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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消失的缘由〉

( 文•海老名光博摘录自二○○八年《 我当失踪人口调查员的那些日子 》)


第三章 妻子消失的缘由


接下来要介绍的案例结局相当与众不同。我办过这么多案子,这名失踪人着实令我印象深刻。


这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一九八六年,我刚当上失踪人口调查员,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菜鸟。那一晚,我来到东京近郊的闹区。该区位于转运站,晚上九点多仍灯火通明,路上挤满了刚下班的上班族,相当热闹。那时日本的景气还很好,人们将“周五晚间”称作“花漾金曜日8”,简称“花金”。虽然那天不是星期五,但街上仍是“人满为患”。


路边传来搞笑艺人主演的连续剧主题曲,我在轻快的音乐中闪避一堆又一堆的人群,转进小巷之中,来到一个“十八禁招牌”林立的地方。狭小的巷弄中,处处可见“粉红沙龙9”及“半套店”等霓虹看板,有些大楼甚至每一楼都有供人风花雪月的店家。一路上有不少拉皮条的向我搭话,但我没有搭理他们,直往目的地前进。


走了一段路后,我来到一栋盖在建筑物缝隙的五层楼建筑,上面挂着“情趣按摩店”的招牌,这家店就是我今天的目的地。“情趣按摩店”是让女性于包厢提供性服务的店家,这家店位于三楼,因没有电梯,我只能从狭窄的楼梯上楼。


门口旁就是柜台,一名染着金发、戴着耳环的矮胖男出来接待我。墙上的软木板钉了许多女人的照片,金发店员看起来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却意外地彬彬有礼。我报上自己的姓名(当然不是真名)和预约的小姐名字、结完帐后,他便请我进入等候室。在拥挤的等候室里坐着等了半晌,刚才的金发店员又再度出现,带我到里面与预约的小姐碰面。该女皮肤白皙,身穿细肩带性感睡衣。我和她进到包厢,里面放了一张小型双人床,以及一间相当阳春的淋浴间。她原本要请我脱衣服,但我打断了她的话,“我想跟妳聊聊。”然后坐到了床上。事实上,我并不是来这里买春的,更何况眼前的这个人,可能就是委托人的妻子。虽说是为了调查,倘若真跟调查对象发生了性关系,被委托人知道可就麻烦了。


闲聊之余,我必须判定此人是否为调查对象。就委托人给我的照片来看,她跟照片上的女人长得很像,身材纤瘦、胸部丰满,身高也差不多。我的调查对象是二十五岁,柜台的档案上写说她二十四岁,虽说应召女郎的年龄本就真真假假,但如果是真的,那她的年龄也相符。因包厢里相当昏暗,她又化着大浓妆,我无法判断她到底是不是本人,所以现在还无法下定论。我的调查对象于一年四个月前失踪,这些时间足够一个人变张脸了。


现在我已培养一身“认人”的好本领。我会搜集调查对象的完整资料,彻底分析对方的性格与行为,即便对方跟之前长得不一样,又或者只是容貌非常相似,我也能迅速分别出来。可是,当时我只是个业界菜鸟,专业技术也不够纯熟,最多只能透过交谈去判断对方的身分。


“差不多该去洗澡啰。”她打断我们的谈话。


我们进到包厢已超过十分钟,若再不开始“服务”,时间可就不够了。她请我脱掉衣服,并准备脱掉身上的性感睡衣。我决定二一添作五,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可以问妳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妳的本名叫作M子(调查对象的真名)是吗?”


原本准备解开内衣的她,满脸诧异地看向我。


“咦?怎么了吗?不是耶。”


看到那表情我瞬间明白,这个人并不是M子。失踪人口听到人家叫唤自己的本名时,为了掩盖心虚,一般都会展现出特殊的反应。无论你的演技多好,都无法做到完全若无其事。但是,眼前这个人的表情并无丝毫心虚,可见她并非我的调查对象。


“抱歉,因为妳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个女生。”


“前女友吗?”


