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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记 伊尾木誉( 二○一五年十二月 )

距我写下〈编纂者的话〉这篇文章已过了一个月。


虽然A子的情况并不乐观,但经过了重重调查,我新厘清了几个状况。


首先是“他”的身分,也就是教唆A子犯罪的那个人。就种种迹象来看,“他”很有可能就是跟望月辰郎通信、将“鬼畜和歌”寄给短歌杂志、将杂志寄给加藤江美的人。之前我推断他应该是支持重大刑犯的望月信徒,继承了望月的怨念才不断在暗地作梗。


然而,因我怎么查都查不到这类可疑人物,这不禁让我思考,会不会有别的可能性呢?比方说,这个人会不会是望月的至亲或好友?望月被捕时已流落街头,几乎跟所有亲戚都断了往来。唯一可能做这件事的,就是望月的前妻。两人于诱杀案发生的两年前一九九一年离婚,之后会不会还有联络呢?(因杂志投书上是写“请不要公开小弟我的姓名”,所以我一直以为投书人是男性,但也有可能是女性用来鱼目混珠的手法。)


不过,根据搜查总部的调查,望月的前妻跟他离婚十一年后,已于二○○二年因病去世。杂志编辑部是于二○一二年接获投书,A子则是在去年(二○一四年)七月才遇到“他”,所以这两件事不可能是望月前妻做的。为了保险起见,我特地去了一趟她的户籍地公所询问,得知的结果是她确实已病死无误。那边的人告诉我,她后来在当地的高中教书,并未梅开二度,就这么孤独结束一生。


此外,我厘清了一个重要的事实。


重读我编纂的那些报导时,有一段记述令我相当在意。一名记者在追踪向岛一家三口杀人案时,曾访问到《季刊和歌》的撰稿人草野阳子,里面有一段是这么写的――


“被害人家属有向出版社抗议吗?”


“有。其实那篇文章是上集,还有另外几首短歌要在下集才介绍……但因为家属抗议的关系,下集还来不及写,上集那本就被下架了。现在回想起来,我当初实在太轻率、太莽撞了,竟没有想到这篇文章是在家属的伤口上撒盐,对此我深感抱歉。”


(〈邻房的杀戮者――向岛一家三口杀人案〉节录自月刊《案件》二○一五年八月号 强调处为新加之标记 )


草野阳子表示,闹出下架风波的文章只是上集,原本预计要在下集介绍另外几首短歌。这里的“另外几首短歌”是指其他死刑犯的作品吗?还是望月辰郎创作的其他短歌呢?


事不宜迟,我立刻查到草野阳子的手机号码,打了通电话给她。原以为草野小姐会回绝我,没想到她相当乐意回答我的问题。毕竟我不是记者,而是被害人的心理辅导师,她的态度还是有差的。以下是我与她在电话中的对话――


伊尾木:“您在采访时说该篇文章只是上集,原本要在下集介绍另外几首歌,请问是要介绍其他死刑犯所创作的短歌吗?”


草野:“不是的,是要介绍望月辰郎的短歌。”


伊尾木:“您的意思是,望月写的短歌其实不止六首吗?”


草野:“没错,当初投书人提供了十首短歌,但编辑部决定只先介绍六首。”


伊尾木:“为什么呢?”


草野:“说来难为情……因为我们认为‘死刑犯和歌’这个主题颇具话题性,只写一篇太过可惜,所以才想分成上下两集,上集介绍六首,下集就是四首。结果出版后受到舆论挞伐,还闹出下架风波,下集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我作梦也没想到,望月辰郎的和歌居然有十首!


伊尾木:“我想知道那四首和歌写了什么,请问您有那封读者投书吗?”


草野:“我手边只有影本,我可以寄过去给您。”


几天后,我便收到草野小姐寄来的信。里面装了数张影本,包括投书人寄给编辑部的信封、内文,以及望月写的和歌。


我拿起唯一一张的和歌影本,望月的字迹整齐,笔力强劲,且上面确实有十首和歌。下面就是当初杂志未刊出的四首和歌――


牢狱铁格栅 日久相望心生厌 脑中唯仇念 狱窗望外常春藤 心中尽是恨与怨


亡童合梳蓖 躯体发肤头脚处 净化脱尘污 地狱审判嗜血神 尸横遍野身叠身


邪眼邪目光 手出拳打止不住 纤皮柔体肤 摩擦受创血渗出 手中小童气已无


僵舌从口出 眼前光景如奇术 硬如红牌木 四只眼眸已得乐 终得离苦远痛楚 


草野小姐随信附上她对这四首和歌的解说,据她表示,这些都是她原本要放进下集的内容。


牢狱铁格栅 日久相望心生厌 脑中唯仇念 狱窗望外常春藤 心中尽是恨与怨


这首歌是在描写他在监狱里等待死刑到来的心情,“仇念”是指望月内心的复仇之念。


整首歌的意思为:“我盯着看着牢狱的铁格,看到都腻了,脑中的复仇之念还是挥之不去,就是无法忘怀。就连看到狱窗外的常春藤,也感到非常怨恨。”


亡童合梳蓖 躯体发肤头脚处 净化脱尘污 地狱审判嗜血神 尸横遍野身叠身


这首歌吟咏的应该是望月刚作完案的情景,这里的“亡童”想必是指姊姊的遗体。


整首歌意思为:“帮死去的孩子梳头时我心想,之后她的全身上下终将获得净化。看到眼前尸横遍野我终于明白,这是一场嗜血神明所下达的地狱审判。”


