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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本箕山与《色道大镜》


尼采说过:“对我而言,怎能有一种我外之我?我本来一无所有。但在听着声音的时候我们忘记了这个。忘记,是多么可爱的忘记呀!”“人根据事物而做自己想做的,名与声不是回赠给事物的。讲话是一种可爱的愚劣,由此人们在一切事物之上跳舞。”“一切的言辞、一切的声音的虚伪都是那么可爱!因为有声音,我们的爱,得以在五彩缤纷的彩虹上跳舞。”(见《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16]对江户时代的人心而言,游廓恐怕就是这种“声音”、这种“跳舞”、这种“虚伪”、这种饶舌的温床。而这种“在五彩缤纷的彩虹上跳舞”的美感,在当时的浮世绘和音曲方面都有细致具体的表现。然而,这个特殊世界的虚幻,是因为在那里找不到一个完全意义上的人,在他们发出的叹息中,都或浓或淡地带有忧郁的阴影,而只有这美妙的忧愁的阴影,才成为江户时代以游廓为背景的文学艺术得以探求人生、打动人心的唯一的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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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本箕山的“色道”是“恶所”之道的最为道学化的形态。在某种意义上,他的《色道大镜》是在寻求冶游之道和“世间道”的调和。和其他的“游里文学”[17]相比较而言要放肆得多,在这一点上是最为彻底的。他提出的色道的“理想”并不是远离当时的游里和游客要求的空洞的规矩规则,而是基于当时的实际,代表了时代意识。与其他的“游里文学”做个比较,这一点就更容易看得清楚。在《色道大镜》完成的数年后,天和二年,井原西鹤的《好色一代男》出版,其中说:“女郎看似水性杨花,实则聪慧很有主见。”然后他写了一位太夫“起身如厕”的一段,来表现她的举止修养等细节,这与藤本箕山的写游女驱蚊子、打鸡蛋的细节作用是一样的。井原西鹤写道:


这位太夫[18]颇有修养、温顺聪明、举止高雅。入席后从不起身去厨房,也不和女用人交头接耳,给客人写回信从不遮人耳目,只写一些礼貌性的词句,为的是不引起当日所接待客人的不满。接待初次到来的客人时,她也注意让客人安心,即便偶尔起身如厕的时候,也是若无其事地走到院子里,一边走一边平静地欣赏着胡枝子篱笆,提着和服下摆以免被露水打湿,当打开厕所门时,也注意不发出声响,不从厕所的竹格窗往外看……从厕所出来后并不立刻返回座席,却是若有所思地眺望着假山的景色。不知不觉间已经洗过手,然后点上一炷香,熏一熏和服下摆。太夫的举止就应该像她这样。


以井原西鹤式的执拗,对那些“不亲身体验就不知道有多好”的事情的描写还有很多,篇幅所限,在这里不能过多引用了。这里所体现的游女的理想是很明确的,那就是重名声、重感情、讲义气、做事又讲技巧,等等。名妓吉野对真心爱她的小刀铁匠的徒弟以身相从,是因为她知道“今天的客人是对此道了如指掌的世之介,瞒也瞒不了他”,即便对那样的嫖客也是慷慨大度地以情相待(卷五·世之介三十五岁时),聪明而巧妙地侍奉初来的客人(卷六·四十岁时),“目光朦胧含情”的野秋太夫(卷六·四十二岁时)在接待熟客的空隙偷偷与情夫幽会,手段高明(卷七·五十二岁)——这些行为有修养的游女,从一个方面来说,是从当时花街柳巷的风流客的理想渴求中产生出来的理想人物。然而,另一方面,这些人物又是有真实依据的,这一点可以从吉野太夫的故事中推察出来(参见燕石十种本《吉野传》),特别是作为理想的游女所具有的“花心”而引人注意的,是“野秋同时与两个男人共寝”的故事。游女的花心未必是同时针对许多男人的,其花心仅仅是哄着所喜爱的男人做开朗而又有趣的游戏,由此显示野秋是同时对两个男人都具有由衷的爱情。在她眼里,世之介与传七这两个男人“并不偏袒哪一个,只是希望每隔一天就会见其中一人”。她的“誓文也事先说明要写给他们两个人”,为此并不顾忌别人的诋毁。正如世间对她所恶语中伤的那样:“野秋对待男人是一手拿着花,另一只手拿着叶,两边通吃。”其实不然,以她的表白为证——


“说心里话,世之介和传七两位,是一辆车上的两个轮子,我们大概是前世因缘,所以我才如此恋慕、恋爱他们。我只希望自己能有两个身子。”说着,她不由得流出泪水。……此后的三月二日,是野秋与世之介相会的日子。第二天,由于世之介喝醉了,次日未能离去。那天以曲水之宴[19]为由约好了的传七也如期赴会。三人阴差阳错地聚在一起了。他们相互交谈之后,便同榻而眠,但他们并没有狎戏之举。野秋实在是个古今无双的倾城女郎。


像这样的游女与客人之间的关系,他们之间的奇妙的包容,可以说是江户时代的游里所开出的优昙花[20]。在这一点上,比起箕山来,西鹤的描写更能体现出“色道”三昧。此外,关于游女高桥接受金钱的故事,也能说明这一点:


世之介趁着酒劲儿,从纸袋里倒出了所有的金币银币,用手捧着,说:“太夫,请您收下吧!”在这种场合,按说是不能收钱的。那些新来的游女没见过这种情形,窘迫得脸都红了。而高桥却平静地笑着说:“那么,我真的收下啦!”说着便用身边的圆盆接过来,又道,“我当面收下的和书信里要的是完全一样的呀!”边说边把女用人叫过来,说,“这是不能没有的东西啊!拿去吧!”哪朝哪代能有像高桥这样巧妙处理此事的人呢?