“嗯,算是吧。”


虽然她不是M子本人,但也有可能认识M子,这么一来,我就可以向她打听M子的消息。于是,我又试探了她一次,但她的反应告诉我,她真的不认识叫作M子的人。既然如此,她对我而言就没有利用价值了。之后我随便编了个谎,说自己有急事,便离开了按摩店。我之所以来这间店,是因为调查对象的朋友告诉我她在这里上班,没想到消息只是烟雾弹,我又再次华丽丽地空手而归。


这件案子的委托人是T(四十七岁),他大约一个半月前来到我们调查事务所。T在东京一间高级义式餐厅担任主厨,他的皮肤黝黑,体型壮硕,比起厨师,更像是退休的橄榄球员。他委托我们寻找失踪的妻子,她名叫M子,一年多前说要跟学生时代的朋友一起出去吃饭,之后就再也没回家。


浏览T填的调查表时,我问道:“对于尊夫人为何离家……您有头绪吗?”


“完全没有。托您的福,我们餐厅生意很好,我太太并不缺钱花用。”


“冒昧请问一下,她有外遇的迹象吗?”


“这个嘛……我们夫妻感情很好,感觉她在外面并没有其他男人。”


“尊夫人失踪已过了一年又三个月,为何您现在才来找我们呢?”


“她刚失踪时,我用了很多方法找她。但我还有生意要顾,所以不想把事情闹大。


后来我发现光靠我一个人的力量不够,才来这里求助你们。”


“您有联络岳父岳母吗?”


“我岳父在我太太读高中时就过世了,岳母在那之后很快就再婚,成为一家温泉旅馆的老板娘,之后我太太开始与她疏远,长大后就很少联络了。不过,我还是有打电话问过我岳母,但她也不知道我太太的下落。”


“尊夫人有兄弟姊妹吗?”


“没有,她是独生女。”


“您有向警方求助吗?”


“没有。一方面是因为我不想让外人知道这件事,一方面是我觉得,即便报了警,他们也不会认真帮我协寻。”


他说得没错,每年警方接到的失踪人口通报数量超过八万件,因数量庞大,根本没有人手一一搜索。再说,警察的职责是侦办刑案和逮捕罪犯,如果失踪人是自己决定躲藏起来,只要他没有涉案,警察就无法对他们行使警察权。


“好的。请问我能够到府上看看吗?”


“到我家吗?”


“是的,府上或许会有什么线索。”


几天后,我亲自去了T家一趟。


他家是两楼高的透天厝,位于东京一座高雅大方的住宅区中。他告诉我,这栋房子是他跟M子结婚时贷款买的,格局为三房两厅,门口有一座小小的院子。房子的总坪数不到三十坪,虽然不是太大,但屋龄很新,地点也很好,想必房价应该不便宜。


T带我来到以前M子用来放衣物用品的房间。这间房间位于二楼,跟卧房是分开的,大小不到三坪。T说M子离开后,房间就一直保持原样。整个房间空荡荡的,感觉已经很久没人使用,空气中飘着霉味。得到T的允准后,我开始检查M子的私人物品。


“搜查房间”是调查失踪人口的第一步,这么做除了有助搜集行踪线索,还可帮助我们了解调查对象,像是他有什么兴趣、平常的穿着风格、喜欢什么音乐或明星、喜欢读什么类型的书……等。如果有笔记本或日记,就看看他写了什么;如果找到信件、明信片、通讯录或相本,还可过滤他的交友关系。


M子本来在T的餐厅工作,其认真的态度和爽朗的性格让T对她一见钟情,两人因而开始交往。虽然贵为高级餐厅的老板娘,M子行事却相当低调,她房里的衣服都相当朴素,也没有雍容华贵的饰品。不过这也难说,说不定她已经把高级宝石都带走了。


将房间翻过一遍后,我并未找到任何可用的线索。看来,M子在离家前将毕业纪念册、贺年卡、信件等可能泄漏交友关系的东西都处理掉了。


“M子有提款卡吗?”


