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桥本勋　摘自杂志《 流路 》二○一五年十一月号 ）

手写信

今年的四月十七日，我在看电视时，出现了一行新闻快报。

── 向岛住宅大楼一家三口遇袭伤亡──

这个新闻令我目瞪口呆，歹徒闯入一栋位于东京向岛的住宅大楼内，攻击其中一家三口住户，导致父母死亡，女儿命悬一线。重点是死者的名字，两名死者分别是小椋克司（五十四岁）与小椋鞠子（五十四岁）。二十二年前，千叶县柏市发生了一桩小姊弟诱杀案，小椋夫妻正是该案受害人的父母。

柏市一案至今已过了二十二年。

十三年前我曾追踪过本案，并将采访内容写成文章〈鬼畜之森――柏市‧小姊弟诱杀案――〉，但并未找出凶手望月辰郎的犯案动机。文章刊出的九年后，也就是二○一一年，望月辰郎遭到处决，本以为事情将就此告一段落，没想到在四年后的这天，被害小姊弟的父母竟遭人杀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九九三年的小姊弟诱杀案和二○一五年的一家三口杀人案――这两桩相隔二十二年的案件，彼此难道有什么关联吗？部分媒体以“死刑犯望月辰郎的诅咒”为题报导此案，有记者读完我写的诱杀案追踪报导后，还特别来电采访我的意见，当时我认为这两桩案件只是巧合，且望月辰郎也已经不在人世，所以仅回答：“我认为二十二年前的案子跟向岛一案并无关联。”

不过，之后却传出消息说，歹徒在三名被害人口中塞的纸条，竟是望月在狱中所创作的“鬼畜和歌”。这么一来，两桩案子可就息息相关了。

四年前看到望月伏法的报导时，我默默在心中为柏市的小姊弟诱杀案划下句点。因为望月一死，就没人知道他当初为何要杀害无辜的孩子，真相也将石沉大海。没想到事情并未结束，直到二十二年后的现在，望月的诅咒仍未断绝。

就在这时，我收到了一封手写信。以下是该信全文――

桥本勋先生

您好。

冒昧写信给您，还请您见谅。

我是您的读者。十三年前，您曾帮杂志《流路》写了一篇〈鬼畜之森――柏市‧小姊弟诱杀案――〉，内容充满了冲击性，我拜读后感到十分揪心。这么说或许会冒犯到您，您将整个案件采访得巨细弥遗，我能从字里行间中感受到桥本先生您的用心与辛劳。

但是，恕我冒昧，您的文章中有一个重大错误，这也是我今天写信给您的目的。

至于是什么错误，在信上我实在难以启齿……说老实话，我原本打算将这件事情一辈子埋藏心中，直到今年四月看到向岛一案的骇人报导，我发现光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是承受不了这些的，我无法继续隐瞒真相，因而感到非常痛苦。因此，可否请您与我见上一面，当面听我诉说呢？抱歉向您提出这样无礼的要求，但我打算将藏在心里的实话全盘托出，还请您考虑考虑。

二○一五年九月五日

××××（寄件人姓名 ）

来信的是名女性。

她所指的“重大错误”究竟是什么？她是案件的相关人士吗？她想“全盘托出”的实话又是什么？唯有跟她见面，才能解开这些疑问。事不宜迟，我立刻将回信寄到信封上的寄件人地址，与她约时间见面。

几天后，我搭上东北新干线，直奔仙台赴约。

傍晚五点多，新干线抵达仙台站。我穿过检票口走出车站，才发现外头正下着小雨。我有些犹豫要不要坐计程车过去，但从这里到目的地并非走不到的距离，再加上还有时间，最后我决定走过去。于是，我到便利商店买了一把塑胶伞，沿着阴雨绵绵的仙台街道前进。

走了大约十五分钟，我来到跟对方约好的地方――一家中型饭店，进到咖啡厅等待她的到来。

到了约定的下午六点，一位小姐准时出现。她绑着马尾，穿着套装，看起来相当严肃。她一见到我，马上开口道歉。

“不好意思，照理来说应该要我去东京找您才对，却让您特地从东京过来。”

“别这么说，是我个性太急了，收到您的来信后就一直坐立不安，所以就自己过来了。”

这位小姐个子不高，她在仙台市内的会计事务所上班，今年四十一岁，因她不愿意公开姓名，在此我们暂且称她加藤江美。

坐下后，我帮她点了一杯饮料。为了缓解紧张的气氛，一开始我先与她闲话家常，但她却很少回话，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见时机成熟，我打开天窗说亮话――

“谢谢您阅读我的追踪报导，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文章了，没想到现在还能收到读者的反馈。您在信中提到，我的文章里有写错的地方是吗？”

“是的。”

“是什么地方呢？”

她俯首不语，一副有口难言的模样。

“××（加藤江美的本名）小姐，您是那桩案件的相关人士是吗？”

“我跟那桩案件没有直接关联，但我怀疑……那桩案件，或许是因我而起的。”说这话时，她依旧低着头。

“因您而起……？可否说得清楚一点呢？”

“我要说的是案发前的事，望月今日香……是我的高中同学。”

提到今日香的名字时，她的眼眸仿佛蒙上了一层灰。

“您说的望月今日香，是凶手望月辰郎的独生女吗？”

“是的。”

“今日香应该在案发前就去世了吧？”

“没错。”

“好的，您请说。”

“正如我在信里写到的，之前我打算将这个秘密一辈子埋藏心中，所以……即便今日香去世、她爸爸犯下那样骇人的诱杀案，我都没有提起只字片语。我一直告诉自己，我高中时经历的事情都是假的，都是幻觉……这样我才能将那些事抛诸脑后，将真相锁在心底的最深处。”

加藤江美说得恳切，我则默默聆听。

“我一直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随着时光流逝，这些有如梦魇般的记忆就会烟消云散，所以才会在高中辍学后，来到人生地不熟的仙台。”

说到这里，她吸了一口气。

“没想到，时间并没有冲淡一切。高中时代的噩梦依然纠缠着我……每每看到那些令人心惊的新闻报导，当时的记忆就会接连苏醒。那让我开始怀疑，我会不会就是造就这一连串悲剧的罪魁祸首？如果我当初能够说出真话，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些可怕的事了？直到前一阵子，我在新闻看到诱杀案受害人家属搬到东京后被不明歹徒杀害的案件，我才终于下定决心，要将真相全盘托出，所以……”

江美缓缓抬起头，这是她第一次正眼看向我。

“我决定将真相告诉对这件案子了若指掌的人，也就是桥本先生您……”

“原来如此，那麻烦您把事情全部告诉我，包括报导错误的地方，还有您想要全盘托出的‘真相’。”

“好的。”

加藤江美轻轻颔首。

此时此刻，她的眼神充满了坚毅与决心，和刚才判若两人。

和歌

“我常在图书室看到妳呢。”

江美鼓起勇气向望月今日香搭话。

那天是高中二年级的开学典礼，两人被分到了同一班。江美每次去图书室，都会看到一个留着乌黑长发的美少女坐在阅览室的角落，那个人就是今日香。今日香生得像娃娃一般美丽，那美貌连女生也忍不住赞叹。

“是呀……之后我们就是同班同学了，多多指教唷。”今日香用她独树一格的眼神看向江美，给了她一个微笑。

那是江美第一次与望月今日香说话。之后两人愈走愈近，成了彼此上高中后第一个交到的朋友。

江美念的是县内数一数二的升学高中。其实以江美的国中成绩，本来是很难考进这所高中的，当初她只是奉父母之令来考考看，没想到竟时来运转地考上了。也因为这个原因，江美一直觉得自己跟这间学校格格不入，她的程度跟同侪差太多了，不但课业跟不上，跟同班同学也聊不来。

今日香跟江美不同，她并非班上的“车尾族”，不仅如此，每次考完试，她的名字一定会出现在走廊的“荣誉榜”中。不过，今日香不是那种积极融入班上的类型，总是独来独往。

为什么我那天要跟今日香搭话呢？如果我没有找她说话，她或许就不会死了――每每想到这里，江美总感到痛不欲生。江美其实很崇拜今日香，她成绩优异，身材高挑长得又漂亮，全身散发出一股不容他人侵犯的非凡气质。反观江美，长得矮小又个性自卑。也因为这个原因，跟今日香成为朋友时，江美简直高兴得想要手舞足蹈。每次跟今日香一起回家，都让江美感到相当自豪。

不过，江美其实很受不了今日香一件事。今日香的个性过于直爽，说话从不拐弯抹角，她经常毫不客气地指出江美的缺点或错处，且句句正中红心，有几次都说得江美意志消沉，心情非常沮丧。但江美认为，今日香是把自己当挚友才坦诚以对，并无恶意，所以总把今日香的严词厉语当成一种勉励，化悲愤为力量。

