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这样肆无忌惮的言论,不仅会引起现代女性的愤怒,对大多数现代男人来说,也是不可思议的吧。然而,我现在的任务不是站在现代男女的立场上与古人进行争论,我要做的,就是通过这些言论,来理解当时的人对游廓的看法与观念。从这个角度看,这些话为我们提供了洞察历史的材料:它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为什么当时有本事的男人不能从普通女性那里得到满足。游女这类女性到了享保时代具备了怎样的色道修养?这些事情与当时的社会伦理相结合,如何使游廓被半公开地得以认可?再更进一步客观地追问:我们的时代果真与《独寝》所反映的时代绝缘了吗?这些都是大有探究之余地的。
《独寝》在哲学上的深度表现是对游女的赞美。作者写道:“在所有嫖客中,有两种人,一是陷进去的‘通人’,二是精通色道而又不轻浮的人。这两者看似没有什么不同,实则大有不同。”较之“陷进去的通人”,柳泽淇园更倾向于“精通色道而又不轻浮的人”。在他看来,男人恋慕游女,比起恋慕普通女子更为执拗。而且,他对恋慕游女的男人所具有的“诚”大加赞美:“从前恋慕吉野太夫的男人,听说吉野被人赎身了,一天当中有三个人发了疯,可见在色道上也是有‘诚’在的。对于普通女子的喜爱,随着时间推移是依次减弱,而对于游女的思恋,却是越来越重。”要问这是为什么呢?柳泽淇园自问道:“普通女子真实固然真实,而且应该有诚挚的真实,而女郎每天都被不同的人所买,恋情为什么会深呢?”这个发问意味深长。对此,他做出了回答,一言以蔽之就是:“谎言中有真诚。”而追求这种谎言中的真诚就是一种乐趣。这就形成了柳泽淇园色道观的特色,就是关于谎言的哲学,这也是他的色道观的出发点。
这种谎言中的真诚不仅存在于花街柳巷。柳泽淇园在《云萍杂志》中记述了一件事,说他在江户的时候,与一位朋友相约成为刎颈之交。为了试验这位朋友的真诚,他向朋友借钱。最初是二十五两,到了年底又要借二十五两。这位朋友二话不说,就拿出钱来交给了他。此后,两人不再提借钱的事,关系也越来越好。但那时朋友因为意外灾祸一时需要很多的钱,其妻子想起了柳泽淇园借去的钱,就怨恨地说:“过了七年了也不还,这简直是明抢暗夺啊!”朋友听了这话,对妻子厉声呵斥道:“不要胡说!他绝没有欺我之心,是因为他缺钱没法还。我们是刎颈之交,你女人家知道什么?你要敢再提这事,我就休了你!”淇园听说了这件事,就托人传话说:“我不是没有钱,可是却一直没还,实在抱歉!”朋友听到这话后,是这样回答的:“因为对方不诚实就绝交,不算是知己好友。欺骗也好,不诚实也好,都不是当初就有的。世上根本没有人一开始就抱着欺人之心而交朋友,所以后来即便出现了欺骗和不诚实也应该原谅。不原谅就不是朋友。”淇园听了这话,把以前借的那些钱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朋友,此后两人的交情更为深厚了。
柳泽淇园的这个试验是不是太过头了,那又另当别论。但他的朋友甘心容忍不诚实的那种宽阔心胸,令淇园与其为友而感到安心。淇园本人也是这种人,《独寝》中写道:“主人要给管家增加俸禄赏赐,想起来的话就快给。只要觉得人家干得好,就快给他赏赐为好。为什么呢?假如赏赐还没给的时候发现他干了坏事,就会打消赏他的念头。打消了念头的话,人家之前干得好就白干了。人总是有善恶两面的,善事须快做,恶事须快戒。”(上卷之十)从这段话可以推想淇园的思想,也使我们想起了蒙田的散文中意思相近的一段话。但蒙田只是为了自己内心的平静,宁愿奴仆来欺瞒自己,而柳泽淇园则是相信人性,故而对别人的欺瞒安之若素,在伦理上也更为纯粹。