“有,我以前每个月都会把生活费跟零用钱汇到她的户头。”


“存折在您那边吗?”


“存折是由我太太保管,但她好像带走了。”


我问存折,是为了调查M子帐户的金钱流向。M子离家后一定会领钱,只要查出她的领钱地点,可就得来全不费工夫了。看来这次的对象相当“难搞”,为了不让丈夫得知行踪,她消除了房里所有可能成为线索的物品。但这并未打击到我,反而激起了我的斗志,立志非找到她不可。


我先是装成M子的亲戚,向M子的母校借来当年的毕业纪念册,沿着通讯录一个一个打电话询问。


除此之外,我还委托了“个资公司”调查M子。“个资公司”是专门帮私家侦探、征信中心调查个人资讯的商家。只要有调查对象的姓名、生日,他们就能调出对方的银行帐户内容、地下钱庄债务等资料。“个资公司”是用非法的手段取得资料,为了保险起见,他们只接我们这种“专业”的委托。


几天后,个资公司联络我,说他们调到M子的帐户内容了。资料显示,该帐户在半年前有几次提领现金的纪录,地点是长野县的提款机。于是,我决定亲自到该处走一趟。


长野县某市――


该提款机位于车站附近的商店街一隅,旁边是一家大型超市,门口不断有客人进出。为了掩人耳目,我找了个隐蔽处监视每个出入超市的人,端详每个跟M子年纪相仿的女性。一想到M子可能到这里领钱,我的心就紧张得跳个不停。


然而,我监视了整整三天,都没有出现疑似M子的人。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提领已是半年前的纪录,之后半年的纪录都是空白的。也就是说,她可能早已离开这里。


为什么M子会到长野县领钱呢?她是在千叶县长大,跟长野可说是八竿子打不着边。不过,有件事令我非常在意,那就是M子的母亲再婚后成了温泉旅馆的老板娘,而那家旅馆就位于长野县。


M子很有可能投靠了母亲。从这台提款机到她妈妈的温泉旅馆,坐电车只需一个小时,这绝非偶然。虽然M子妈妈跟T说自己不清楚女儿的行踪,但她也有可能为了帮助女儿而说谎。


我决定到M子妈妈工作的温泉旅馆一探究竟,便假装是泡汤客,向该旅馆预约了房间。像这种“太太离家”的案例,大多是因为夫妻不合才搞失踪,而父母因为心疼女儿,基本上都是跟女儿站在同一阵线。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对失踪人的父母只能用“旁敲侧击”的方式试探,若直接说明来意,基本上都无法得到对方的协助。就算他们知道女儿的下落,也绝对不会泄漏,有些父母甚至会帮忙藏匿女儿。


顺带一提,因温泉旅馆包吃包住,且不问工作经历,所以很多主妇离家后都是到温泉旅馆工作过活。在寻找失踪女性时,若循线找到特定的温泉旅馆,基本上都能找到失踪人。也因为这个原因,当时我认为M子很有可能就躲在温泉区。


M子妈妈工作的温泉旅馆相当平价。旅行杂志将之定位为“老字号旅馆”,实际上却没有那么高档。不过,旅馆的服务人员态度亲切,住起来满舒服的,温泉跟餐点都还不错。


实际见到旅馆老板娘,也就是M子的妈妈时,我发现她长得跟M子很像,漂亮却一点都不高傲,个性相当随和健谈。我不经意地问起她女儿的事,她的反应也没有什么异样。


我就这样在旅馆住了几天。


期间,我悄悄观察老板娘的举动,还暗地尾随了她好几次,但并没有特别的收获。我也到处向附近的旅馆、餐厅打听M子的消息,但没有人看过她。这个温泉区很小,如果M子真躲在这里,流言早就传得满天飞了。看来这次我又华丽丽地滑铁卢了,M子根本不在这里。于是我毅然决然离开长野,回到了东京。