邪眼邪目光 手出拳打止不住 纤皮柔体肤 摩擦受创血渗出 手中小童气已无


望月是将四岁的弟弟殴打致死,这首歌应该就是在描写当时的情形。此外,望月声称自己是因为听到恶魔的声音才犯下凶案,这里的“邪”很有可能是指附在他身上的恶魔。不难猜想,望月写这首歌是在替自己辩护,将犯行全数推给恶魔。一想到他杀了两个孩子还想替自己脱罪,我就感到怒不可遏。


僵舌从口出 眼前光景如奇术 硬如红牌木 四只眼眸已得乐 终得离苦远痛楚


这首歌应该在描述望月杀害六岁姊姊时的情景。望月掐住女孩的脖子时,她痛苦地吐出了舌头,舌头有如“红木牌”一般逐渐僵硬。女孩舌头的变化让望月觉得自己有如在变魔术。小姊弟遭杀害后,两双小眼睛直盯着望月瞧,那眼神已离苦得乐。


望月在狱中,将自己详细的犯案过程写成了“鬼畜和歌”。


且这些和歌不止六首,还有另外四首。


草野小姐告诉我,当初杂志决定刊登这些和歌时,总编辑特意变换了和歌顺序。实际上的和歌顺序如下――


此身化魔鬼 所经之路皆暗黑 直至今时日 支离散碎破镜中 依旧映照地狱景


漂然浮溪面 无衣赤裸鲜花冠 稚子有何辜 启程离世别生地 随波逐流无影踪


竖耳细聆听 三途之川水潺潺 我闻犹怜爱 冥途绵丝纯白净 此世深受死色毒


口吐鲜红血 雌雄双双命终结 森林深渊处 勿渗纯洁无垢白 死亡之色赤红矣


牢狱铁格栅 日久相望心生厌 脑中唯仇念 狱窗望外常春藤 心中尽是恨与怨


亡童合梳蓖 躯体发肤头脚处 净化脱尘污 地狱审判嗜血神 尸横遍野身叠身


邪眼邪目光 手出拳打止不住 纤皮柔体肤 摩擦受创血渗出 手中小童气已无


姊姊卧地倒 奄奄一息仍呻吟 少女如蜡像 急火攻心举手起 乌鸦划过空中云


僵舌从口出 眼前光景如奇术 硬如红牌木 四只眼眸已得乐 终得离苦远痛楚


 夕阳渐西沉 天昏色暗薄暮冥 黑暗深渊处 若得奇形妖异花 愿与诅咒草拌搅


 兽锲(望月辰郎 ) 


也就是说,当初杂志不仅将和歌切成六首与四首,就连顺序也换过。


望月辰郎将其残忍的犯案过程写成了十首和歌。桥本勋记者则在〈检证――第二十二年的真相〉一文中提到,望月在六首和歌中藏了这样的讯息:


── 复仇结束了,只愿命快绝,即可见到今日香── 


另外四首歌,会不会也有讯息隐藏其中呢?


经我查找一番后……


果然是有的。


望月在这四首歌中也藏了字句。将这十首歌的“隐藏讯息”合在一起后,我不禁瞠目结舌……


我这才明白,我从头到尾都想错了。


这么说来,之前我在读〈妻子消失的缘由〉时,就觉得里面有些地方怪怪的,在整理年表时怎么对都对不上。本来还以为是作者笔误,原来这些时间上的差距,才是解开真相的重大关键。


之后我全力追查时间差距与十首和歌中的秘密讯息,终于找到两宗案件的核心人物。


事情的来龙去脉,且听我娓娓道来。



二○一五年十二月某日――


我开车沿着常磐高速公路往福岛前进,下了磐城汤本交流道后,又继续开了约十分钟,来到JR常磐线的汤本站。这座车站附近是温泉区,处处可见伴手礼店和餐厅。


福岛县的磐城汤本温泉历史悠久,最早可追溯到奈良时代。这里自古就是“温泉疗法”的胜地,江户时代发展为陆前滨街道11上的一个热闹驿站。明治时代后,这里开始采煤矿,因温泉不断从矿坑外漏,导致温泉接连关闭。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随着煤矿业逐渐没落,磐城汤本“重操旧业”,再度发展成温泉闹区。在那个娱乐设施还很少见的年代,这里就开了温泉主题乐园――常磐夏威夷中心(常磐ハワイアンセンター),也就是现在的“常磐夏威夷度假村(スパリゾートハワイアンズ)”。一九八八年,常磐高速公路开通磐城中央交流道后,观光客就不断从首都圈涌入。如今磐城汤本温泉已成为日本东北地区数一数二的繁荣温泉区。


我沿着车站前的马路往前开,不久便到达今天的目的地――一栋位于温泉区外、外型简朴的木造公寓。


夜色已黑,时间已是晚间七点多。我在公寓外绕了几圈后,把车停在一个不起眼的空地。这里从驾驶座可看到公寓的外廊,我往二楼边间看去,屋里没有开灯,看来住户还没回家。我决定在车上等目标回来,期间有不少人走进公寓,带着孩子的主妇、身穿西装的中年男子、弯腰驼背的老人……就是不见目标出现。


约莫等了一个钟头后,外头开始下雨,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车窗上,遮挡了我的视线。我倾着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被雨水模糊的外廊灯光。


随着时间愈来愈晚,走动的住户也愈来愈少。我趴在方向盘上继续“站岗”,过了九点后,几乎已经没有住户进出。就在这时――一个撑着伞的女人走了过来,她穿着深蓝色的登山外套和牛仔裤,快步爬上公寓二楼,走到边间的门前。我见状,赶紧靠近车窗看个清楚。只见她把伞收好,从肩上的大托特包中拿出钥匙,开门进到屋里。因外头下着雨,我看不清她的长相。虽然我很想冲下车直接跟她问个清楚,但最后还是忍了下来。先看看状况吧,反正她已是囊中之物,没什么好着急的。