至今江美仍忘不了今日香谈起和歌与俳句的模样。今日香的古典文学造诣极深，平时总是喜怒不形于色，然而说起和歌的魅力时，她的双眸却散发出闪亮亮的光芒。

“和歌其实没有妳想的那么难，人的心情与想法是无形的，所以古人才会将自己的心思写成和歌，向别人传达心意。”

“别人？”

“就是你想传达心意的人啊，比方像跟父母、兄弟姊妹、朋友诉说心情，又或是跟上司捍卫自己的清白。这个对象也可以是无法交谈的神佛，又或是亡者。有些人则是透过和歌向太太或单恋对象表达爱意。”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因为今日香几乎不谈感情的事，实在很不适合说“单恋”、“爱意”这类词汇。

“可是我还是觉得很难耶，和歌不是规定要有‘枕词’跟‘挂词’吗？妳不觉得很复杂吗？”

“才不难呢！只要把写和歌想成是在送人礼物，就很好懂了。”

“送人礼物？”

“没错。送礼的时候都需要包装不是吗？用漂亮的包装纸包起来、绑蝴蝶结、贴礼签……和歌就是一种礼物，传达心意可不能太过赤裸，所以才要用枕词、挂词、‘沓冠’、‘物名’等技巧加以修饰，要比喻的话，就像是暗号。”

“暗号？感觉好有趣喔！”

“很有趣对不对？妳知道‘折句’吗？”

“折句？”

“折句就是啊……”

今日香露出“正合我意”的表情，开始对江美说明什么是“折句”。

折句是一种在和歌句首“藏头”的文字游戏。

唐衣　きつつなれにし　妻しあれば　はるばる来ぬる　旅をしぞ思ふ

（在原业平《古今和歌集》）

此为平安时代歌人――在原业平吟咏旅途心情的作品。但其实，里面藏着没有明说的旅途美景。把汉字转为平假名、将浊音去掉，再把五句排开就很明显了。

からころも（KaRaKoRoMo）　

きつつなれにし（KiTsuTsuNaReNiShi）

つましあれは （TsuMaShiAReHa）

はるはるきぬる（HaRuHaRuKiNuRu）

たひをしそおもふ（TaHiWoShiSoOMoFu）

将每一句的句首合起来就是“かきつはた（KaKiTsuHaTa）”，补上浊音就成了“かきつばた（KaKiTsuBaTa）”，也就是“燕子花”。“燕子花”为鸢尾科植物，多于五、六月开在水边。在原业平写这首歌时日文已有浊音，但不会标示出来，读者必须由前后文判断是否要念浊音。业平在旅途中看到河边盛开的燕子花，因而写下这首歌。但他并未直接写出“燕子花”，而是藏在每一句的句首。这样的写作手法就称为“折句”。

这首歌除了藏头，还在句尾藏了旅途风景。将每一句的句尾反着念就是“ふるはしも（FuRuHaShiMo）”，写成汉字就是“古桥（ふるはし）”和“藻（も）”。想必业平在写这首歌时，眼前除了开在河边的燕子花，还有河上的“古桥”与在河面摇曳的“水藻”。所以才会将这些美景藏在歌中。这种藏头与藏尾的手法就叫做“沓冠”。其他较为人所知的和歌修辞法还有“枕词”、“挂词”，以及“物名”。

和歌的第一句和第三句皆为五个念音，而所谓的“枕词”，就是在和歌的第一句和第三句中，加上“没有实质意义的词汇”来修饰特定的语句，借此为作品增添情趣。简单来说，就是“固定成套”的词汇，像是“奈良”前面会加“AWoNiYoShi（あをによし）”，“母亲”前面会加“TaRaChiNeNo（たらちねの）”，“神”前面会加“ChiHaYaBuRu（ちはやあぶる）”。至于“挂词”则是用同音代表异字，像是用“秋（Aki）”同时代表“腻（Aki）”，用“松（Matsu）”代表“等待（Matsu）”等，运用同音异义的词汇来同时表达两个意思。最后，“物名”是在句子中藏入跟和歌本身无关的词汇，较知名的例子有〈荒船神社〉。

茎も叶も　みな绿なる　深芹は　洗ふ根のみや　白く见ゆらむ

（藤原辅相《拾遗集》）

这首和歌是在吟咏下述场景――将茎叶翠绿的水芹从土里挖出来后洗一洗，就露出白色的根。

整首歌既没有“船”，也没有“神社”，跟标题的“荒船神社”有什么关系呢？但其实，若将最后两句写成平假名，“荒船神社”就会出现了。

あらのふねのみや　しろくみゆらむ

（ARaNoFuNeNoMiYaShiRo，意为“荒船神社”）

这就是和歌写作技法“物名”――将跟内容完全无关的字词藏在句子之中，为作品添加其他意义。

“古时候的人常会召开‘歌会’，聚在一起吟咏和歌。和歌是将心情化作言语的礼物，交换和歌对古人而言就像交换礼物。像是写感谢之歌送给恩人，又或是写示爱之歌送给心爱的人，而收到和歌的人，必须设法解开对方隐藏在和歌之中的真心，过程就像拆礼物一样。”　

说到这里，今日香的双颊泛起两朵红霞。每每说起和歌，她总是判若两人。

“今日香，妳真的对和歌好了解喔！为什么妳会这么喜欢和歌啊？”

“我也不清楚耶，应该是受到我爸的影响吧，小时候他经常教我和歌的知识。”

“也是！妳爸是国文老师嘛！”

虽然今日香有些异于常人，但在今日香的陪伴下，江美在学校快乐多了。　

跟今日香交好约半年后，江美注意到自己成了被霸凌的对象。每每她跟同班女生搭话，她们都视而不见。原本她还可以忍受，因为除了今日香，她在班上本来就很少跟别人说话。然而有一天，江美发现自己的课本被人撕烂丢到垃圾桶。之后她的东西经常莫名失踪，不但鞋柜里的鞋子不翼而飞，有时连生理用品都会不见。

江美其实很清楚，这些都是班上那群成绩好、长得也漂亮的“优等女同学”干的好事。有一次，她们甚至把江美叫到顶楼。

“妳凭什么进到这间学校啊？”

“什么意思？”

“妳能考上这里根本就是奇迹吧？有没有搞错啊？妳如果有自知之明，就应该早点退学。”

“妳不觉得自己是老鼠屎吗？根本就在降低我们学校的格调，识相就给我赶快退学喔！”

“可是……”

正当江美想要反驳时，脸颊突然传来一阵火辣。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被其中一个女生打了一巴掌。

“不要打脸啦！被大家注意到就糟了！”

“也是。”

说完，另一个女生踢了江美一脚，痛得江美当场软脚蹲下。紧接着，又是一阵痛打。

那天过后，她们对江美的霸凌愈来愈过分。几乎每天都把江美叫到屋顶，对她恶言相向、拳打脚踢，逼她主动退学。班上没有人愿意对江美伸出援手，就连导师都假装不知道。

这一切已让江美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她开始觉得或许那些人说得没错，她来到这个学校本就是一个错误。当时江美认为，自己只剩下退学这条退路。

一天的回家路上，江美鼓起勇气向今日香说出了真心话：“我想要退学。”没想到今日香听到后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妳打算逃避？”

“不是我想要逃避，而是我没资格待在这间学校。”

“谁说的？”

“所有人都这么觉得。大家都觉得我没资格考这间学校、没资格念这间学校……”

“少推卸责任了。自己的人生应该要自己负责！妳就是因为一天到晚说这种话，才会被那些人瞧不起。”

今日香的这席话惹怒了江美。

“妳根本就不懂！”此时的江美已是泪眼汪汪，“像妳这种聪明优秀、十项全能的人，哪懂我的心情？妳知道被大家排挤有多痛苦吗？像这样每天被嘲笑辱骂……如果我再继续待在这间学校，总有一天会被搞死的！”

今日香缓缓停下脚步，用她那独特的眼神看向江美。那双眸子中看不出任何情绪，没有愤怒，没有悲伤，也没有同情。

江美怒吼：“不用要那种眼神看我！其实妳也很瞧不起我对吧？妳打从心底觉得我是个蠢货！”今日香并未立刻回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江美。半晌，她终于开口。

“没错。我是很瞧不起妳……我一直都觉得妳很悲哀！”

这句话说得江美怒火中烧，当场甩头离开。她头也不回地向前跑，背后却能感觉到今日香冷漠的眼神。

江美早就微微感受到今日香对自己的轻蔑，但今天听到对方亲口说出来，还是令她大受打击。今日香跟其他同学根本就是一丘之貉，喔不，像她这种表面上跟人要好，私底下瞧不起人的双面人行为，反而更加令人厌恶！

跟今日香闹翻后，江美在学校完全被孤立，她已经没有任何理由继续留在这间学校。然而有一天，事情却出现意外的发展。

“加藤，妳怎么每次都是一个人？要我陪妳聊聊吗？”