这么一来,银行帐户这条线就断了,如今只能将希望放在“旧友”这条线。我向M子的老同学请教她以前的朋友圈,并联络上几个她学生时代的好友。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全都拒绝帮忙,只有M子的高中同学── K穗愿意跟我见面。


我和K穗约在东京的一家咖啡厅碰面。她目前在新宿的酒店当陪酒小姐,等等就要直接去上班,所以脸上顶着大浓妆,穿着也相当暴露。我照例隐瞒了身分,假装自己是M子的亲戚。


“妳知道M子人在哪里吗?我们家人都很担心她……”


“不知道耶,我还是听你提起,才知道M子失踪了。”


“她如果过得好就算了,如果过得不好,知道她在哪我们也方便送钱给她……”我这么说其实是在放饵――不一味逼问行踪,而是以“想送钱给对方”为由,强调我跟失踪人站在同一阵线,借此引对方上钩。如果K穗真有跟M子联络,就会告诉M子有人想接济她,这么一来,M子就可能主动跟我联络。


几天后,我接到了K穗的电话――


“跟你见面后我向朋友打听过了,听说M子现在在东京的红灯区工作,店名叫作○○,她的花名是×××。”


K穗给我的店名正是开头的情趣按摩店。我实际走访后,才发现这根本就是假消息。


之后我用尽了各种方法寻找M子,但并未找到蛛丝马迹。M子离家前做足了准备,她几乎消除了所有线索,消失得无影无踪。据我推测,她应该是为了扰乱调查,才故意到长野提款机取款,让我们以为她去投靠了母亲。她事先拜托朋友帮忙保守秘密,还放出自己在红灯区工作的假情报,都是为了隐瞒行踪。看来,M子非常清楚T会找人调查她。


想必M子是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才会刻意躲着T,策划出这宗“完美失踪案”。其实,看她这样千方百计地隐瞒行踪,我大概猜得到她为何离家,之后也证明我的推测是对的。


调查M子两个月后的某天――


我来到千叶县常磐线的某车站检票口。当时正值早上的尖峰时段,人群不断涌入车站之中。虽然这里并非大站,只有各站皆停列车才会停靠,但每到上班时间,站内依旧是“人满为患”。这阵子我几乎天天都到这个车站“站岗”,站在暗处仔细端详每个通勤族的脸庞,检查M子有没有混在人群里。


M子一直到高中都住在这附近。她在一座公营住宅出生长大,家里离车站约步行十五分钟的路程。直到高中念到一半父亲去世,M子才跟着母亲搬到别的地方。如今她的“老家”已有别的家庭入住,附近也没有亲戚朋友可投靠,因此我合理判定她人应该不在千叶,也并未特别调查这里,直到我得到一个消息。


当时我迟迟找不到新线索,对M子的行踪毫无头绪,调查也因此陷入胶着。但我坚信,M子应该有跟高中时代的好友K穗联络,否则K穗不会特地放假消息给我。我并没有再次约K穗见面,因为我知道她不会轻易对我说实话,这么做只会让她态度更加强硬。别看K穗那个样子,她其实非常讲义气。像她这种外表看似爱玩的女生,通常都特别挺姊妹。


于是,我决定主动设下陷阱。


我再度来到T家,到M子的房间随便拿了几件衣服和包包,装在一个小牛皮纸箱里。然后用M子妈妈的名义寄给K穗,附上一封信说:“如果妳知道我女儿在哪里,麻烦帮我交给她。”借此观察K穗的举动。


隔天,我算准包裹送达的时间,到K穗家的大楼外守着。因K穗认识我,我还特意带了女调查员一起去。等了一阵后,一名宅配人员抱着我昨天寄的包裹走进大楼,五分钟后又空手走了出来。既然包裹送出去了,就代表K穗没有拒收,看来她果真跟M子有联系。接下来,就看她怎么处理了。