从那天起,我每天都开车到公寓附近,观察该女的行动,就像警方或私家侦探在跟监一样。老实说,我从未做过这种事,是为了调查她才逼不得已这么做。几天下来我发现,她是一个人住,其间没有任何人去家里找她。我也曾尾随她去上班,她在车站附近的一家观光旅馆打工,但她是清洁人员,而非柜台人员。每个排班的工作时段不同,她大多都是晚上十点左右下班,买个东西就直接回家。其他时间她几乎足不出户,一直关在屋里。


跟监她几天后,我已大概掌握她的生活形态,是时候该跟她摊牌了。


这天晚上,我把车子停到车站附近的计时停车场。之后我走到她上班的旅馆,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站着等她下班。十点多时,她走出旅馆,身穿同一件深蓝色登山外套,肩上背着大大的托特包。我跟在她的后方,走在车站附近的温泉区街上,沿途她的马尾不断左右摇摆。走到人比较少的地方时,我鼓起勇气叫住了她。


“不好意思,妳是××××小姐对吧?”


她停下脚步回过头,讶然看着我。


“我是。”


“我是之前寄信跟电子邮件给妳的那个人,可以跟妳谈谈吗?”


听到这里,她不发一语甩头就走。我急忙追上前。


“我一直在找妳,麻烦妳跟我谈谈好吗?不会打扰妳太多时间。”


她没有回答,自顾自地快步往前走。我也加快了脚步,生怕被她逃走。


“拜托妳,真的一下下就好。妳知道今年四月在东京向岛发生的一家三口杀人案吗?”


“不知道。”


“不可能,妳一定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我一个箭步挡住她的去路,惹得她一脸不耐烦。现在是晚上,又在温泉区,路人纷纷对我们投以异样的眼光。他们大概以为我是个死缠烂打的搭讪男吧,但我无所谓。


“就像我在电子邮件里面写的,有人会因为妳说出真相而获救!”


“你不要太过分了喔!不要再缠着我了!”


“拜托妳告诉我。”


“你再这样我要报警啰!”


“我是无所谓,但妳可就麻烦了吧?”


她没有回答,继续走了一阵子后,叹了口气停下脚步。


“你是在威胁我吗?”


“不是的,我只是想跟妳谈谈。”


“真拿你没办法,好,我就跟你谈。谈完你就不会再烦我了吧?”


“当然。”


她勉为其难地答应了我。因在路边站着说话有点不方便,我们决定到公车站牌旁的长椅上坐着谈。她带我前往站前马路上的公车候车亭,因最后一班车已经开走,长椅上并没有人。我请她先坐下,率先打破沉默。


“不好意思,谢谢妳愿意愿意配合。”


“还请你长话短说。”


“好的。”


我跟她保持距离,坐到了她的左方。这是我第一次与她面对面,她的鼻梁高挺,没化什么妆,身上也没戴饰品,左眼下方那颗米粒大小的黑痣令人印象深刻。我知道她几岁,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稍大一些。


“妳应该知道今年四月十七日在东京向岛发生的案子吧?就是那桩一家三口遇袭的凶案,父母死亡,女儿××(A子的真名,之后以“A子”代称)重伤送医。之后警方找到A子的日记,发现她在日记里写了弑亲计划,现在媒体怀疑她就是犯案凶手。”


她闭口不语。


“A子昏迷了好一阵子,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现在也已恢复意识。啊对了,忘了自我介绍,我姓伊尾木,目前在大学做临床心理学的研究。”我递出名片。


她先是迟疑了一下,才认命地接过名片。


“我之前有写信给妳……但我想妳可能没有看。警方委托我帮A子进行辅导,她没有生命危险,但那件案子对她造成很大的心理阴影,留下严重的心理后遗症。现在A子不愿意对任何人敞开心房,再这样下去,她很有可能会精神崩溃。要救她的唯一办法就是厘清案件真相,我之所以投身调查,就是为了救她。”


“你的意思是,这件案子跟我有关?”


“是的。A子在日记里提到了一个人。那个人巧妙地控制了A子的心智,唆使她拟定弑亲计划。我认为那个人就是妳。”


“我?怎么会是我?你认错人了吧!”


“不,我很确定就是妳。”


“我又不认识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胡说八道也要有个根据吧!”


“根据?”


“对。你有证据证明我就是那个人吗?”


她第一次正眼看我,眼神充满了挑衅,气势强到几乎要把我震慑住。


“不好意思,老实说,我没有证据。”


“我想也是。既然如此,我跟你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说完,她把名片还给我,起身准备离开。我急忙叫住她。


“不是的!等一下!听我把话说完!我没有妳对A子思想控制的证据,但我很确定妳跟这件案子有关。”


她再度叹了一大口气。


“什么意思?”


“向岛案死亡的夫妻,在一九九三年的柏市诱杀案中失去了两个孩子。该案就是向岛案的开端。凶手望月辰郎已于四年前伏法,如今已不在人世。望月死刑定谳的前一年,妳曾去东京看守所探视过他吧?”


“我?”