一名同班男同学突然跟江美搭话，他是学校的风云人物，不但校排成绩数一数二、父亲是县内顶尖企业的老板，还长得很帅。他身边总是围绕着许多女生，以前从来没有理过江美，那天却突然主动跟她说话。江美一开始有些防着他，却逐渐被他的关怀与温柔打动，向他敞开心房。两人愈来愈常一起聊天，江美找他倾诉自己遭人霸凌的事时，他也听得非常认真。

“……原来如此，加藤妳应该很痛苦吧？霸凌是最差劲的行为，别担心，我会劝退她们，不准她们再欺负妳。有我在，妳放心。”

“谢谢你。”

江美不禁热泪盈眶，这是她一直以来所渴望的温柔话语。过几天，那名男同学告诉江美，他已经口头教训过那些女生了，她们也答应不会再欺负江美。

“她们已经在好好反省了，也很后悔伤害到妳。”

那天开始，江美的学校生活出现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优等女同学”亲自跟江美道歉，并停止所有欺负她的行为。班上同学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纷纷主动跟她说话。江美还加入了那名男同学的小圈圈，午休跟放学后都跟他们聚在一起聊天。江美终于重回安稳的高中生活，这都是那名男同学的功劳。

今日香跟江美的情况则是完全相反，她在交友方面本就不怎么积极，自从江美不跟她说话后，她总是孤身一人坐在教室的角落。江美虽然心里很在意今日香，但并不打算跟她和好。第一，她现在在学校过得非常好，所以不想改变现状；第二，她莫名有一种感觉，如果贸然跟今日香说话，可能又会被班上同学排挤。而且，今日香那句话深深刺伤了她，她至今仍忘不了今日香那双充满鄙视的眼神。

【没错。我是很瞧不起妳……我一直都觉得妳很悲哀！】

“她根本就不把我当一回事，我饶不了她！”江美当时只觉得恨透了今日香。

之后的一个星期天，那名男同学突然约江美出来，说大家在车站前的咖啡厅聊天，问江美要不要过来。

这是江美第一次在假日跟他见面，她特别精心打扮了一番，满心期待地出门赴约。一进到咖啡厅，就看到一群人围绕着该男团团而坐，那些都是他们的同班同学，其中也包括之前霸凌江美的那群人。因江美只看过他们穿制服的样子，总觉得今天大家看起来特别成熟。这让江美有些却步，觉得跟他们有些格格不入。幸好那名男同学一看到她，就亲切地跟她打招呼。

“加藤妳来啦？来！坐这里！”他指着自己旁边的位子说。

江美双颊微微泛红，坐到了他的身边。他今天没有抓头发，穿着米色Polo衫和牛仔裤。每每他对着江美笑，都让她胸口小鹿乱撞，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一开始，他们聊的都是热门新书、音乐，以及学校的一些八卦。江美虽然对书跟音乐不太了解，但也听得很高兴。这是她第一次假日跟朋友约在这种地方，一切都是如此新鲜。渐渐地，他们开始说起老师的坏话还有同班同学的恋爱八卦，突然话锋一转，开始讨论起今日香。

“我不喜欢她。”

“我也不喜欢！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她以为聪明就可以不合群吗？”

女生们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批评今日香，只有江美没有说话。

“对了，江美，妳之前不是跟她很好吗？”一个女生问道。

“咦？嗯，是啊，算还不错吧。”

“那妳觉得她这个人怎么样？”

“咦……”

江美一时语塞。见大家都在等她的回答，她也只好说了。

“我也不喜欢她，每次跟她说话，她都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

“就是说啊！”女生们异口同声。

一个男生说：“说到这个，我听跟今日香读同一所国中的人说，她爷爷好像为了抢钱杀了一个邮差，那家伙身上流着杀人魔的血！”

“天呐！好恐怖喔！”

“有够恶的！”

“我们学校怎么会收那种人啊？”

“他们有好好查过吗？”

“如果被人发现学生里有杀人犯的子孙，会影响到学校的风评的！”

“对呀！”

“有什么办法让她滚出去吗？”

见一个同学双手抱胸开始沉思，江美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这时，一个男同学开口了。

“我想到一个好办法。”

“快说快说！什么办法？”

“让江美去跟学校举发今日香霸凌她，你们觉得如何？”

“这个不错耶！”

“这样她应该会被退学！”

一开始江美还以为这只是黑色幽默，没想到，每个同学都煞有其事地称赞该名男同学，说他想出了个绝世好点子。

“江美妳觉得呢？很有趣对不对？”一个女生笑着说。

“咦？可是今日香又没有霸凌我。”

“又没差！反正妳不是很讨厌她吗？”

“咦？嗯嗯……”

不给江美考虑的时间，另一个女生接着说：“这么简单的事，妳应该办得到吧。妳今天回家就跟爸妈说，妳在学校受到今日香的恶意霸凌，只要她还在学校一天，妳就不敢去上学。”

“咦？我还是觉得我办不……”

“江美，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说完，众人冷冰冰地看向江美。江美不知所措，只好用眼神向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那名男同学求救。

只见他露出爽朗的微笑说：“这件事只有江美妳做得到。如果妳不照做，应该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吧？”

回家路上，江美的心情十分郁闷。江美没想到他们竟会提出这种要求，赴约时她满心期待，最后却是失落而归。回到家后，她并没有跟父母控诉今日香，因为她觉得那些人只是在开玩笑，喔不，她希望那些人只是在开玩笑。

几天后，几个咖啡厅的成员把江美叫到校舍后方，将她团团围住质问道：“我们不是约好了吗？妳为什么没有照做？”看来他们是真的想要诬赖今日香，把今日香赶出这所学校。江美在咖啡厅时确实答应了他们，但那只是情急之下的推托之词，原本以为这件事应该会不了了之，没想到他们会咄咄逼人到如此地步，发现江美迟迟没有行动，竟然还来兴师问罪，毫不给她敷衍的机会。江美不懂他们为何将今日香视为眼中钉，只知道自己若不照做，就会再度沦为班上的最底层，她不想再过回那种悲惨的生活了。渐渐地，江美开始觉得，陷害今日香好像也不是什么难事。有一天她终于下定决心，向妈妈“全盘托出”――“我在学校遭到望月今日香恶意霸凌”。

后来，江美的父母亲自来到学校告状，校方也立刻叫今日香过来对质。其实，江美早已作好谎言被戳破的心理准备。今日香明明就没有霸凌同学，却被冠上这莫须有的罪名，不知道她当时心中作何感想？应该有为自己辩白吧？原本霸凌江美的那群女生也出来作了“伪证”，说自己是受到今日香的指使才帮她欺负江美。虽然不知道今日香有无捍卫自己的清白，总之校方最后相信了江美。

这件事情发生后，今日香在学校的地位跌落谷底。她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没人愿意正眼瞧她，走到哪里都有人对她恶言相向。不仅如此，常有人把她的东西丢到垃圾桶，体育服也被人剪得破破烂烂的。据说她常被学长姊叫出去围殴，江美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有好几次她都看到今日香脸上有伤，又或是跛着脚走路。

没有任何人向今日香施以援手，就连老师也对这些行为视而不见。在那些人眼中，今日香是霸凌同学的恶劣主谋，处罚她俨然成了一种“正义”。江美不懂的是，为什么今日香不设法为自己洗清罪名呢？她主张过自己的清白吗？会不会她曾经主张过，但在那名男同学和其他同伙的挑唆下，没有人相信她呢？其实，如果江美愿意改口说出真相，或许就能拯救今日香的处境，但江美没有勇气这么做。

即便在学校遭到这样的对待，今日香仍然每天都来上学。每每看到今日香，江美都感到无地自容。今日香并未来找江美兴师问罪，她甚至从未跟江美对上眼，只是一个人坐在教室的角落，她的存在对江美而言俨然成了一种处罚。

就这样，今日香背上了“霸凌主谋”的莫须有罪名。现在回头想想，这一切应该都是那名男同学的阴谋。他是名副其实的富二代，爸爸是当地大企业的大老板，家里捐了不少钱给学校，全校师生没人敢违抗他。问题来了，他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陷害今日香呢？江美后来才听说，他曾经猛烈追求过今日香，但今日香连瞧都不瞧他一眼。在这间学校里，没有任何女生敢拒绝他的要求，今日香是他唯一无法随心所欲操纵的人，她的冷淡伤害了他的自尊心，所以他才会恼羞成怒，由爱转恨。

不知道他是从何时开始策划这场计谋的？让女生去霸凌江美，会不会也是计谋的一部分呢？还是说，他是在发现江美被霸凌后，才将计就计来报复今日香？无论如何，他的复仇计划已大获成功。

然而任谁都想不到，等着他们的竟是这样的结局。

江美永远忘不了那一天。放学后，江美一如往常在鞋柜前面换鞋子，中庭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与尖叫声。“发生什么事了吗？”江美走出中庭时，那边已经围了一群人。人群的另一头，一滩鲜血正不断流出，老师也急急忙忙地冲了过来。“不会吧……”她的心中充满了畏惧，根本不敢看是谁倒在血泊中。