去花街柳巷游玩的人,都要有这种“诚”之心。“游女就是说谎的人”,去游廓玩乐“就是要换一副面孔”,没有这种思想准备的人,是不可能发现“游”的精神的。而且明知道是谎话却还要觉得有趣,在谎言的深处探究不变的人情,去发现游女的“诚”之心,即便她把“诚”之心奉献给了别人而没有献给自己,也不要生气,仍然要对她献出自己的诚之心,不失掉自己的诚实。这样具有人情味的人才是真正的“游”人。“一切的色道恋路,都要具备两种最根本的东西,那就是仿佛可以永远延续的可怜之心和可爱之情。”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讲述自己的身世,并为此而流泪,那就是仿佛可以永远延续的可爱之心。写下的山盟海誓的文字,虽然知道多半是谎话,但又想“或许也有真实之处”。走上“充满羁绊的恋路”之后,“总觉得太夫说的话都很难得,希望她所说的都是真的。明知再狡猾的狐狸总有一天会落入圈套而丧命,但就像落入热油锅中的老鼠是不可能逃出去的”。这样一来,无论是怎样的老手和“粹人”,“一旦陷入,那些妙法秘术全都不管用了,便走入了恋情的盲区。有智慧者,有先见之明者,都成为此道玩家”。
“那些从来都没做过傻事”的大财主,也悄悄地亲手给太夫写来情书,那些情书“可能被太夫和其他女郎作为笑料而互相传阅。有些满怀深情写的情书,太夫却不想弄清到底是哪个客人写的,便把它当成引火纸,化作黑夜中的一缕青烟了”。然而《独寝》的作者却并不因此认为太夫可恨,也不因此而嘲笑那些大财主。“有情可原啊,有情可原啊!作为人,怎能恨那种事情呢?有才学者,对色道的沉湎也就深。”(下卷之八十二)干蠢事换来的是快乐,内心深处的“诚”也有了生发的机会。
当这种“诚”深深地植于内心、对游女的爱心不为其他所动摇的时候,游客就要品尝失恋的痛苦,而且那个游女就是曾经以身相许的人。“不知是不是命中注定,自从与那位太夫相逢之后,对她一刻也不能忘怀。睡觉时会梦见她,平时她的面影就在眼前摇荡,已经完全陷于情网了。当她稍背过身去的时候,蓬松的鬓发遮住了可爱的眼睛,如何不令人销魂呢?我真想说:世上固然有不少女人,但有几个女人能称得上是美人呢?”“想来,假如被女郎甩了,你无论如何坚强,恐怕都会陷于单相思吧。像那样的内心痛苦,对别人也不能倾诉,只有埋在心里。对别的女人连手也不想碰。不知色道恋路的人会说:这实在是傻之又傻。这样说的人对诗歌肯定是一窍不通。”(上卷之十二)只有了解情痴,才能懂得诗歌。“有一个人结识了名叫源氏的女郎。这个人陷得很深,平常将那女郎的画像贴在墙壁上,加以凝视欣赏……有一个名叫石南的帮闲曾说:源氏跟人家情死了,还有什么可爱的呢?我回答说:她过去可爱。”(上卷之十)“她过去可爱”真是一句很美的话,以此对日本式的维特寄予了满腔的同情,这也是柳泽淇园作为“通人”的优异之处。