照理来说,她应该会跟M子联络,然后跟M子子约在某处见面,又或是请M子子来住处跟她拿。


一个小时后,K穗拿着包裹走出大楼。我随即请女调查员跟踪她。


K穗来到附近的邮局填写托运单,看来是要将包裹寄出去。女调查员若无其事地走到她身边,偷看她写的内容,但还来不及看清完整地址,K穗就已经写好,把包裹拿到窗口。女调查员只看到单子上的收件人是M子,地址是千叶县的K市。K市是M子出生长大的地方。看来我没猜错,K穗果然是讲义气的“好姊妹”。


我在车站前监视了两个小时。


此时早上的尖峰时刻已告一段落,通勤族也少了许多。我走进车站里的一间咖啡厅,选了窗边的位子坐下,这里可以清楚看到站前的马路和检票口。这几天我都没等到M子,如果她真的住在这里,就一定会来这附近,因为商店都集中在车站周围,就算她没有要搭电车,也应该会来这里买东西。


我一边扫视窗外,一边啃咬跟咖啡一起点的三明治,最后留下了一小块就不吃了。我并没有吃饱,也不是难吃到难以下咽,而是在监视的过程中,调查对象随时都可能出现,调查员为了保持头脑清醒,绝对不能“吃饱”,否则很容易想睡觉。


M子迟迟没有现身。途中出现过几个跟她身材相似的女人,长相却是天差地别。我已经在咖啡店待了一个小时,感觉不能再继续坐下去了。准备起身结帐时,我随意瞄了窗外一眼,窗外的景象却让我愣在原地――


一个女人推着红色婴儿车走在路上,推车下方的篮子里装着超市购物袋和袋装尿布,购物袋里还微微露出蔬菜。看到该女的长相时,我仿佛触电一般,急急忙忙付完钱便冲出店外。“我一定要找到她!”我不断在人群之中穿梭狂奔,寻找她的身影。直到看到推着红色婴儿车的女人背影,我才安下一颗心。我叹了一口气,保持一段距离跟在她的后方。


这个人肯定就是M子。


虽然她的发型换了,人也比照片上胖了一些,但很明显就是M子。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她后面,追踪了两个月,我终于见到M子了,M子就在我的眼前!调查员见到调查对象时,心里都会有种特别的感觉,因为她对我一无所知,我却对她了若指掌。


M子推着婴儿车往前走,沿途不断发出轮子摩擦路面的声音。离开车站闹区后,路上的行人逐渐变少,我战战兢兢生怕被她发现。为什么我不叫住她呢?因为她很有可能会逃走。遇到这种情况,最好是先默默跟踪,知道对方住哪里再说。


我没想到她会推着婴儿车出现。从后方看不到小孩的脸,但婴儿车是红色的,应该是个女孩吧。我的心里尽是疑问,她是什么时候生下孩子的?她不是一年多前才离家的吗?孩子几个月大了?爸爸又是谁?


走了五分钟后,我跟着M子来到了国道上,接着她转进小路,进入一座住宅区。这里除了有许多住宅大楼和透天厝,还穿插了许多菜园。儿童公园旁的菜园中,一名农妇正专心务农。公园过去是一条平缓的下坡,坡道旁有一排老房子,只见M子推着婴儿车走下坡道,停在其中一栋老房子前。


那是一栋外头围着水泥墙的老木屋,虽然看不清楚屋里的状况,但看得出来院子很大,墙外可看到郁郁葱葱的绿树枝头。M子从包包里拿出钥匙,推着婴儿车进门。看来,她真的住在这间房子里。费尽千辛万苦,我终于找到她的藏身之处了。


我打电话给上司,向他报告我已找到失踪人的住处。之后女调查员赶来跟我换班,我则回到事务所。因M子生了孩子,我们必须先厘清状况,所以跟上司讨论过后,我们决定先不告诉委托人已找到调查对象。


隔天,我将监视的工作交给女调查员,自己到公所调阅户籍,并向左邻右舍打听消息。调查结果显示,该户的户主名叫O,O今年二十五岁,单身,目前在地方银行工作。那栋老木屋登记在O的名下,O的母亲几年前去世后,他一直是一个人住。O是M子的国中同班同学,毕业纪念册M子班上也确实有O的名字。他们国中时并没有很熟,但听说O对M子有意思。


也就是说,M子离开T后,投靠了国中同学O,住在O的家中。婴儿车上的小孩是O的骨肉吗?如果T得知妻子失踪后跟别的男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还生了一个小孩……他会作何感想呢?