藤本箕山关于这一方面的口诀秘传是什么不得而知,反正当时的游里把当面收钱看成是很“下品”的行为,而高桥却能自然又优雅地处理了此事,这种事情在藤本箕山的《宽文格》或《宽文式》中也是没有描写过的。西鹤的“浮世草子”往往避免很露骨的描写,但在揭示元禄时期色道的真谛、表现其中隐含的别一天地这一方面,可以说是留下了难得的生动记录。


西鹤所描写的游里文化的极致,其基本范围已经超出藤本箕山的色道之外了。对此,我们只要看看他所描写的五个游廓“通人”所谈论的“神代以来无有其类的一位倾城女郎”,就是扇屋的夕雾,就可以明白了——她的姿色美丽无比,头发即便不梳理也很漂亮,不化妆的脸、赤裸的双脚也都很美。手指柔软而纤细,胖瘦适度,目光中透着灵气,举止高雅,皮肤嫩白如雪。尤其是床上功夫好,知情者有口皆碑,令男人神魂颠倒。她有酒量,歌声悦耳,擅长弹琴,特别是三味线弹得最好。在酒席上她应对自如,情书写得优美有格调,并且善于写长篇书信。不对客人索要财物,同时慷慨大方,以情动人,交往技巧娴熟,若问此人是谁?五个人异口同声地说:“除了夕雾之外,全日本再也没有第二个了,非她莫属呀!”他们相互谈了得到她眷顾的感受:当客人为情所困想不开的时候,她会开导并疏远他;当得知有关她的议论时,她能使客人充分理解;对于那些为恋情而昏头昏脑的人,她会晓之以理,此后不再与他来往。对于必须顾忌自己身份的人,她就让他们明白家中的妻子是多么痛恨这种事。连鱼铺的常兵卫,她也允许他攥攥她的手;对蔬菜店的五郎八,她也能说上几句温存话,使他感到开心。她从不冷落人,有一颗真诚的心。——五个人起初还是高谈阔论,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无不热泪盈眶。(《好色一代男·卷六》,三十七岁时)


夕雾的美丽、夕雾的多才多艺、夕雾的用心周到,在这里都得到了充分的赞美。她的真正的特点究竟在什么地方呢?注意一下就会发现,她的特点就是清醒的理智,对于人的非同一般的理解,因而像夕雾这样的游女无疑能够达到这样全盛的状态。那么她的心——求爱之心是寄托在何处的呢?世之介享受的所谓“恋爱的捷径”中是没有什么捷径的,近松笔下的喜爱空想的夕雾不知是不是受到了《好色一代男》中具有清醒理智的夕雾的影响,但她的内心是干涸的,所以才不得不去死吧。无论怎样“从不冷落人,有一颗真诚的心”,无论怎样努力做到这一点,作为“女人”所不可缺少的却是与此不同的“恋爱的真诚”,但是她既然生在了这个世界上,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以那种彻底的“真诚”去生活的。我说这些话即便对夕雾有所贬低,但也不是来苛责西鹤。在此,我们要注意到,只要游女对“行业规矩”不是故意去反抗,那就不可能去改变那个虚伪矫饰的世界,这也是游里的根本的规矩法则。


注释


[1]关东:日本的地区名称,指东京一带。


[2]中国:日本地理区域,一般指“中国地方”,山阴道、山阳道两道的合称。


[3]九州:日本地名,即南部的九州岛。


[4]畿内:指京城(京都)及附近地区。


[5]六条:盖指京都街区,京都街区一直按一条、二条、三条等加以划分。


[6]游女评判记:江户时代以品评、介绍游女及冶游场所的散文类实用性书籍,属于“假名草子”的一种,对于以井原西鹤为代表的“浮世草子”有一定的影响。


[7]明历三年:1657年。


[8]众道:又称“若众道”“若道”,指男色之道、同性恋。


[9]世话物:近松门左卫门戏剧的题材门类,与“时代物”相对而言,指现实社会题材的作品。


[10]见习雏妓:原文“秃(かむろ)”,当时游廓中服务于游女的十岁左右的女孩。


[11]倾城:这里指独立接客的一般游女,又称“青城女郎”。


[12]上方:指京都、大阪地区。


[13]端倾城:下等妓女。


[14]举女郎:应召妓女,地位一般较高。


[15]大鼓女郎:江户时代初期京都大阪一代妓女(艺妓)的一种,主要靠歌舞音曲在宴席上陪客。


[16]出典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三部第十三节。


[17]游里文学:以妓院为题材的文学。“游里”也称“游廓”,意即妓院。


[18]这位太夫:指吾妻太夫,见《好色一代男》卷七第六节。


[19]曲水之宴:又叫曲水流觞之宴,每年三月三日在日本宫中和豪门府邸举办的宴会,后来影响到民间。


[20]优昙花:佛经中三千年开花一次的想象中的植物,用以比喻稀见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