“没错,而且妳还将与望月对话的内容写在部落格上。”


见她沉默不语,我继续把话说完。


“我有妳探视望月辰郎的证据。警方调出当时望月在东京看守所的接见纪录,上面有妳的名字。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我帮警方做事,所以拿得到这些资料。妳是在十二年前的二○○三年六月五日去探视望月的,所方还留着妳当时的住址、年龄等个人资料。望月在行刑前只有见过两个人,一个是律师,另一个就是妳。”


她不置可否,什么都没说。


“去看守所探视杀人犯需要很大的勇气吧?但妳非去见望月不可。因为如果死刑定谳,一般民众就不能申请接见了。”


我在来到磐城的一个月前,曾读过一篇名叫〈二○○三年六月五日――小菅〉的文章。这篇文章刊登在网路上的匿名部落格,文中记述了格主到监狱探视望月的过程与对话(顺带一提,该部落格在发布这篇文章后就立刻关闭,现在已经看不到了)。


两人见面的隔年,望月辰郎便被法院判处死刑。这篇文章的作者是谁、对话内容是否为真都不得而知。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二○○三年六月五日那天真的有人到看守所探视望月。我们查过申请单上的名字,是一名跟案件毫无关联的女性。但从部落格的内容来看,她似乎跟这两件案子渊源很深。


“探视望月辰郎的人,应该就是对A子进行思想控制的人。还有,望月在伏法前曾在狱中写了几首和歌。这些作品被大家称为‘鬼畜和歌’,内容相当吓人。有人将这些和歌寄给了杂志出版社,我认为,这名投书人就是望月在看守所接见的人。”


“你是说我就是那个人?”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不耐烦。


“没错。我在调查这个案子时,读了几篇追踪报导。我发现妳在里面出现了好几次,这才确定真的有妳这个人。”


没错。这件案子一直都有人在暗地作梗,那个人寄和歌给出版社、寄杂志给江美、唆使A子犯案,还去探视望月。为了查清这个人的身分,我反复读了好几次追踪报导,才终于发现“她”的存在。


“假设我真是你在找的那个人……你想怎样?”


“我希望妳能说出实情,告诉我柏市诱杀案和向岛杀人案的真相……这样我才能够解救A子,帮助她摆脱这两桩案件的束缚。告诉我,妳为什么要接近A子?为什么要唆使她弑亲?妳到底有什么目的?”


听到这里,她原本紧绷的表情瞬间放松不少,甚至流露出一点笑意。


她缓缓起身说:“好吧……既然你这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吧。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说你想要救那个女孩。如果真是我教唆她杀人,你作何感想?会恨我吗?”


我没料到她会问这种问题,令我有些不知所措。


“感想啊……这要等听完才知道。”我小心翼翼地选择用字。


“那我换个方式问好了。如果我把真相告诉你,然后你觉得我很可恨,你愿意杀了我吗?”


“妳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


她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原本苍白的脸庞也变得红通通的。看来她是在跟我开玩笑,想看看我有什么反应。


“好吧,我就告诉你吧。你说得没错,我就是A子日记里写到的、唆使她杀害父母的人。”她浮现一抹微笑,“大约两年前开始,我经常到他们家大楼附近等待机会接近A子。某天晚上,我一如往常到大楼前等候,碰巧见到A子一个人从大楼冲出来,我立刻追了上去。只见她跑向侧门的河边,坐在河堤上抖着肩膀哭了起来。我假装路人上前关心她,近看才发现,她的脸颊肿肿的,嘴角还渗血。”


“她应该有跟妳倾诉受虐的事吧。”


听到“受虐”两个字,她脸上的微笑瞬间消失无踪。


〈检证――第二十二年的真相〉中提到,柏市的街坊邻居都在谣传小椋夫妇虐待小孩。当时我就怀疑,他们很可能也虐待A子。辅导A子时我发现,她的言行举动都有受虐儿的征兆,不难猜测她从小被虐待到大,就连升上国中后也经常被家暴,导致心理受到严重创伤。她之所以会对父母恨之入骨、在日记中吐露对他们的恨意,都是因为这个缘故。


小椋夫妇很有可能是虐儿惯犯。这么一来,A子会憎恨父母也是无可厚非。她应该是受不了父母的暴行,才对他们产生无以复加的恨意。


“一开始,她并没有跟我说受虐的事。”


她轻声说道。


“几次聊开后,A子才慢慢对我敞开心房,对我说出自己的情况。之后我便成了她的知己,我经常与她见面,认真听她倾诉心事,扮演一个称职的密友角色,时而鼓励她,时而训斥她,让她以为我永远站在她这边,绝对不会背弃她。我完全赢得了她的信赖,轻而易举就操纵了她的心智。然后有一天,我把真相告诉了她。”


“真相?”


“没错,我把诱杀案的真相告诉了她,包括二十二年前她的父母是怎么对待哥哥姊姊的……他们的行为有多么禽兽不如……他们是恶魔……没有资格活在这个世界上。她因为长期受到父母的严重虐待,听到这件事后心情非常激动。”


“妳到底跟A子说了什么?”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马路上的闪黄灯,一台车子从路口呼啸而过。


“望月辰郎其实不是凶手对吧。”


她依旧沉默不语,默然看着漆黑的马路。


“妳探视望月时,曾说过说那个案子不是望月做的,杀害两姊弟的另有其人,但望月否认了这点。如果望月并非真凶,妳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见她不吭声,我继续追问。


“告诉我,妳到底是谁?跟望月辰郎又有什么关系?做这些事情有什么目的?”她转头看向我,嘴唇微动。


“……我只是……希望他们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只是希望他们消失而已……”


“他们?妳是说……小椋夫妇吗?”


