找出望月辰郎杀害小姊弟的原因。案发当时,被害人的父母――小椋克司和鞠子就不愿接受任何采访,这次我也透过律师向他们邀访,同样也被拒绝了。
我对“柏市小姊弟诱杀案”的采访到此告一段落。目前望月辰郎的审判仍在进行中,相信在司法一定能打开望月心中的黑暗面,厘清他为何夺走两条无辜的小生命,揭露恶魔的真面目。就让我们带着期望与信念停笔于此。
※文中人名恕不使用敬称。
(二○○二年六月 桥本勋/采访撰文)
1.一般道路,类似台湾的省道。
2.日语特有的说法,原指佛教六道中的“饿鬼”与“畜生”两道,后引申为禽兽不如、残忍虐待之意。
3.禅宗僧侣做杂务时穿的工作服。
4.日本的时代划分,指纪元一三三六年到一五七三年,因幕府设在京都室町,故得此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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