“好像有人从顶楼跳下来。”

“真的假的？是谁？”

“×班的望月今日香。”

听到这里，江美不禁全身僵硬，就这么愣在原地。

她的双腿开始颤抖，身体却无法动弹。不知道在原地站了多久，江美使尽吃奶的力气，转身拔腿就跑，头也不回地跑出学校，却怎么也逃离不了烙印在脑中的血泊画面。跑出校门后不久，一辆鸣笛救护车迎面而来，那让江美更加害怕，有如逃难一般与救护车擦身而过。

之后救护车将今日香紧急送医，无奈已是回天乏术。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二十日，望月今日香身亡――听到这个消息时，江美打从心底感到畏惧，一股有如无底洞的罪恶感吞噬了她。她知道自己是害死今日香的罪魁祸首，若不是她受到男同学的挑唆，诬赖今日香霸凌，也不会发生这样的憾事。江美所认识的今日香，是一个对什么都不为所动的女孩，她万万没想到今日香会走上绝路。

自那天起，江美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再也无法踏进学校一步。她的父母极尽所能地安慰她，说今日香的死并非江美的错，是她自己要霸凌江美，江美是遭她霸凌的受害人。“不，不是这样的！她没有霸凌我！”――好几次江美都想要向父母说出实话，但每到关键时刻，她的脑中总会浮现那名男同学的身影，以致害怕地将真话吞回去。

“妳的朋友来看妳啰。”

一天，妈妈告诉江美有同班同学来找她，一问之下，竟是那名男同学和咖啡厅里的同伙。

“叫他们回去。”江美打死也不想见到他们。

“怎么啦？他们是因为担心妳才来的。”

他们才不是因为担心，就算担心，也不是担心我，是担心他们自己。想也知道，他们是怕江美揭发真相才来的，一旦事情曝光，他们可就惨了。但是，江美没有勇气说实话，如果说出真相，她要怎么跟父母、老师，还有今日香的父母交代？更何况……那些人也不知道会怎么报复她。

一想到这里，江美不禁觉得自己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都到了这个节骨眼还只想着自己。今日香外表高傲冷漠，内心却比谁都率真。或许就是因为如此，今日香才无法接受江美这种个性吧。

“没错。我是很瞧不起妳……我一直都觉得妳很悲哀！”――今日香是对的，她说的一点都没错。我就是个愚蠢的卑鄙小人，但即便如此，今日香还是接受了我，愿意与我当朋友。今日香是为了摇醒我这个不中用的朋友，才故意用严词厉语来刺激我。只可惜，这样的领悟已经太迟了。

之后江美离开学校，每天过着足不出户的生活，直到今日香去世后一年多，她好不容易才萌生振作之心。然而，却发生了那样的事。

那天江美随手拿起早报，读到了一则报导。千叶县柏市发生了一起儿童诱杀案，遭捕的嫌疑犯名叫“望月辰郎”――江美觉得自己好像听过这个名字，“难道是……？”江美愈想愈不安，开始四处查询这桩凶杀案。果然没错，杀死两名幼童的凶手望月辰郎，就是今日香的爸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爸爸会做出如此凶残的行为？有媒体指出，望月辰郎在独生女自杀后，便对社会怀恨在心，所以才会犯下凶案。

江美的脑中乱作一团，再度陷入目击今日香跳楼时的冲击当中。因为她很清楚，自己就是致使今日香爸爸走上犯罪之路、杀害两名无辜幼童的罪魁祸首。

她这才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何等可怕。这浇熄了她好不容易萌生的振作之心，精神状况再次跌落谷底。江美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无法说出今日香的死亡真相，保守这个秘密俨然成为她人生的重罚。她也曾经想过自我了断，却因为害怕而却步。

今日香说得对，我是个愚蠢的卑鄙小人。没错，我是鬼畜，我背叛了唯一的挚友，将她逼上绝路，还害今日香的父亲犯下重罪，夺走两条无辜的年幼生命……

披着人皮的……鬼畜。

查明

随着发车铃响起，列车缓缓驶离仙台站的月台。

晨间七点多，我坐在东北新干线隼号10的车厢内。看了半晌窗外风景，我移开视线，整个人瘫在椅背上。昨晚我在仙台市内的商务旅馆住了一晚，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想，大概是刚听完加藤江美说完“真相”的关系吧。原本打算在新干线里睡一下，却怎么也无法阖眼。

她在信中提到的“重大错误”，是指我在报导中提到的“望月今日香是霸凌主谋”这件事。十三年前，我访问望月今日香的同班同学田所亮平（在此沿用之前文章中的假名）时，他指称望月今日香带头霸凌班上的同学，我也将他的证词写进了报导。然而昨晚加藤江美却告诉我，该篇报导的内容完全颠倒了是非，今日香是受人诬陷，实际上并没有霸凌同学。虽然这只是江美的片面之词，但她是霸凌事件的当事人，实在很难想像她会说谎。

江美口中那名强迫她诬赖今日香的“男同学”，很明显就是田所亮平。记得田所曾说自己在父亲的公司上班，且那间公司是他们的家族企业，这些都与那名“男同学”的背景相符。当时田所在受访时是这么说的――

“虽然死者为大，这么说或许多有冒犯，但简单来说，当时望月将班上一名女同学视为眼中钉，不断霸凌她。（中略）虽然也有几个女生加入霸凌行列，但她们是以望月为首。”

（引用自本刊二○○二年刊登之文章〈鬼畜之森――柏市‧小姊弟诱杀案――〉 ）

如果加藤江美所说为真，就代表田所在对我说谎。据江美所言，望月今日香并未参与任何霸凌行为，真正霸凌人的是田所手下的一群女生。如同我前面所强调的，江美是遭受霸凌的当事人，她没有必要说这种谎。而且，当时我在报导中还写了这么一段话――

田所亮平在受访结束后，介绍了几个同班同学给我采访。他们的说词如出一辙，看来今日香真的是霸凌班上同学的主谋。

（引用处同前，强调处为新加之标记 ）

为了得到更多内幕，我后来又访问了几个今日香的老同学。这些人的联络方式都是田所给我的，不难想像当时他们早就已经“套好话”。田所之所以答应受访，只是因为担心自己做过的坏事曝光。他早就注意到今日香的爸爸所犯下的诱杀案，所以想探探我这位记者的“口风”，看媒体已知情到什么程度。发现我还不知道真相后，他还编了谎言鱼目混珠，让我在报导内写下“今日香是霸凌主谋”，利用我的报导替自己脱罪。看来，我必须再次联络他，跟他问个清楚。

不过，有件事我感到相当匪夷所思。为什么望月今日香会选择自杀？是因为受不了同学的谩骂与暴力吗？还是想以死明志呢？事实上，昨天晚上我曾问过加藤江美这个问题，她的回答是：“我也不懂今日香为何要寻死。她很少显露自己的情绪，外人很难看透她的想法。但就我对她的了解，她不是那种会因为受不了霸凌而自杀的女生。她的正义感非常强烈，简直到了嫉恶如仇的地步。她之所以没有主张自己的清白……或许是因为她爸爸的缘故。今日香受她爸爸的影响很深，她那异于常人的个性和独特的美学，就是她爸爸培养出来的，之所以对和歌情有独钟，也是源自于爸爸的教导。所以……今日香选择不洗刷冤屈、抱着冤屈死去，应该是受到爸爸的影响。但我实在不懂她为何要走上绝路，我想……我大概永远都不会懂吧。”

霸凌事件被害人加藤江美说出了沉寂了二十四年的内幕，原来柏市小姊弟诱杀案凶手望月辰郎的独生女――望月今日香并未带头霸凌过同学。这个真相确实令人惊讶，但遗憾的是，这跟望月辰郎的犯案动机并无直接关联。无论今日香自杀的原因为何，她的死才是导致望月一家分崩离析的原因。我想厘清的，是望月辰郎杀害两名无辜幼童的动机，以及诱杀案与向岛案之间的关联。

事实上，我从加藤江美那得到一个颇有意思的消息。

三年前，江美妈妈从枥木县老家，寄了一些江美的邮件和包裹给她。其中有一个上面没有写寄件人的小包，打开一看，里面只装了一本短歌杂志，没有信笺也没有纸条。该本杂志是《季刊和歌》的二○一二春季号，上面刊登了望月辰郎在狱中写的和歌，后来还因此遭到停卖下架。可想而知，江美看到望月写的六首和歌时，脑中浮现的尽是今日香的身影。今日香爱和歌成痴，她的父亲在伏法前，也将自己的详细犯案过程写成了鬼畜和歌……

即便今日香和她爸爸都已经不在人世……无论时光如何飞逝……都无法冲淡江美曾对今日香做过的卑劣行为，这让江美感到无处可逃。

寄短歌杂志给江美的究竟是谁？他为何要这么做？

回到东京后，我打电话给田所亮平邀访，距离上次与他联络已过了十三年。然而，田所却以工作繁忙为由推掉了我的邀约。我不死心，试着说服他空出时间给我，他只回了一句：“能说的我都已经说了。”便挂断电话。