“对……所以我才会把实情告诉A子,让她知道自己的父母有多么禽兽不如。她从未见过的哥哥姊姊,其实不是被人诱拐杀害,而是被父母活活虐待致死……”


“妳的意思是……那对小姊弟其实是被父母杀死的?”她轻轻颔首。


“……我跟她说,这样下去,她总有一天会死在爸妈的手下……劝她先下手为强。”


杀害小姊弟的凶手并非已遭到处决的望月辰郎,而是在向岛案中丧命的小椋夫妇。简直令人不敢置信,如果真如她所说,柏市诱杀案就是一桩不折不扣的冤案。可是……她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她怎么能确定小椋夫妇就是凶手?


“他们根本不是人,为了二十二年前丧命的那两个孩子……总要有人让他们血债血还,所以……”


“所以妳才会接近A子对吧?弑亲计划是妳想出来的吗?”


“对。”


“为什么妳要A子在他们口中塞入望月和歌的杂志内页呢?”


“一方面是为了混淆视听,让人以为是外来歹徒入侵作案,这样警方才不会怀疑A子。一方面是为了追悼死者,悼念二十二年前死去的两个孩子,还有被处死刑的望月辰郎……”


“也就是说,妳是为了帮望月还有小姊弟报仇,才唆使A子杀死小椋夫妇啰?”


“她做得很漂亮。父母双亡,只有女儿留下一条命,是我们原订计划中最理想的结局。但我并没有亲手杀人,我只是把‘真相’告诉那个孩子,让她帮我达成目的而已。”


“为什么?妳就这么希望小椋夫妇死吗?”


“报复他们……是我被赋予的职责,也可以说是我人生的全部。既然神明不肯制裁那个女人,总得有人替天行道。”


“那个女人?妳是说哪个女人?”她沉默以对。


“妳是说……小椋鞠子吗?”


小椋鞠子是二十二年前的“被害家属”,同时也是A子的母亲。听到这个名字,她终于开口。


“那个女的简直禽兽不如。小椋鞠子……才是真的鬼畜。”


“也就是说,妳恨的不是小椋克司,而是小椋鞠子?”


“那个男的只是鞠子的傀儡罢了,虐待、杀人都是他听鞠子的指挥干的。他对鞠子唯命是从,鞠子是披着人皮的恶魔。只要不如她的意,她连亲生孩子都下得了手,简直不是人。”


起初我以为克司是虐儿的主犯,但辅导A子后我发现,她恨的似乎并非父亲,而是母亲,所以听到这些话我并不惊讶。


“鞠子在嫁给克司前有过一段婚姻,有天她突然就离开了前夫,一声不响地离家出走。有篇文章记述了她失踪的整个过程,里面提到,她是因为受不了前夫家暴才离家,躲到国中同学小椋克司的家中。我后来找到了这名前夫,他告诉我,鞠子从头到尾在胡说八道,他根本没有家暴鞠子。鞠子是偷走他藏在家里的一大笔钱才潜逃。但因为那笔钱是他私藏的公款,他没办法报警,所以只能委托失踪调查员寻找她的下落。”


“……所以,鞠子是卷款潜逃,躲在小椋家。”


“没错。当时鞠子已经怀孕,并于一九八六年在小椋家生下了前夫的孩子。根据报导内容,鞠子因为担心暴露行踪,所以生产后并未帮孩子报户口。这个孩子,应该就是一九九三年刚满六岁就被杀害的姊姊――须美奈对吧?”


我偷偷瞄了她一眼,她面不改色,只是默默听我说话,反应相当耐人寻味。


“鞠子住进小椋家后,很快就操纵了克司的行动。克司学生时代曾喜欢过鞠子,鞠子要控制他并非难事。我猜想,每次鞠子不高兴,只要一声令下,克司就会对孩子施暴,最后甚至将两个孩子虐待致死……”


听到这里,她紧紧闭上双眼,脸上尽是沉痛。我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静静看着她。沉重的气氛就这样持续了好一阵子,半晌,她睁开双眼,缓缓地开口。


“我绝对饶不了那个女人,报复她是我人生唯一的目标……不过,事情已经落幕了。像她这种随随便便就能杀死亲生孩子的鬼畜,就应该要死在亲生女儿的手上。”


她的声音轻到像在呢喃一般,表情却流露出无法言喻的疯狂,左眼下的痣让她更显忧愁。


我吸了一口气说:“其实……妳从头到尾都搞错了一件事。”


“搞错?”


“向岛案的凶手并不是A子。”


“不是A子?什么意思?”


“A子其实是受害人。案发现场的遗留物、血迹、三名死伤者身上的防卫伤都显示,克司才是作案的凶手。所以搜查总部研判,克司应该是在攻击A子后杀了鞠子,然后自杀。”


“自杀……”


“没错,所有物证都指向克司才是凶手。至于案发过程,根据我在辅导过程中的观察,A子原本并未打算执行你们的计划,写那份作案日记只是为了满足她的弑亲幻想。


没想到日记却被鞠子发现了,鞠子怒不可遏,命令克司对女儿施暴,克司也照做了,但他愈打愈害怕。我猜测,他大概是想起二十二年前的事情,怕再这样打下去,就会像以前一样把小孩活活打死。那件事情应该对他造成很大的心理创伤。”


说到这里,我暂停了一下。


“然而,鞠子不准他停手,命令他继续施暴。此时此刻的克司已经无法对鞠子唯命是从,他不想再杀死自己的骨肉。走投无路的他,为了保护女儿,只能除掉眼前这个女人。一时冲动之下,克司仿佛被二十二年前丧命的两个小亡灵挑唆了一般,杀死了鞠子……之后他删掉了电脑里的日记档案,将房间弄得乱七八糟、故意用雨鞋卡住大门,让警方以为是外来歹徒犯案。他这么做都是为了A子,生怕事情曝光后,警方会将女儿列为嫌犯。所以他才会在断气前告诉警方歹徒是不知名男子。一切就绪后,他将鬼畜和歌的杂志内页塞在妻女和自己的嘴里,然后拿菜刀刺进自己的身体……”