与失恋状态相反,就是从游女的谎话中探出其“诚”,并把她握在掌中。觉得幸福的话就为她赎身,不幸福的话就去情死。上述的源氏与一个已有家室的三十岁的男人一起情死的事件,就是在柳泽淇园动手写作《独寝》的那年秋天发生的。淇园对这个情死事件所做的评论也值得我们倾听。他不赞同世间那些轻薄的批评,他认为他们的情死中包含着“诚”。他写道:“口口声声说游女是水性杨花,但人家连命都舍弃了,还有比这更难得的吗?如果你不是那位女郎的老板,如果你不知道源氏的身世,你就没有资格说三道四。”(上卷之四十三)原来,源氏和敦贺屋早在敦贺屋娶妻成家之前就认识了,两人已经相约今后结为夫妻。但是男方对父母之命的婚配难以拒绝,就想婚后找机会离婚,然后再娶源氏,于是仍与源氏保持交往。然而,却是“狂风摧花,浓云蔽月,一意孤行,意气用事,以命相从,如今是双双化作了尘土”。对此,柳泽淇园认为,“敦贺屋的内心是十分可爱的,结局是令人同情的”,因为他具有《云萍杂志》中所说的“随时准备去死的心”,也就是“诚”。“有了死之心,男人就不会再在乎性命,女人也不再留恋今世,双方就想到一块儿了”,这也就是一个“信”字。
在淇园看来,敦贺屋身上也有缺点,就是由于他的糊涂和软弱,他没有将自己的“信”一以贯之地坚持下来。他听从父母之命娶妻成家固然是迫不得已,但是他应该跟妻子讲明心里话,对妻子“哪怕是睡在一张床上,也不能动她一个指头”,不触及妻子而心里只有源氏,这才是他应该采取的做法。这样,他不久就可以与妻子离婚,而尽早娶源氏。然而遗憾的是他却与妻子生下了两个子女,这样就“失去了信义”,结果导致悲剧结局(下卷之一一三)。柳泽淇园的这些议论实在是一种幼稚的理想主义,但由此我们也看到,他的“游客之道”终于超出了“游”的范围,而与生死攸关的信义问题联系在一起了。“说不管见了哪个男人都很珍视他,这是假话。女郎内心是有一定之规的,多年交往,情思弥笃,珍视感情,岂不是踏上了恋路吗?一旦有山盟海誓,就不怕身首异处,这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淇园对于一旦与情人约定见面便在桥下等待,宁肯被洪水淹没,也绝不食言的尾生[9],表示了高度赞美。“看看这个故事,想想尾生的样子,人没有这样的痴情是不行的。”(上卷之十二)通人之所以为“通”,就是因为有这样的一根筋、死心眼儿。
但是,色道原本不是让人去死的。所谓“与源氏相好,白头偕老”这样的情况才是最好的,故而与游女恋爱而受到挫折者是极少数。这里有两派做法,一派是在游廓之外寻求恋爱实现之地,另一派是在游廓内超越游戏的态度,以恋爱之“诚”相处之,其结果仍然是“游”。淇园本人似乎属于后一派。他是否像他的友人所预言的,“三十岁后喜欢普通女子”呢?或者将喜爱的太夫赎身并纳为妾?实际情况我们不得而知,但他的妻子是在“缝缝补补方面最拿手”的普通女子,应该不是游女。从他“最欣赏妻子的缝纫活儿”来看,他是一位对妻子有感情的好丈夫(参见《云萍杂志》)。世上像这样的人并不少:他一面在外头“游”,一面积累着作为一个懂人情的丈夫的必要修养。
淇园还认为,游廓也是优秀妻子的培养所。作为一位探求欲很强的青年,他对当了主妇的游女做了观察,在回答一个朋友提出的“娶游女做老婆,感觉会如何”的问题时,他得出了如下的结论:“放开她写情书的手,她仍有其‘色’可观。而把她娶到跟前作老婆,似乎什么都没有了,就把色之类的全部舍弃了。实际上,在家庭生活中,老婆蓬头垢面也不觉得难为情,男人胡子拉碴也没关系,双方都不修边幅了。要问这就是没有‘色’了吗?我认为俳谐、连歌中所谓的‘恋第一’就在其中。”这就好比是照着字帖写字,不去特意模仿字帖,而是按自己的感觉来写,不太在意写好写坏,即可得天然之妙。“天然的东西不能增减”,这样的男女之情就会得天地自然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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