既然软的不行，我决定亲自跑一趟枥木，直接到他所服务的建商总公司找人。

从宇都宫闹区到总公司约开车十五分钟的距离。走入大楼后，我将名片递给一楼柜台，表明我要见田所，但因为我没有预约，所以柜台人员不肯帮我安排会面。在我的死缠烂打之下，他才帮我用内线打给田所本人。半晌，田所便下来大厅。上次见到他已是十三年前，只见他眉头深锁，外表跟以前比没有什么太大变化。如今他已经超过四十岁，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闪闪发光，全身仍散发出一股百伶百俐的“优秀青年气息”。

“伤脑筋耶，你怎么会直接来我公司？你到底找我干嘛？”

“抱歉，我来这里只是想跟你确认一件事。我知道你很忙，我就不跟你客套、开门见山地说了。十三年前你接受我的采访时，不是说望月今日香曾带头霸凌过班上的一名女生吗？”

“是啊。”

“那是你编出来的谎言吧？”

听到我这么说，田所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不是啊，你在说什么啊？”

“××××（加藤江美的本名）小姐已经把来龙去脉都告诉我了。”

听到江美的名字，田所立刻变脸。我把江美说的内容向他重复了一遍――望月今日香并没有霸凌江美，而是在一名男同学的威胁之下，才诬赖今日香是带头霸凌她的主谋。

“陷害今日香的，就是□□□□（田所亮平的真名）你对吧？”田所用力摇头否认。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而且她有证据吗？都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你怎么会相信这种毫无根据、凭空冒出的鬼话？”

“可是，如果××××说的是真话，就代表你在采访时说了谎。这一点你怎么看？”

“就说了我没有骗你，你凭什么相信她？证据呢？”

“就凭她是被霸凌的当事人，这难道还不够吗？”

“你不要太过分了，真是蠢毙了，拿这种几十年前的事来烦我，浪费我的时间，我要回去上班了！”

田所说完，便快步离开了大厅。

是呀，都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却能令他大动肝火、惊慌失措。光凭这一点，就足以证明加藤江美说的都是真的。

不过，就像我前面说的，即便今日香并未霸凌同学，她的死还是将望月一家导向了毁灭之途，并让望月对社会萌生恨意。望月是否知道女儿是被人冤枉的呢？如果知道，他又作何感想？还有，今日香为何选择弃世而去？

无论如何，望月今日香并非霸凌的加害人。在此我要订正前篇文章的错误，并致上深深的歉意。

疑惑

事隔十三年，我再次踏上柏市的土地。

我先是去了望月诱拐孩子的公园，公园内的景色一如往常，几个年轻妈妈带着孩子在公园玩，好不惬意。之后我去了被害人的老家，该区如今已是大楼林立的重划区，我只在附近绕了一下后就离开了。我这次来柏市的目的并非走访案发现场，而是想要调查某个“疑云”。

离开重划区后，我来到柏市的市公所和图书馆，查询是否留有资料可供调阅。虽然没有查到足以成为证据的资料，但公所为我引荐了一位名叫“S”的人士，据说他对当时的情况了若指掌。我立刻与他联络，他也答应了与我见面。

之后我来到柏市郊外的一块住宅区。该区开发历史久远，环境相当幽静。一路上大多都是传统型建筑，没有什么新房子。

S家是一栋高雅大方的透天厝，即便我来得有些早，他还是非常热情地欢迎我。S留着一头温文儒雅的白发，他在市公所服务多年，十年前退休后，现在和太太两人一起享受老后生活。S领我到一间看得见院子的开放式客厅，在那儿接受我的访问。

“你说的案子我记得很清楚，有两个年幼的孩子无辜受害，真的很令人痛心。”

案发那年，S人在柏市的福祉中心服务。当时他认为某本资料可能与案情有关，便将该资料交给了警方。

“既然资料已交给警方，代表您现在手边没有资料了是吗？”

“有喔，接到你的电话后，我到书库去找了一下，发现我还留有一本相同的资料。就是这本。”

说完，他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东西。

“可以让我看一下吗？”

“当然可以。”

那是一本印制成册的资料，因年代久远，白色的封面已然泛黄。该资料题目为《千叶县柏市‧儿童虐待调查报告书》，是于一九九二年由柏市福祉中心制成，也就是诱杀案发生的一年前。

“请看标签处。”

我翻到贴着蓝色标签的那一页，上面写着“柏市××镇O家一案”。这份家庭报告书上指出，附近民众怀疑这家人有虐儿嫌疑。以下是该页面所记录的街坊邻居证词――

――大家都管那间房子叫“虐待之家”。

――每天晚上那间房子都会传出有如动物叫声的高声惨叫，那肯定是打小孩的声音。

――那家孩子的脸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的，我曾看过姊姊在安慰哭泣的妹妹。

――我听朋友说，他们家明明没有养狗却有狗屋，听说他们会将不听话的孩子戴上项圈、关在狗屋里。

――我家小孩去他们家玩时，曾在狗屋里看到一个戴着项圈的裸体小女孩。

这些内容看得我哑口无言。

S轻声说道：“这是柏市某个‘虐待之家’的调查报告。就像你在资料上面看到的，大家都在谣传，这家人经常好几天不给孩子吃饭，不分日夜地对孩子施暴。我们福祉中心的人员曾去家访过几次，但对方都以身体不舒服等借口拒绝让我们入内。最后我们没有找到虐儿的证据，调查也因此无疾而终。”

“这间‘虐待之家’就是……”

“没错，就是诱杀案的被害家庭――小椋家。”

“也就是说，这份资料上面所写的受虐儿童，就是诱杀案的两名死者小椋须美奈和亘是吗？”

“是的。”

听到这里，我不禁倒抽一口气。多么令人惊讶的消息啊！没想到诱杀案的被害家庭，竟是邻居口中的“虐待之家”。

十三年前杂志刊出我的追踪报导后，编辑部收到了不少读者来信，其中一封就提到小椋一家很有可能对孩子虐待施暴。但因为该读者并未具名，再加上每次报导凶案后，编辑部都会收到很多诽谤中伤被害人的来信，所以我们只当那封信是不实抹黑。不过，该指控还是在我心中留下了疑影，所以我才会借着这次采访的机会厘清真相。

“案发当时警察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我当时是因为觉得那家人很可疑，才把这本资料交给了搜查总部。不过当时凶手已经自首，所以警方没当一回事。”

事情爆发时，媒体完全没有提到虐待一事。我不确定媒体是否有掌握到这条消息，即便有，大概也很难下笔。毕竟凶手已经落网，小椋家在案件中是受害的一方。

S继续说：“所以，听到凶手落网的消息时，我简直不敢置信。这实在太过偶然了，一名流浪汉竟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诱拐了两名受虐儿并加以杀害。”

“……这或许不是偶然。那两个孩子跟望月非常要好，说不定望月早就知道他们遭受父母虐待。”

“若真是如此，那两个孩子就太可怜了。他们不但被父母虐待，最后还被人杀害……”

影印完那份资料后，我离开了S家，精神恍惚地走在路上。

没想到小椋夫妻竟是虐待儿女的狠心父母……虽然我还没有厘清状况，但S说得没错，如果望月明知两个孩子受虐还杀害他们，那他真的就是罪不容诛的鬼畜。

本次采访我们得到了两个消息――

●望月辰郎的女儿今日香并无霸凌同学，而是被诬赖后走上自我了断。

●诱杀案的受害家庭在当地被称为“虐待之家”，两名死者很可能平常就遭到双亲的狠心虐待。

这两件事代表了什么呢？望月辰郎究竟为何犯案？

真是雾里看花愈看愈花。原以为终于能够厘清望月的犯案动机，却再度走入迷宫之中。

日记

距重启采访已经过两周。

前阵子，向岛一家三口杀人案又传出了新消息，首先我们来看看下面这篇最新杂志报导――

《独家取得作案日记── “向岛一家三口杀人案”和“柏市诱杀案”所交织出的点与线》

相信大家都还记得今年四月十七日在向岛一栋住宅大楼发生的一家三口杀人案，住户小椋克司与妻子鞠子双双身亡，两人的独生女A子如今仍命悬一线。而三名被害人口中被人塞入短歌杂志的内页，上面印有死刑犯望月辰郎所做的“鬼畜和歌”。二十二年前的诱杀案让小椋夫妻失去了一双子女，该案凶手正是望月辰郎。望月辰郎不但夺走了两条无辜的幼小生命，就连犯案后仍对小椋家恨之入骨。不过，望月辰郎已在四年前的二○一一年遭到处决。既然望月辰郎已经不在人世，究竟是谁攻击小椋一家？难道是望月辰郎从地狱复活了吗？还是有谁继承了望月的遗志与怨念才这么做的呢？