“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大概是为了赎罪吧。我想,克司当时应该猜到妳是谁了,他一直都很害怕这一天的到来。杂志刊出望月的和歌时,他应该就非常紧张,看到A子的日记更让他心惊胆跳,没想到有人知道二十二年前的真相。他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逃,索性就杀了鞠子再自杀,一了百了。他这是在赎罪……替妳执行计划,以慰两个孩子的在天之灵……”


她什么都没有说。


夜晚的温泉区万籁俱寂,路上没有半台车子。她移开视线,看向漆黑的马路。


“……虽然过程曲折,但妳的复仇计划还是成功了。A子对爸妈恨之入骨,恨到想要亲手杀了他们。但在现实当中,她根本没有勇气杀人。我在想,妳应该也跟她一样吧?妳原本只是想借由A子吓吓小椋夫妇,让他们活在担心犯行曝光的痛苦之中,没想到事情却闹到这个地步。妳当初把望月的和歌寄给出版社,应该也是为了造成他们的恐慌。”


她没有看向我,轻声说道:“或许吧……不过,在电视上看到那对夫妻死亡的新闻时,我高兴到全身颤抖。我为了复仇而赌上人生,如今终于如愿以偿。我再强调一次,我没有亲手杀人,我是借刀复仇。也是……就这一点而言,我才是真正的鬼畜,我才是被恶魔附身的那个人。望月辰郎跟我说,只有神可以作主,我们凡人不可自行复仇,因为恶意的连锁是永无止境的。然而,仇恨不断涌上我的心头,我无法抑制复仇的念头,我违背了与他的约定,也背弃了神。小椋夫妻死后,我好几次都想寻死,我试过割腕,也想过跳轨,但最后都没有死成。跟失去女儿、放任自己流浪街头的望月一样,如今我也在不断下沉的屋船之中,一心想前往补陀落。所以我刚才才问你愿不愿意杀了我,帮我灭除心中的恶魔,早日断开这复仇的连结……”


她紧紧闭起双眼,没有再说下去。


“妳说的全是真的吗?”我问。


“如果我说是真的,你能实现我的愿望吗?”


“死亡不等于赎罪。利用A子复仇这种行为确实不可饶恕,这一点我很生气没错,但妳并不是鬼畜。这一连串事件起于人类的恶意,这些骇人恶意纠缠在一起,才引发这么多憾事。二十二年前的案件绝非起源,在那之前,还有望月女儿同学的恶意、父母虐儿的恶意……甚至更久以前。人类内心深处的黑暗是连绵不绝、环环相扣的,望月辰郎的所作所为,为的就是断绝恶意的连结。妳记得吗?妳去看守所探视望月时,他最后跟妳说了什么?‘只要妳活得健康快乐,我别无所求。’所以,妳若选择自我了断,望月可就白白牺牲了,这一点妳应该最清楚才是。为了身在补陀落的望月,以及那对小姊弟,妳只能活下去……那是妳的命运,也是妳的宿命……”


她的眼眸微微可见泪光。突然间,她奋然起身,拿起长椅上的托特包。那模样,仿佛已挣脱什么似的。


“你要说的都说完了吧?我先告辞了。”


说完,她甩头就走。


我急忙叫住她,“等一下,妳还没告诉我妳到底是谁!”


她在远处停下脚步,转过身说:“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我没有回答。


半晌,她双唇微动――


◆  渡海  ◆


一片漆黑之中,只听得到小溪的流水声。


那是个冷到要结冻一般的彻骨寒夜,树林的冷风刺痛着我的脸颊。我拿着手电筒的手颤抖不已,但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害怕。


我握着手电筒心想,昨晚我是在作梦吗?不,如果那只是场梦该有多好。


叔叔拿着一把大大的铲子,不断在地面挖洞。天气预报说明早会下大雨,能赶在那之前找到吗?突然间,叔叔把铲子丢在地上。我们已经挖了很多地方,此时的他已是气喘吁吁。他擦掉额头上的汗,用眼神对我示意。看来终于找到了。


手电筒照着地上被挖得乱七八糟的大洞,我心惊胆跳地往洞里看去,只见里面两张小脸,两人都双眼紧闭,脸上毫无血色。我下意识地别过头,昨晚果然不是梦。一想到这里,我不禁悲从中来,同时一股恨意涌上我的心头,我好恨那个女人。


叔叔再度拿起铲子,小心翼翼地挖开旁边的土,土里的姊姊跟弟弟慢慢露了出来。看到他们两个,我的手抖得更厉害了。我紧紧捏着手电筒,生怕一不小心就掉到地上。


昨晚的她比平常更歇斯底里,弟弟不小心尿裤子让她很不高兴。就像平常一样,她命令爸爸教训弟弟,爸爸也一如往常地照做,他完全不敢违抗妈妈。年仅四岁的弟弟被打后,哭得更厉害了。那时我还很小,只敢躲在房间角落愣愣地看着,上前阻止只有被打的份。我很想救弟弟,却是力不从心。就这么打了一阵子后,爸爸收了手,她却不肯罢休。


“好好教训他!不然他根本不会怕!”