M子为何要舍弃高级餐厅老板娘的身分,逃到国中同学的家里呢?这样比较或许很失礼,论派头,O家是栋老旧木屋,T家是高级住宅,两栋房子差了十万八千里;论薪水,T的收入应该也是O的好几倍。


我知道感情的事外人无法置喙。以前我曾碰过这样的案例――一名旗下有好几间公司的大老板委托我们寻找失踪的妻子,夫妻俩已有小孩,过着衣食无缺的富裕生活。然而有一天,妻子却突然抛家弃子消失了。经过调查,我们发现她跟别的男人住在一间脏兮兮的分租公寓。该男没有固定工作,两个人过得相当拮据,但她的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这才明白,当爱情来临时,人连财富和亲生骨肉都可以舍弃。


M子为什么会躲着丈夫呢?我想应该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我们在将调查结果告知委托人前,有责任先弄清楚失踪人离家的原因。而要厘清缘由,就只能询问M子本人了。


翌晨,我再次前往M子的住处,等待她现身。中午过后,M子推着娃娃车走出家门,看似要带孩子去散步。因担心被邻居看到,我没有马上叫住她,而是悄悄跟在她的身后。


走了大约十分钟后,她突然停在路边,拿出毛巾帮孩子擦口水。我趁机叫住她:“不好意思,妳是M子对吧?”


她的表情瞬间僵化,拿着毛巾的手也停下动作。婴儿车上的孩子身穿粉红色连身衣,正睡得香甜。


“妳是M子吧?”见她愣在原地,我又问了一次。


我以为她会装傻到底,又或是拔腿就跑。但她却卸下紧绷的表情,冷静地反问我:“……你是哪位?”


“妳先生委托我们公司调查妳的下落,我找妳很久了。”


“原来如此。”


M子垂下双眼,一副放弃挣扎的模样。见她拿着毛巾的手微微颤抖,我轻声细语地对她说:“我方便跟妳谈谈吗?”


我与M子来到附近人行道的一张树下长椅。当时是下午两点多,人行道上没什么人。婴儿车上的孩子刚睡醒,却不哭也不闹,露出天使般的笑容。


“她好乖喔。”


“是啊。”


“不好意思突然叫住妳,应该吓着妳了吧?”


M子无言以对。


“妳先生T委托我们调查妳的下落,照理来说,我必须向T报告妳目前的住处,但在交差前,我想先跟妳谈一谈。”


“妳的意思是,我先生还不知道我人在千叶?”


“是的。”


M子再度闭口不语,只见她青着一张脸,嘴唇微微颤抖。


“妳应该是有什么苦衷才离家的吧?妳现在住在O家对吧?”


“你查得满清楚的嘛。”


“是呀,我调查妳很久了。请问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国中同学。”


“为什么妳会住进他家呢?”


“我们是在同学会重逢的。后来我逃出那个家,不知该如何是好时,O帮了我很多忙。”


“那这个孩子是O的……”


“不是的。”


“不是?”


“这个孩子现在快九个月大,是T的孩子。离家后我才发现自己怀孕了。”


“这样啊……”


真是令人意外的消息。M子是在一年五个月前失踪的,如果这个孩子已经九个月大,就代表她是在离家八个月后生产的,所以她应该在离家前就怀孕了。


“抱歉一直打听妳的私人问题,但是……这孩子会不会是O的呢?妳怀孕时已经跟O交往了吗?”


“不会。我跟O重逢没多久就离开那个家了,所以不可能是他的孩子。”


“这样啊……那O知道这孩子不是他的吗?”