本案可谓疑云重重，经过抽丝剥茧，找到的却是一个又一个的谜团。本刊从案发当时就不断追踪调查，本篇要为各位介绍本案的两大进展，一是警方召开的搜查进度记者会，一是本刊取得的重大资讯，带您直捣案件核心！

相信大家应该都在电视新闻或报章杂志上看过记者会的相关内容了，以下是我们的重点整理。

※记者会是于向岛警察分局，也就是本案的搜查总部举行，与会者分别为第一搜查小组组长古田廉治和分局长桑名信三，会上主要问答如下──（回答者皆为第一搜查小组组长古田）

古田：我们详细调查了案发现场，验尸结果以及三名被害人身上的防卫伤显示，歹徒案发当时应该就在屋内，而非由屋外入侵。

――您说歹徒人在屋内，是指三名死伤者的其中一人吗？

古田：案发当天，大楼住户和附近居民都并未看见可疑人物。鉴识人员搜查后，发现屋内并无外人入侵的痕迹。种种迹象再加上验尸结果，都显示凶手应该人在屋内。

――您的意思是，凶手就在他们三人之中？

古田：没错。

――凶手是谁呢？

古田：目前还无法锁定。警方目前正综合案发现场、遗体、凶器等迹象进行判断。

――可是，小椋克司死前不是曾对警方说过，自己是遭到男性歹徒袭击吗？

古田：克司先生已经死亡，我们不清楚他为何要那么说。当时他已濒临死亡边缘，伤口大量出血，意识也很不清楚，所以这段话可信度非常低。

――那为什么他们口中有纸团呢？

古田：这一点目前仍在调查中。

――本案跟二十二年前发生的诱杀案有关吗？

古田：这一点仍在积极调查中。

这无疑是本案的一大进展。凶手并非从屋外入侵，搜查总部判定凶手应为屋内人士，也就是三名住户的其中之一。

但事情仍有几个疑点，就像记者在会上问到的，如果凶手真是家里的人，小椋克司为何要说自己是遭男性歹徒袭击（虽然警方在会上表示该证词不可信）？还有，如果凶手真在他们三人之中，那么他就是先袭击另外两人后，将纸团塞入他们口中，再塞入自己口中。凶手为何要在口中塞入鬼畜和歌的杂志内页？他为什么要做出这种诡异的行为？

犯案的究竟是死去的父母，还是生还的A子？无论如何，他们三人都身受重伤，这无疑是一场充满腥风血雨的亲子残杀。二十二年前，望月辰郎杀了小椋夫妻的一双儿女。二十二年后，小椋夫妻好不容易才走出当年的阴影，却又遇到了这桩骇人的互杀惨案。他们家在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正当我们感到匪夷所思时，编辑部独家拿到一份文件档案。这份档案可说是本案的破案关键，至于如何拿到的，请容我们之后详述。以下就是该档案的文书内容――

＊

【二○一四年七月十五日】

我决定从今天开始写日记。为什么呢？因为我昨天遇到了一个令我有点开心的人。他对我很好，很关心我，跟他说话心情就莫名舒坦。这是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二○一四年七月十七日】

跟他在一起就是莫名开心，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二○一四年七月三十一日】

他真的是很棒的人，说的话总能令我折服。跟他聊天时我总是满心雀跃，仿佛世界出现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他为我绝望的生活带来希望，给了我一道曙光。

【二○一四年八月八日】

我好在意他的一举一动，他的动作、笑容、手指的形状、眼神都好完美。每天睡前我都会复习我俩的对话，享受那怦然心动的幸福时刻。

【二○一四年九月一日】

身体还是好不舒服，全身有气无力的。今天开学，不知道这个礼拜能否见到他。他是我唯一的希望。

【二○一四年九月五日】

他人真的好好喔，他是那么地懂我，对我的一切了若指掌。我想要他一直摸我……永远不要离开我。

【二○一四年九月十三日】

他说的话吓到我了……这是真的吗？未免也太可怕了！我吓得魂不守舍，完全无心做正事。

【二○一四年九月十四日】

我这才明白，原来世上真有披着人皮的恶魔。没想到那个人说的都是实话，我要再一次诅咒自己的人生。

【二○一四年十一月八日】

原来这个世界上有“鬼畜和歌”。他告诉我，那是用来咏叹恶魔的诅咒和歌。我听他的话，反复读了那些和歌好几次，结果脑中真的出现恶魔的身影，真是难以言喻的郁闷。

【二○一四年十一月九日】他

跟我说，这些诅咒和歌其实藏有别的意思，跟杂志的释义完全不同。听他解释完后我大吃一惊，全身颤抖不已。

【二○一四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我这才发现，原来憎恨和苦痛是环环相扣的。

【二○一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我想了很多，那个人说得果然没错……但我真的好害怕，应该做不到吧……【二○一四年十一月二十六日】真是个好方法，他真的好厉害喔。

【二○一四年十二月十七日】

这是我第一次对“杀意”这个词感到心动。

【二○一五年一月二十日】

我懂了，原来要塞到口中。希望恶魔不要再度苏醒。

【二○一五年一月二十一日】

我与他一起定了周详的计划。人生在世我第一次感受到，原来活着是一件如此美好的事。这是一场圣战，恶魔即将灭亡。

【二○一五年三月十五日】

我小心翼翼地执行计划，只要照他说的做，就一定能成功。

【二○一五年四月八日】

今天开学了。一想到执行日愈来愈近，我心里又紧张又害怕。我好想见他，好想见到他的脸庞，想要他摸摸我，用力抱住我。

【二○一五年四月十二日】

他给了我勇气，相信计划一定能如愿进行。如今我信心满满，不会再怀疑自己了。只是，我担心就算计划成功，也无法完全根除恶魔……算了，总之现在只能祈祷一切顺利，我想赶快看到他开心的表情……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

这些日记是在本案的唯一生存者――A子的笔电中发现的。这台电脑就放在案发现场，也就是A子的房内。A子现在依旧处于昏迷状态，人在东京的急救中心接受治疗。这份日记档案是记者在追踪本案时，跟一名搜查相关人士取得的。

该名人士透露，警方查扣A子的笔电时，该档案已被删除。是在恢复删除的资料后，才发现这份日记。也就是说，有人特意删除了档案。那个人可能不知道，档案删除后不会消失，仍存在电脑的硬碟里。警方在办案时，经常电脑查扣后复原档案，作为犯罪的证据。

如果日记里写的是事实，那么凶手很有可能就是A子。换句话说，十五岁的少女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亲生父母。这是多么冲击的消息啊！她怎么会做出弑亲这种害人的行为？就日记内容来看，A子有如被望月诅咒了一般。难道说，A子身为诱杀案家属的爱女，却继承了鬼畜死刑犯望月辰郎的怨念？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A子在日记中提到的“他”。“他”设法接近A子，巧妙地将A子玩弄于股掌之中，甚至告诉她望月所写的和歌。A子也仿佛坠入爱河一般，被“他”迷得神魂颠倒。

其中，我特别在意下面这篇日记――

【二○一四年九月十三日】

他说的话吓到我了……这是真的吗？未免也太可怕了！我吓得魂不守舍，完全无心做正事。

“他说的话”是指二十二年前的诱杀案吗？想必小椋夫妻应该没有告诉A子当时的事。当初他们为了摆脱痛苦的回忆，不但卖了房子，还换了工作，照理来说，应该不会主动跟女儿重提过去的阴霾。

然而，“他”却把他们精心隐瞒的事告诉了A子，说她原本有姊姊和哥哥，只是在她出生前就被惨无人道的杀人魔带走杀害。试想，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听到这种事，会有什么感受？

“他”是谁？为什么要接近A子，又为什么要告诉她二十二年前的案子和望月的和歌？“他”到底是用什么方法操控A子，让A子下定决心杀死亲生父母？“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十五岁的独生女竟写下弑亲的“作案日记”，更惊人的是，是有人对她洗脑，唆使她犯案。这为原本就疑点重重的向岛一家三口杀人案，开启了更加骇人听闻的局面。向岛一案真相究竟为何？跟二十二年前的诱杀案又有何关系？目前警方正全力搜查破案线索。只要有最新消息，我们都会立刻跟各位读者报告。

（引用自《Weekly 7 Days》二○一五年九月二十四日）

上述报导指出，向岛案的凶手很有可能就是唯一的生还者，也就是年仅十五岁的A子。而且A子可能是遭人洗脑，受到“他”的唆使才犯下凶案。

如果日记内容为真，“他”究竟是何方人物？就日记所示，A子对“他”极尽迷恋，对“他”言听计从。“他”不仅对诱杀案的内情非常了解，还能解读望月的和歌，最后甚至跟A子一同策划弑亲计划。

