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草野阳子《 季刊和歌 》二○一二年春季号 ）

不少重罪死刑犯都在狱中接触短歌后成为歌人5，狱中歌人“岛秋人”（本名为“中村觉”，享年三十三岁）就是广为人知的例子。一九五九年，他在新潟县犯下强盗杀人罪，之后被法院判处死刑。岛写的短歌深受好评，并于一九六三年获得每日歌坛奖的肯定。

岛入狱后，曾在一封写给国中恩师的信中提到这么一段儿时回忆。他小时候家贫体弱，经常被人瞧不起，从未受人称赞鼓励。然而，国中的一堂美劳课，这位老师却看着他的画作说道：“画技很差，但构图很棒。”在岛的记忆中，他只有被人称赞过这么一次，所以才特地写信给那位老师表达谢意，并阐述想要再执画笔之情。后来老师回信给岛，送了一幅孩童画作及三首短歌给他。岛深受老师感动，因而一头栽进短歌的世界，开始创作短歌。

处决前夜，岛写下了这么一首短歌――

身已近尘土　移身别房静等待　行刑时到来　有这么一个片刻　怜惜生命的温暖　

岛服刑后，他的作品被收录成册，取名为《遗爱集》。

一九六○年于宫城监狱行刑的平尾静夫（得年二十八）也是一名狱中歌人。他自小生母就不在身边，后因杀害养母而被判处死刑。他在狱中读了短歌杂志后开始试着创作短歌，并将作品投稿到杂志。面对即将来到的死刑，平尾的心中非常害怕，短歌也成了他与恐惧对抗的武器。

死囚行刑处　即吾生命终结地　长嘘又短叹　宁化作蠕虫蝼蚁　唯求延命活下去

平尾伏法后，他在狱中写的两百三十二首短歌被收录成歌集，书名就叫做《宁化作蠕虫蝼蚁》。

像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这些死囚的短歌作品大多都享有高度评价。问题来了，他们为什么会爱上短歌，甚至自己创作短歌呢？

人在降生的那一刻便已决定结局，世人都逃不过一死。就这一点而言，我们都是被宣告死亡的囚人。当然不只人类，世间万物皆是如此，无论是猫狗、猪牛、蛇蛙、草木，最终都得面临死亡的命运。

与其他生物不同的是，人类很清楚自己总有一天会死亡，所以我们不断在克服对死亡的恐惧，有人烧香拜佛，有人则是在艺术与文学中寻求救赎。

这或许也是狱中歌人诞生的原因。这些人被宣告了死刑，面对死亡，他们比任何人都有自知之明，也比任何人都想活下去，所以才会不断追求生与死的意义与价值，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上个月，我们编辑部收到了这样一封信――

您好，冒昧写信给您，若有打扰还请见谅。

我是贵刊的忠实读者，目前正在调查一九九三年柏市的小姊弟诱杀案。过程中，为了和该案被告望月辰郎本人接触，我曾写过好几封信给他。一开始这些信都石沉大海，但我并未因此放弃，没想到，还真让我等到他的亲笔回信。他寄来的信封中只有一张信纸，信上只写了一首短歌。随信附上了该信影本，还请你们务必过目。不知能否请你们将望月辰郎创作的短歌刊登在贵刊上呢（请不要公开小弟我的姓名）？虽说死刑犯写短歌这件事本身并不稀奇，但我认为这首歌颇具一读的价值。编辑作业辛苦，谨祝编安。

编辑部读完这封信后，立刻对望月辰郎这号人物进行了调查。此人于一九九三年诱杀了住在千叶县柏市的一对小姊弟，死者是小椋克司的一对儿女，姊姊须美奈与弟弟亘。案发当时，两姊弟原本在家附近的公园游玩，遭望月诱拐到近处的树林中杀害。望月也因为杀人及弃尸的罪嫌遭到警方逮捕。

一审法院判决望月无期徒刑，但检方以量刑不当为由提起上诉。二审则推翻了一审的判决，将望月处以极刑。当时的判决书是这样写的――

被告以惨无人道的方式，夺走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幼生命，并将尸体弃埋土中，这样的行为实在与恶魔无异。被告与被害人家庭素昧平生，并无加以杀害之理由，且犯后毫无悔意，一切罪状泯灭人性。有鉴于死者家属之悲痛情绪，应处以死刑。

望月于二○○四年遭判死刑定谳。并于七年后，也就是去年八月伏诛。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没有像被害人和家属表达歉意。

上述读者将望月在狱中写的短歌影印后寄给了我们。望月的字相当工整，短歌的后方除了写有望月的笔名“兽锲”（けだもののなた，Kedamonononata），还签了“望月辰郎”四个字。虽然我们并未对比笔迹，但从狱方在信上盖的蓝色检阅章来看，此信确实出自望月之手。

后来我们取得这位读者的同意，请他让我们刊登死刑犯望月辰郎所写的短歌――

口吐鲜红血　雌雄双双命终结　森林深渊处　勿渗纯洁无垢白　死亡之色赤红矣

此身化魔鬼　所经之路皆暗黑　直至今时日　支离散碎破镜中　依旧映照地狱景

漂然浮溪面　无衣赤裸鲜花冠　稚子有何辜　启程离世别生地　随波逐流无影踪

竖耳细聆听　三途之川水潺潺　我闻犹怜爱　冥途绵丝纯白净　此世深受死色毒

姊姊卧地倒　奄奄一息仍呻吟　少女如蜡像　急火攻心举手起　乌鸦划过空中云

夕阳渐西沉　天昏色暗薄暮冥　黑暗深渊处　若得奇形妖异花　愿与诅咒草拌搅

　兽锲（望月辰郎）

　看到这里，你是否也觉得望月的短歌，和一般死囚所写的很不一样呢？

一般狱中歌人的作品，多在哀叹曾犯下的罪过、歌颂生命的可贵，又或是描述自己求生的执着。反观望月的短歌，非但没有半点悔过之意，还口出狂言，得意洋洋地写出案发当时的情况。