“当然知道,生产时他也帮了我很多忙。”


O虽然知道孩子不是自己的,却还是全力协助M子生产。O国中时曾暗恋过M子,看来他真的很喜欢她,才会爱屋及乌至此。


“妳为什么会突然离开T呢?”


听到这个问题,M子的眼神微微闪烁,轻声回道:“我如果再不离开,可能会被他杀死。”


“杀死?什么意思?”


“结婚后,我先生仿佛变了一个人,动不动就发脾气,只要有什么看不顺眼的事,就会找我出气。刚开始是用骂的,慢慢的,他开始对我动手……”


“家暴吗?”


M子轻轻点头。


“他在店里跟家里判若两人。只在店里看过他的人,一定无法想像他在家里竟是这种样子。我本来觉得忍一忍就过去了,但他出手一天比一天重,我觉得再继续待在那个家会有生命危险,所以才……”


我想的果然没错,M子离家是因为受不了丈夫的暴力虐待。


T第一次来事务所时,我曾问及M子失踪的缘由,当初他支吾其词,大概就是担心自己的暴力行为曝光。在调查失踪人口时,最忌讳的就是委托人有所隐瞒,只有全盘供出真相,我们才能全力搜查,但现实中愿意坦诚以对的委托人,却是少之又少。看到M子好友的态度后,我才确定这是一宗家暴案。她们口径一致地拒绝帮忙,K穗为了扰乱调查,甚至不惜放出假情报。


这是“家暴失踪案”的常见模式。M子的好友得知T的恶行后,同情M子之余,肯定是“嫉T如仇”,才会决定一致对外,保护M子。


“妳有考虑过离婚吗?若向相关申报,法院一般都会判准离婚。”


“我先生真的很恐怖,他说自己认识黑道的人,如果我要求离婚,不知道会遭到怎样的对待……”她全身微微颤抖,眼眶含着泪水,“要逃离那个人的魔掌,我只能逃出那个家。”


“原来如此,所以妳才会想方设法隐瞒自己的行踪。”


“是的……如果被他发现我的住处,真不晓得他会对我做出什么事来。所以我到现在还没帮这个孩子报户口。”


日本这类“无籍人口”超过一万人,他们大多是因为某些原因导致户籍消失,又或是出生时无法报户口。日本身为法治国家,却有这么多未经公证的无籍人口,实在令人惊讶。


一九八○年代当时,无籍问题尚未浮出日本社会台面。直到二○○七年,一名高中生因没有户籍无法申请护照而在街头发起连署活动,大家才注意到这个潜在的社会现象。为什么日本社会有这么多“无籍人口”呢?大多案例是源于“离婚后三百天问题”。日本《民法》第七百七十二条第二款规定,离婚后三百天内出生的孩子推定是在婚姻期间怀孕,所以认定为前夫的孩子(即便明显不是)。若母亲要否决这项认定,就必须与前夫一同接受调停又或是打官司。很多人都因为这条规定而不愿帮孩子报户口。


想当然耳,M子并未与T离婚。如果她帮孩子报了户口,就会在户籍誊本上留下纪录,T也会因此得知这个孩子的存在,并查到她目前的所在之处。


“虽然很对不起这个孩子,但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被T找到,否则被千刀万剐都有可能。所以……可以请你替我保守秘密吗?求求你,千万别告诉T我人在哪里……如果被他知道了,不但会造成O的麻烦,我跟这个孩子可能连命都保不住了……”


M子的双眸掉下斗大的泪珠。


“拜托你……千万别告诉T我们在哪里,我求你了……”


她声泪俱下,不断向我鞠躬恳求。


此时此刻我的心情非常复杂。每每遇到这种情况,调查员都会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虽然公事应该公办,但我们的决定,却可能改变别人的一生。我们的工作是帮委托人解决家庭问题,不是警察在追捕罪犯,所以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将调查结果如实供出。尤其像这种牵扯到家暴的案例,更要特别谨慎,因为失踪人回家后,很有可能继续受到暴力对待。再加上,M子多次强调自己可能有生命危险,如果最后闹出刑事案件,我们公司可能也会被追究责任。