面对妈妈的指令,爸爸只能言听计从,不断搧儿子巴掌。亘的衣服上全是口中溅出的鲜血,等他们注意到时,他已经动也不动。


知道亘断气后,姊姊开始嚎啕大哭。她比我大一岁,那年已经七岁,但因为爸妈从小就鲜少让她出门,也没送她去念幼稚园跟小学,所以她连话都说不好。我后来才知道,姊姊是妈妈跟前夫生的小孩,出生后并未报户口,除了跟我和亘到菜园旁边的公园玩,她几乎都关在家里。姊姊虽然平常乖巧稳重,一旦情绪失控就一发不可收拾,所以爸妈经常把她关在院子的狗屋里。


亘死后,姊姊像野兽一般嘶吼哭叫。妈妈叫爸爸想办法,他立刻摀住姊姊的嘴巴,却无法让姊姊冷静下来。当下妈妈简直要气疯了,直叫爸爸掐死她。


“反正她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可是……”


“你想害死我们吗?快点!”


自亘丧命的那一刻起,爸爸已沦为那女人的奴仆,妈妈也失去了最后的理性,跨越了人性的底线。于是,爸爸一脸痛苦地掐死了姊姊。


他们把两具尸体用毯子包好装进后车厢,叫我坐在后座,一路开到了树林入口。停好车后,他们打开后车厢,爸爸负责抱姊姊跟拿农用铲子,妈妈抱着亘的尸身,我被分配到手电筒。爸妈带我进到森林,在漆黑的森林中不断前进。后来他们在小溪旁边找到一块没有树木的空地,便决定在那里挖洞。


树林内一片寂静,只听得到小溪的流水声。看到爸妈认真挖土的模样,我突然感到非常害怕。在我的眼中,他们已经不是人类。就在刚才,他们有如捏死虫子一般杀死了两个孩子,而且还是他们的至亲骨肉……


“说不定下一个就是我……”


一想至此,我不禁背脊发凉。对啊……我怎么现在才想到!我目击了他们的所作所为,他们挖完洞会怎么对付我?


我下意识地拔腿就跑,不顾一切地往前冲。见爸爸急急忙忙地追了过来,我跑得更快了。因为如果被他抓到,我肯定会落得跟姊姊还有弟弟一样的下场!


我头也不回地在树林里奔跑,最后却还是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爸爸一下就追到了我,把我拉回那块空地。他狠狠地抓住我的手臂,粗粗的手指掐得我发疼,我知道我已经逃不掉了。


回到空地后,妈妈走向爸爸,在耳边窃窃私语。看来我真的要没命了!接着,妈妈突然后退一步,爸爸也松开了手。我原本想转身逃跑,却发现自己无法呼吸。是爸爸!


他掐住了我的脖子,我闭上眼睛,做好丧命的觉悟。


然而,爸爸却立刻松开了手,摇摇晃晃地跌坐在地上。


“你在做什么?被她逃走怎么办?”


爸爸抱着头没有回答。


“快呀!你不怕她说出去吗?”


“我不会说出去!我会保密的!”我拚了命地叫道。


然而,她看着我的眼神早已不正常。她伸出沾满泥泞的双手,使劲掐住了我的脖子。


好难受……


妈妈的手好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掐住女儿脖子的母亲。此时此刻她已经失去人类该有的样貌,而是一只魔鬼,一只披着人皮的魔鬼!


她愈来愈用力,我的意识也逐渐远去……。


泥土的味道――


我微微张开眼睛,上方不断有泥土打在我的身上。我这才明白,自己应该是在地洞里,爸妈正用铲子把我埋起来。我没有死,只是被妈妈掐昏了。


他们两个埋得气喘吁吁、心无旁骛。泥土不断打在我的脸上,我忍不住用双手摀住口鼻。“糟糕,我不小心动了,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他们会不会发现我还活着?”所幸两个人并未停手,他们大概是埋得太认真了,才没注意到我的动作。我用双手遮住脸,在土里屏气凝神。慢慢的,泥土覆盖了我的身体,周遭也陷入一片黑暗。


置身伸手不见五指的寂静地底,我仿佛冬眠中的昆虫一般全身僵硬,生怕被他们发现我还活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开始感到呼吸困难。最后因为太难受了,我用尽吃奶的力气把土拨开,顾不了口鼻里全是土,死命地往前挖。突然间,我看到东西了!原来我还在树林里面。


我连咳了好几声,把嘴里的泥土吐掉,然后用力吸了一口地面的新鲜空气。从土里爬出来后,我环视周遭,爸妈早已不见踪影。


我摇摇晃晃地起身,一心只想赶快逃离这里,也顾不了满身是土,拔腿就跑。


我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对不对,只是一味向前跑,累了就躲在树下喘口气。在漆黑的树林中我心想,这一切会不会只是梦呢?我是在作恶梦吧?如果这是一场梦,我好想赶快醒来。


我冒着被发现的危险,来到家附近的公园。此时此刻的我,除了望月叔叔不知道还有谁可以依靠。叔叔是住在这座公园的流浪汉,他知道我们三个常被爸妈虐待,总是认真听我们三个孩子诉苦。找到叔叔后,我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全告诉了他。为了不让爸妈发现,叔叔先把我藏了起来,晚上才跟我去树林。


找到姊姊和弟弟后,叔叔深深叹了口气,双手合十跪在冰冷的尸体前。半晌,他睁开双眼,开始帮尸体脱衣服。


“很冷对吧,对不起喔。”


脱光衣服后,叔叔把他们的衣服、内衣裤、鞋子放进他的黑色后背包,拿出一套不知道从哪买来的可爱童装和全新运动鞋,对我说:“来,把这套衣服换上。”


“为什么要换衣服?”


“我想到一个好主意。”


“好主意?”


“是呀,好主意……相信叔叔好不好?”