二十二年前的“柏市小姊弟诱杀案”和“向岛一家三口杀人案”――

这两个案子的背后，似乎都藏有看不见的“第三者”。第一个，是将望月的狱中和歌寄给出版社的“投书人”；第二个，是将刊有望月作品的和歌杂志寄给霸凌受害者加藤江美的“寄件人”；第三个，是刻意接近A子，操纵她杀害双亲的“他”。

这三个或许是同一个人。他很有可能是望月辰郎的狂热信徒，继承了望月的怨念才做出这一系列举动。虽然现阶段还没有证据，但这个神秘人物肯定握有两桩案件的关键。“他”的目的究竟为何？若能够查出此人的身分，或许就能厘清两件案子的来龙去脉。

我们仿佛在拼拼图一般，逐渐拼出案件的真相。目前还缺少几个拼片，其中又以下面两片最为关键――

●望月辰郎为何犯下诱杀案。

●继承望月遗志的“第三者”的真实身分。

读完上述报导后，我很在意其中一篇“作案日记”。

【二○一四年十一月九日】

他跟我说，这些诅咒和歌其实藏有别的意思，跟杂志的释义完全不同。听他解释完后我大吃一惊，全身颤抖不已。

望月的和歌其实“藏有别的意思”，听完“他”的解释后，A子全身不断颤抖，受到很大的惊吓。

这里说的“别的意思”是什么呢？其中是否藏有解开真相的拼片？为了厘清疑问，我们来看看望月所写的六首和歌――

口吐鲜红血　雌雄双双命终结　森林深渊处　勿渗纯洁无垢白　死亡之色赤红矣　

此身化魔鬼　所经之路皆暗黑　直至今时日　支离散碎破镜中　依旧映照地狱景

漂然浮溪面　无衣赤裸鲜花冠　稚子有何辜　启程离世别生地　随波逐流无影踪

竖耳细聆听　三途之川水潺潺　我闻犹怜爱　冥途绵丝纯白净　此世深受死色毒

姊姊卧地倒　奄奄一息仍呻吟　少女如蜡像　急火攻心举手起　乌鸦划过空中云

夕阳渐西沉　天昏色暗薄暮冥　黑暗深渊处　若得奇形妖异花　愿与诅咒草拌搅

　兽锲（望月辰郎 ）

隐藏在这六首和歌之中的“别的意思”究竟是什么呢？

和歌有枕词、挂词、折句、沓冠、物名等多种修辞法。歌人有时会运用修辞技巧在文句中制作暗号、隐藏真意。望月的独生女今日香，生前经常把这些“和歌技法”挂在嘴边。据说她之所以对和歌情有独钟，就是受到父亲望月辰郎的影响。望月辰郎是名国文老师，在和歌方面有很高的造诣，他会不会就是运用了和歌技法，将讯息藏在这些“鬼畜和歌”之中呢？送歌如送礼，必须运用各种修辞法将“真意”包覆其中。望月藏在歌中的“真意”究竟为何？他又是用了什么方式，将讯息藏入“鬼畜和歌”之中呢？

我们先来看看“枕词”。所谓的“枕词”，是在和歌的第一句和第三句的五音文句中，加上词汇来修饰特定的语句（像是“AWoNiYoShi（あをによし）”、“TaRaChiNeNo（たらちねの）”、“ChiHaYaBuRu（ちはやあぶる）”等，详情请参照〈检证――第二十二年的真相〉中的“和歌”篇章）。但是，望月所写的六首和歌中并没有枕词。

“挂词”是用同音异义的词汇来同时表达两个意思（像是用“秋（Aki）”代表“腻（Aki）”，用“松（Matsu）”代表“等待（Matsu）”等，详情请参照〈检证――第二十二年的真相〉中的“和歌”篇章），望月的和歌中也未见这种技法。

“折句”是指藏头，“沓冠”是指藏尾（详情请参照〈检证――第二十二年的真相〉“和歌”篇章中的“燕子花”一例）。以下是第一首和歌的平假名版本――

口吐鲜红血（ちへどふく）

雌雄双双命终结（しゆうはてたり）　

森林深渊处（もりのおく）

勿渗纯洁无垢白（しろににじむな）　

死亡之色赤红矣（しいろのあかよ）

这首歌用“折句”和“沓冠”来看，句首由右往左读是“ちしもしし”，句尾由左往右读是“よなくりく”，都没有特别的意思。

此身化魔鬼（おにとかす）　

所经之路皆暗黑（へてはくらやみ）　

直至今时日（いまもなお）

支离散碎破镜中（わったかがみに）　

依旧映照地狱景（じごくうつりて）

第二首句首由右往左读是“おへいわじ”，句尾由左往右读是“てにおみす”，也没有特别的意思。

漂然浮溪面（かわもうく）

无衣赤裸鲜花冠（いはなきかかん）

稚子有何辜（せいのちを）　

启程离世别生地（たつことがなき）　

随波逐流无影踪（ながれてはきえ）

竖耳细聆听（みみすまし）　

三途之川水潺潺（さんずわたしの）　

我闻犹怜爱（ねがいとし）　

冥途绵丝纯白净（まわたしのしょく）　

此世深受死色毒（ざいせしのどく）

姊姊卧地倒（あねがふす）　

奄奄一息仍呻吟（みなきみはいき）

少女如蜡像（ろうしょうじょ）　

急火攻心举手起（いのちにおこれ）　

乌鸦划过空中云（てようやくもに）

夕阳渐西沉（くれゆくも）　

天昏色暗薄暮冥（うすくたつきり）　

黑暗深渊处（やみふかき）　

若得奇形妖异花（ようかにあえる）　

愿与诅咒草拌搅（のろいぐさかな）　

剩下的四首也都没有藏头和藏尾。

几次碰壁后，我开始有些不安，这些和歌真的藏有“别的意思”吗？

最后我们来看看和歌的最高技法――“物名”，也就是在句中藏入跟和歌本身无关的词汇（详情请参照〈检证――第二十二年的真相〉“和歌”篇章中的“荒船神社”一例）。“物名”与“折句”、“沓冠”一样，要解读必须先将文句改为平假名。

ちへどふく　しゆうはてたり　もりのおく　しろににじむな　しいろのあかよ

おにとかす　へてはくらやみ　いまもなお　わったかがみに　じごくうつりて

かわもうく　いはなきかかん　せいのちを　たつことがなき　ながれてはきえ

みみすまし　さんずわたしの　ねがいとし　まわたしのしょく　ざいせしのどく

あねがふす　みなきみはいき　ろうしょうじょ　いのちにおこれ　てようやくもに

くれゆくも　うすくたつきり　やみふかき　ようかにあえる　のろいぐさかな

我睁大眼睛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没有找到有意义的词汇。我不死心又读了好几次，却还是读不出望月的“真意”。望月啊望月，你到底在这六首歌中藏了什么讯息呢？

没想到……

仔细读了好几遍后，我终于找到了一条有意义的词句。几番聚精会神后，又找到其他几句。这才发现，每首歌都藏有一句“有意义的词句”，而且合起来是一段话。

以下就是我找到的“隐藏讯息”，请注意标记处――

ちへどふく しゆうは てたり　もりのおく　しろににじむな　しいろのあかよ

おにとかす　へてはくらやみ　いまもなお　わった かがみに　じごくうつりて

かわもうく　いはなきかかん　せいのちを　たつことがなき　ながれてはきえ

みみすまし　さんずわたしの　ねがいとし　まわたしのしょく　ざいせしのどく

あねがふす　みなきみはいき　ろうしょうじょ　いのちにおこれ　てようやくもに

くれゆくも　うすくたつきり　やみふかき　ようかにあえる のろいぐさかな

这些句子分别是――

“ふくしゆうは”

“おわった”

“いのちをたつことが”

“わたしのねがい”

“これでようやく”

“きようかにあえる”

这些句子合起来补上浊音后，就成了下面这段话。

──ふくしゅうは、おわった。いのちをたつことが、わたしのねがい。これでようやく、きょうかにあえる──

意思就是，“复仇终矣，只愿命绝，终于可见今日香”（复讐は、终わった。命を绝つことが、私の愿い。これでようやく、今日香に会える）。

日记里写的果真没错，望月的和歌中确实藏有讯息。只要使用“物名”解读，即可读出望月藏在六首和歌中的“真意”。

此外我还注意到一件事，那就是望月的笔名“兽锲”。兽锲的平假名写作“けだもののなた”。

“けだもののなた”

“もののな”正是“物名”的片假名。也就是说，望月将“物名”这个解开暗号的关键藏在笔名之中。

从这些讯息可看出望月的犯案动机，他是为了复仇才作案，并渴求法院对他处以极刑，让他可以早日死去。

这个事实令我相当吃惊。因为这代表着，望月辰郎之所以杀害两名无辜幼童，只是为了被判处死刑。

望月在审判的过程中，确实也一心求死。望月死刑定谳后，他的律师曾接受媒体访问，以下为报导的节录内容――

望月是无工可做又无家可归的街头露宿者，我认为他是因为憎恨社会陷他于如此境遇，才犯下那桩残忍的诱拐凶杀案，我也是这样跟庭上主张的。但说老实话，我实在不懂望月为何作案。（中略）说不定，他自始至今都在求死。一审法官判处望月无期徒刑，检方因不服量刑而提起上诉，望月对此判决同样不满，因为他希望法官判自己死刑。（中略）自从望月就读高二的独生女自杀后，望月的人生就跌落谷底，他失去了工作并沦落街头，成为一名流浪汉。我猜想，他求的是一个死得其所，这样他才能去与女儿团聚。因此，与其判他无期徒刑、留他一条命，他更希望被判死刑。