“我明白了,但我一个人作不了决定,我之后会跟上司谈谈看。”


“真的吗?谢谢你……”


她睁大充满泪水的双眼,对我深深一鞠躬。


跟M子道别后,我回到事务所与上司,也就是调查事务所的所长报告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次的家暴问题非同小可,M子非常害怕自己会死在丈夫的手上。经过多次讨论,我们决定不向委托人报告M子的行踪。虽然这么一来就必须退费,这对我们这种小型调查事务所无疑是一大损伤,但为了M子的人身安全,我们别无选择。


过几天,我与所长一同到T家拜访,向他报告我们并未找到M子,并将调查费用扣除必要支出后全数返还。T的表情尽是不悦。


“花了几个月竟然还找不到,你们真是废物。”


看到T破口大骂的模样,我心想M子说得果然没错,他的脾气真的很差。此时此刻我真想揭开他的真面目,要求他跟M子道歉。但为了工作,我只能忍气吞声,不断向他道歉。


隔天,我又去了M子家一趟(当然,我一路都有特别注意是否被T跟踪)。


当初我们因担心M子逃跑,仍继续派员在她家外面监视。我跟监视人员换班后,等了约一个小时,M子才推着娃娃车走出家门。我等她走了一段路后叫住她,见来人是我,M子脸上尽是忧心,大概是以为我把T带来了吧。直到我说出我们决定向T隐瞒她的行踪时,她才松了一口气。


“真的很谢谢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


“不用不用,这是我们该做的。当发现委托人有问题,又或是可能对失踪人造成危害,我们就不会如实报告调查结果。”


“海老名先生,真的很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这样你们是不是就得退还调查费用?”


“如果真发生了什么憾事,我们公司也会被追究责任,这一点损失算不了什么。”


“真的很抱歉……”她垂下双眼,“每次都这样,我总是为别人带来不幸。”


“妳怎么会这么说呢?”


“我妈妈小时候常这么说我,嫌我是个扫把星,还说我爸爸是被我克死的。我想她说的并没有错,T会对我暴力相向,肯定也是我害的。最近我开始觉得,或许我就是为自己招来不幸的扫把星。”


“没有那回事,妳很幸福不是吗?有一个愿意为妳全心付出的男人,还有一个这么可爱的孩子。”


她没有立刻回答,半晌才勉强开口。


“……也是。之后我打算跟O登记结婚,一家三口携手过活。真的很谢谢你。”


M子失踪案的调查到此结束,虽然没有帮委托人“破案”,也没有帮公司赚到钱,但我心中的那份成就感是无可比拟的。


这个案子其实还有几个后续发展。


首先,这件案子调查结束没多久,M子的丈夫,也就是委托人T便失踪了。一家同行向我们询问本案时告诉我,T侵占店里的公款后“消失”了。T的餐厅的出资人据说是名黑道人士,T瞒着出资人在家里藏了几千万现金,然后卷款潜逃了。出资人得知后暴跳如雷,正全力搜查T的下落。


这下T完蛋了。我不是在幸灾乐祸,而是替M子感到高兴,她不用再一天到晚提心吊胆了。


七年后,一九九三年,我在一篇新闻报导中看到M子和O的名字。那是一桩儿童诱杀案,被害人的双亲与他们俩同名。案发地点为千叶县的K市,看来就是他们不会错。当时M子已然改姓,应该已经嫁给了O。


凶手是一名陌生流浪汉,他将M子家的小姊弟骗走后加以杀害。一想到我见过那名受害的女孩,她还曾经对我露出天使般的笑容,就令人感到不胜唏嘘。看到该案的报导时,我不禁想起M子说过的一句话――


“或许我就是为自己招来不幸的扫把星。”


或许真的是吧。这么说虽然有点对不起M子,但人生就是如此,生在她这样的扫把星之下,就只能面对自己的命运。


8.日文中的星期五为“金曜日(きんようび)”。


9.专门提供口交服务的店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