如今我唯一能相信的就只有叔叔了。我听他的话,脱掉沾满泥土的黄色小花洋装和运动鞋,让叔叔放进黑色背包,然后再换上他帮我准备的新衣服。


接下来,叔叔做出了奇妙的举动。他小心翼翼地将姊姊全裸的尸身抱回洞中,再来是弟弟,然后用铲子把他们埋起来。


好不容易把洞填好后,叔叔擦掉额头上的汗。


“终于弄好了。”叔叔转过来,用他那满是泥泞的脸对我说:“这样就不用担心了!”


“真的吗?”


“对啊,妳只是作了一场恶梦,要把恶梦忘光光喔!永远不要再想起昨天发生的事,知道吗?”


“好!我知道了!”


听到叔叔这么说,我稍微安心了一些,或许这真的只是一场恶梦吧。


“还有,妳要答应我,从今天起忘记自己的名字。”


“忘记名字?”


“没错,妳要忘记名字,重新做人,否则会被送回爸爸妈妈身边喔。”


叔叔说得没错。爸爸妈妈以为我已经死了,如果他们知道我还活着,肯定会设法杀了我。


“从今以后妳要过新的人生,就当以前的事没发生过,已经不会再有人打妳踢妳了。”


“真的吗?”


我简直不敢相信。以前我天天被打,每天过得痛苦不堪,有时候还好几天没饭吃,饿得前胸贴后背。如果可以摆脱这样的生活,我愿意照叔叔说的做。


“叔叔已经跟朋友说好了,他已经答应让妳去他那边住。叔叔的朋友是庙里的住持,他家是开孤儿院的,是叔叔最崇拜、最尊敬的人喔!妳就把他当作新爸爸,跟着他好好生活吧。那边也有其他小朋友喔!”


说完,叔叔递给我一个信封,里面装了到福岛县寺庙的地图、给住持的信,还有一些钞票跟零钱。


“妳一个人到得了吗?”


“我一个人?叔叔你不带我去吗?”


“没办法耶,叔叔有个非去不可的地方。”


“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警察叔叔那边。”


当时我以为他要去报警抓我爸妈,没想到并非如此。


“还有,妳要答应我一件事。妳千万不可以跟任何人提起这两天发生的事。要全部忘光光喔!妳想要重生对不对?那就一定要忘掉以前的事,包括那些痛苦的回忆,还有妳对爸妈的怨恨。”


“全部?”


“对。能做到吗?”


“如果没有遵守约定会怎样呢?”


“神明会生气喔。惩罚坏人是神明的工作,人要忘记怨与恨,才能获得幸福喔!”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啊。而且,如果妳没遵守约定,叔叔会很难过的。”


“难过?”


“没错,答应我好吗?千万不可以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要忘光光喔!”


当时我其实很犹豫,担心自己无法忘却这些事。但我不想要叔叔难过,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他。


“好。”


“来,我们打勾勾。”


他伸出沾满泥巴、骨瘦如柴的小指。于是,我们在这片被黑夜包围的冬日森林中打了勾勾。


“……好了,早点出发吧。”


“好。”


“路上小心喔!”


“知道了!”


才转身准备离开,我又转了回来。


“叔叔,我们还会见面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想了一下说:“……肯定还会见到的。”


语毕,他皱起眉头,给了我一个温柔的微笑,细细的眸子里泛着泪光。


“只要妳活得健康快乐,我别无所求。记得,忘掉过去……好好活着,一定要活下去!”


一片寂静包围了我们。在漆黑的森林中,只有那双温柔的眼神闪闪发光。


叔叔的脸庞沾满泥污,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望月辰郎那充满慈爱的神情。时至今日,只要想起他当时的表情,我仍会胸口一紧。


我一直想不透,为什么望月辰郎不向警方说出真相呢?他为什么要帮爸妈顶罪呢?


直到读出短歌中隐藏的“真意”,我才明白当初他是抱着什么心情救我的。


去看守所探视望月时,他告诉我:“我不准女儿说出真话,要她接受自己的命运。我告诉她,如果诉诸真相会伤害别人,那就只能自己承受痛苦,否则恨意只会环环相扣,永远无法到头。”


然而,今日香却因为想不开这一点而选择一死,望月当初肯定没料到女儿会走上绝路,所以才会对女儿的死这么自责,甚至不惜流浪街头,打算让自己落魄而死。就在这时,他遇到了我,并将死去的女儿投射在我身上,希望我能够逃离爸妈的魔掌,继续活下去。


望月辰郎是在赎罪。


对渡海前往补陀落的女儿赎罪……


人类内心的黑暗恶意自古连绵至今,望月牺牲自己来切断这些恨意与怨仇,启程前往女儿身边。


而我……


我拚了命在森林中奔跑。


不知道为什么,同是身处黑暗深处,今天却没有那么害怕了。是因为我的眼睛已经习惯黑暗了吗?还是叔叔给了我希望呢?我可以安心了,爸妈以为我们三姊弟都死了,即使离开这座森林,也不用担心被爸妈抓走。


天空开始下雨,我沿途拨开树枝,在茂密的树林间钻来钻去,即便全身湿透,仍不顾一切地往前冲。跑着跑着,树林的出口便出现在眼前。


我就快要重生了!只要离开这座树林,就不会再有人打我踢我,我就可以远离疼痛,不用再过担心受怕的生活。


我能忘记对父母的恨意吗?我能忘记年幼丧命的姊姊和弟弟吗?或许我无法忘记一切,但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遵守跟叔叔的约定,好好活着,一定要活下去!


小椋须美奈在心中暗下决心,跑出了这座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