（节录自××日报 ）

今日香被冠上“霸凌同学”的莫须有罪名后自我了断。独生女离开人世后，望月顿失一切，他开始埋怨这个社会。望月很想去找女儿团聚，却不甘就这样死去。他心疼女儿无辜，想要报复这个将女儿逼上绝路的蛮横社会。所以他才决定到街头流浪，虎视眈眈地等待复仇机会到来。之后他杀害了两名无辜幼童，借此诱杀案在社会上制造极大的恐慌。换句话说，残杀幼童、盼处死刑对他而言除了是“复仇计划”，也是“自杀计划”。

这不禁让人感叹，望月辰郎真是个令人发指的鬼畜，为了让自己踏上死亡之路，竟然不惜杀害两个天真的孩子……

遇害的小姊弟真是可怜，平常遭受双亲虐待不说，最后惨死望月手下。望月知不知道他们是受虐儿呢？他很可能早就知道实情，因同情两姊弟的处境，觉得两个孩子再这样活下去也没什么意义，才决定终结他们的性命。

事隔十三年，仿佛被什么牵引着似的，我再次追踪这宗柏市小姊弟诱杀案。和歌中的讯息显示，望月辰郎是个不折不扣的人皮恶魔。为了满足自己扭曲的报复心、为自己争取“死刑”，他杀了两个年幼的孩子。直到二十二年后的今天，他的复仇仍未告终。那名诱骗A子，引她执行骇人弑亲计划的“他”到底是谁？鬼畜死刑犯望月辰郎的怨念继承人究竟是何方人物？

我的追踪报导到此结束，相信事情终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二○一五年十月　桥本勋／采访撰文）

◆  年表  ◆◆  编纂者的话  ◆

上面是我整理出来的《柏市小姊弟诱杀案》相关文章。

案件爆发后，不少报章杂志都刊登了采访特辑，这些都是我去芜存菁后留下来的重点报导。其中，又以桥本勋记者在杂志《流路》上发表的两篇追踪报导（〈鬼畜之森――柏市‧小姊弟诱杀案――〉及〈检证――第二十二年的真相〉）最值得一读。

我和这两个案件有什么关系呢？我是某间国立大学的教授，专业是临床心理学，主要研究青少年犯罪的精神病理学，有时会帮警方辅导嫌犯。目前我正在治疗向岛案的唯一生还者――A子。

很多人不知道，A子已经恢复意识，不仅已脱离生命危险，也渐渐能开口说话，却对当天发生的事绝口不谈。因此，搜查总部才会拜托我对她进行辅导。

A子目前的状态非常危险。她的心受了重伤，若不设法治好这些心伤，她很有可能就这样封闭内心直到精神崩溃，更别提说出案件真相了。要挽救A子的内心，就必须先找出潜藏在本案背后的黑暗面。现阶段我们仍无法断定A子就是作案凶手，对日记里的“他”更是毫无头绪。

很明显的，向岛一案的起源可追溯到二十二年前的诱杀案，想必抽丝剥茧的线头就藏在过去这桩案件之中。于是，我开始投身调查，四处搜集相关报导资料。

即便结果证明A子就是杀害父母的凶手，也不会动摇我想要救她的决心。A子很有可能是遭人利用才犯案，而非基于自己的意愿弑亲。无论A子是否作案，她都是二十二年前那桩血案所造就出的受害人，一出生就受该案所束缚。我将竭尽所能，帮助她回归社会正途。

以下是本案的四个最新真相――

①望月辰郎的女儿今日香并无霸凌同学。

②二十二年前诱杀案的受害人家属――小椋夫妇疑似虐待儿童。

③A子是在“他”的唆使下拟定弑亲计划。

④望月的狱中短歌中有隐藏讯息，这些讯息正是他犯案的“真意”。

①与②取自桥本勋先生所写的〈检证――第二十二年的真相〉一文。那是他事隔十三年再度采访柏市小姊弟杀人一案，精心调查出的真相。

得知今日香并未霸凌同学时，我的内心有如拨云见日一般豁然开朗。为什么呢？如果今日香是因为霸凌同学一事曝光才畏罪自杀，那么望月对社会的恨意就只是无理取闹。然而事实却正好相反，今日香是被坏心的同学诬赖才自杀，这么一来，就不难了解望月为何会对社会萌生恨意，以及他想对世人加以制裁的心情。不过，他最后没有报复今日香的同学，而是对毫无瓜葛的无辜孩童痛下杀手。就这点而言，他的所作所为并不值得同情。

得知②“小椋夫妇疑似虐童”时，我的内心深受冲击。望月是因为两个孩子遭到父母虐待才杀害他们的吗？还是只是刚好选中了两个受虐儿？看到“虐待”二字，我脑中立刻浮现出〈妻子消失的缘由〉（节录自海老名光博《我当失踪人口调查员的那些日子》）这篇文章。该文记录了调查员追查“M子”小椋鞠子行踪的过程。调查员找到鞠子后，曾和她有过这么一段对话――

“（前略）T会对我暴力相向，肯定也是我害的。最近我开始觉得，或许我就是为自己招来不幸的扫把星。”

“没有那回事，妳很幸福不是吗？有一个愿意为妳全心付出的男人，还有一个这么可爱的孩子。”

她没有立刻回答，半晌才勉强开口。

“……也是。之后我打算跟O登记结婚，一家三口携手过活。真的很谢谢你。”

（〈妻子消失的缘由〉　海老名光博　二○○八年 ）

这里的“O”应该就是小椋克司。鞠子说她是自己的扫把星，T会施暴都是她的错。

小椋家是街坊邻居口中的“虐待之家”，将两件事综合来看，当时鞠子说的话其实颇有深意。这不禁令人猜测，当时鞠子是否也遭到小椋克司的虐待，因接二连三受到家暴，才会说自己是“扫把星”。下面这句话也相当可疑――

“没有那回事，妳很幸福不是吗？有一个愿意为妳全心付出的男人，还有一个这么可爱的孩子。”

她没有立刻回答，半晌才勉强开口。

（同前，黑点为笔者标注 ）

鞠子为何要沉默？面对调查员的安慰，她在犹豫什么？如果她真受到克司的虐待，这个反应就不难理解了。克司虐待的对象是否除了两个小孩，还包括妻子鞠子呢？鞠子向调查员坦承孩子的爸爸是T，还说克司大方接受了这个孩子。这会不会是谎言呢？难道说，克司其实无法接受孩子并非亲生骨肉，因而对鞠子和小孩施暴？这么一来，一切就说得通了。

接下来我们来看看③。警方在A子的笔电中发现一份日记档，文中不断提到“他”这个人。这个唆使A子犯下弑亲血案的“他”究竟是何方人物？个人认为，“他”很有可能就是将短歌寄给杂志社、寄和歌杂志给加藤江美的人。若能查出此人的身分，案情必能水落石出。遗憾的是，目前这个人的真面目仍是个谜。

再来是④，得知望月辰郎的和歌之中藏有犯案“真意”时，我感到震惊不已。

――复仇终矣，只愿命绝，终于可见今日香――

由此可知，望月认为因为痛失爱女而迁怒整个社会，为了自我了断才杀害两名孩童。后来他如愿被判死刑，如今已不在人世。望月的犯案“真意”令我怒不可遏，全身颤抖不已。

为了打开A子的心房，我四处搜集这两桩案子的相关报导和资料，一心想要查出真相。虽然如今案情尚不明朗，但看完这些报导后，有件事我是可以确定的――这些事情的背后，是一片恶意所形成的黑暗漩涡。

同学冤枉今日香霸凌的恶意，父母虐待孩子的恶意，望月辰郎不惜杀害孩童来求处死刑的恶意，“他”在暗中作梗的恶意……

“恶意”将这些事件有如千丝万缕一般缠在一起，我们看到的不过只是冰山一角。

但我始终相信，人心深处并非只有骇人恶意，我们有尊崇之心，有怜悯之情。无论如何，我都要解救A子，将她从环环相扣的恶意之中解放出来。

案件的真相依旧深藏在黑暗之中。但这些报导和资料都是非常重要的纪录，对A子的治疗必定大有助益。最后我要感谢辛苦追踪案件的新闻工作者，以及愿意让我引用摘录的各家出版社，谢谢你们。

二○一五年十一月某日

编纂者　伊尾木誉

10.日本东北新干线的特快车班次名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