从这些短歌可以看出，望月心中尚有怨恨未解。他究竟在执着什么呢？接下来，让我们一首一首为您分析。

口吐鲜红血　雌雄双双命终结　森林深渊处　勿渗纯洁无垢白　死亡之色赤红矣

望月是在树林中杀害一双小姊弟。我们可合理推断，这些句子就是在描述案发当时的惨状。“雌雄”是指遭杀害的姊姊与弟弟，“勿渗纯洁无垢白”的“白”应该是指衣服的颜色。由此可见，望月在行凶时，被害人的口中喷出鲜血，沾到了白色的衣服上。不过，这里是指望月的衣服还是被害人的衣服，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此身化魔鬼　所经之路皆暗黑　直至今时日　支离散碎破镜中　依旧映照地狱景

这首歌应该是在描述望月於单人牢房等待行刑时的心境。“魔鬼”是指犯下凶案的自己，如今他仍身处黑暗之中，无论怎么逃都逃不出去，眼前只有一片漆黑……

破镜中映照出的“地狱”是指他今后的去处。由此可看出，望月正与潜藏于心中的骇人恶意交战，这首歌所描写的，正是望月心底有如阿鼻地狱般的纠葛。

漂然浮溪面　无衣赤裸鲜花冠　稚子有何辜　启程离世别生地　随波逐流无影踪

望月埋尸的旁边正是一条小溪。“无衣赤裸鲜花冠”这句应该是在描述两个遇害的孩子。望月将小姊弟杀害后，脱光了他们的衣服才将尸体埋入土中。在这首歌中，他将没穿衣服的孩童尸体比喻成没有花瓣的花冠。

整首歌的释义为：“河面漂着没有花瓣的花，有如离开人世的一双小姊弟。他们并未犯下任何罪过，却像花一般消失了。”

竖耳细聆听　三途之川水潺潺　我闻犹怜爱　冥途绵丝纯白净　此世深受死色毒

这首与第二首一样，都在描述望月身处牢狱的心情。

望月独自在狱中静待死亡的瞬间到来时，听见了三途之川6的流水声，那流水声令望月心生怜爱。他认为，现实世界已受到死亡之色的荼毒，对面则是一片有如绵丝般的纯白净土。

姊姊卧地倒　奄奄一息仍呻吟　少女如蜡像　急火攻心举手起　乌鸦划过空中云

望月杀死四岁大的弟弟后，亲手掐死了六岁大的姊姊，这首歌所呈现的就是当时的状况。姊姊被望月掐住脖子后，倒在地上不断呻吟，虽已奄奄一息，却用尽全力想要逃走。女孩的肌肤已失去血色，有如苍白的蜡像一般。望月看到女孩还没死非常生气，举起手来准备继续掐死她时，一只乌鸦从云前飞过。

这些句子清楚地写出小女孩死去的过程，我对望月所犯下的残暴罪行感到忿忿不平，看了令人十分痛心。

夕阳渐西沉　天昏色暗薄暮冥　黑暗深渊处　若得奇形妖异花　愿与诅咒草拌搅

我们可合理推断，这首歌在描写望月刚埋完尸的情形。“诅咒草”意为“诅咒之语”。这里的“草”和日文中的“言草（言い草）”、“语草（语り草）”一样，都是“种类”的意思，“言草”是指“说法”，“语草”是指“话题”。

这首歌的释义为：“将尸体埋好后，才发现太阳已下山，树林里开始起薄雾。如果黑暗深处开有奇异之花，我一定要将它摘下，与充满怒气和恨意诅咒草（诅咒的话语）一同搅拌。”

望月的短歌都在描写案发当时的状况，在他的作品中，我们读不到一丝悔意。岛秋人回想起自己幼时唯一被称赞的经验，并深深为自己犯下的罪行所忏悔；平尾静夫一心求生，宁可化作蠕虫蝼蚁也要活下去。这些狱中歌人面对步步逼近的死刑，纷纷流露出求生的欲望。然而，望月的短歌却丝毫没有这些元素。

当初收到望月亲笔写下的和歌时，我感到毛骨悚然。毕竟那是杀童案凶手吟咏自己犯案过程的作品。实际读完后，心中只有深深的厌恶。

望月的作品不但写出怵目惊心的犯案过程，字里行间还充满了愤怒与恨意，就这点而言，说这些短歌是“诅咒”也不为过。他大言不惭地强调自己是奉恶魔之命行事，然后巨细靡遗地将杀童过程写成短歌。虽然他在短歌中时而流露出对受害者的悼亡之情，时而感叹生命无常，却丝毫不见他对所作所为的忏悔之念。

望月到底在怨恨什么？诅咒什么？他的怒气到底指向谁？是人类吗？还是对他判处极刑的这个社会？如今望月已伏法，真相到底为何，我们已不得而知。

说老实话，当初我们编辑部并不赞同将望月辰郎的短歌公诸于世。但基于全案已定谳，望月也已遭到处决，我们考虑到这些短歌或许能成为研究罪犯心理的重要线索，所以才决定登出。

在此，我们要向被害人家属表示深深的哀悼，并为死者祈祷冥福。

二○一二年二月二十五日

5.日本和歌或短歌的创作者。短歌为五句歌体，每句念音分别为“五、七、五、七、七”字。

6.阴间与人世的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