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第一种情况。芭蕉的文集中,在第一意义上使用的“寂”与“侘”并不多见。据我管见所及,在《田舍句合》的第十九卷中有两首俳句,左歌是“晚秋阵雨在我晾衣服的地方,画出了一棵瘦松的图案”;右歌是“蜗牛的空壳,都快变成风筝了”。对这两首俳句,芭蕉的判词是“《和歌三体》有言:秋冬之歌细硬而枯干,《晚秋阵雨瘦松》一首,寂也;《蜗牛空壳》一首,亦寂也。然硬要论高下优劣,则以右为上”。上文已经说过,《大言海》在解释“侘”的特殊用法的时候,举出了芭蕉的“梅花之侘、樱花之兴”一句,这句话出自《续之原句合》结尾处的一段文字,但这不能直接作为“寂”的用例。芭蕉那首有名的“寂静啊,蝉声渗入青岩里”所表现的情景,在《奥州小道》中有如下描写:“岩石层叠而为山,松柏历经岁月,土石饱经风雨,长满青苔的岩石上建有一个小院落,门扉紧闭,悄然无声。沿着溪岸,爬上岩石,参拜佛阁,渐见佳景,心地寂寞而澄明。”这样的描写与体验,与上述那首“寂静啊,蝉声渗入青岩里”所表现出的审美情趣,都是对“寂”概念很好的说明。
同样地,在《奥州小道》中有一段记述深夜参拜气比明神的文字:“神社前寂静无声,月光从松树间洒落下来,仿佛在眼前铺上了一层白砂糖。”这里的“寂静无声”并非特指俳句的意味。除上述外,还没有见到特别值得注意的例子。至于作为形容词“寂寥”的用例,则见于芭蕉的《嵯峨日记》中的一段文字:“今日别无他人,依然寂寞,乃信笔乱写一段,‘居丧者以悲为主,饮酒者以乐为主,忧愁而居者以愁为主,徒然而居者以徒然为主’;西行上人有云,‘无寂寞者无忧’……余曾写有一首俳句,曰,‘布谷鸟啊,你的啼叫,令我倍加寂寥’,此乃我独居某寺时所吟咏也。”这里的“寂寥”形容的乃是一种心情。
在各务支考的各种俳论著作中,屡屡使用“风雅之寂”这个词组。这个意义上的“寂”则属于我上文中区分出的第二种意义,指的是一种广而深的审美内涵。不过,“寂”这个词在支考等其他俳人的著作中,也是每每在狭义即上述的第一种意义上,作为对客观对象的审美性格加以规定的一般性概念加以使用。例如,在《俳句十论》中,支考写道:“……中品以上的人,口中常念雪月之‘寂’,身上常染风花之色。”在《本朝文选》所收支考的《陈情表》中有一段话说:“芭蕉翁说过,俳句有三品,言寂寞之情者,以女色、美食之乐为‘寂’者。”这里使用的“寂”的意思与辞书上所说的那种一般意义很接近,但从俳句的角度看,这种意义上的用法多少有点特殊。此外,还有许多相关的议论,如“‘寂’与‘可笑’乃俳句之风骨”“‘可笑’乃俳句之名,‘寂’为俳句之实”“若听不懂‘可笑’之语,眼看不到姿情之‘寂’,则……”等,在这些句子中,“寂”作为一个形容词名词化的概念,可以说已经很接近其严格意义上的“寂”的概念了。
原田曲斋在《贞享式海印录》一书中,对“霜天旅宿中,裹着蚊帐御寒”(近藤如行);“漂泊者如古人夜晚放飞的风筝”(芭蕉翁)这一组连歌作了评论,说:“比起身穿绸缎睡衣,做一夜美梦,莫如躲在蚊帐中御寒;又,古人旅途劳顿,深知夜晚风筝之‘寂’,故如此唱和也。”对另一组连歌——“晚秋阵雨连绵,寒冷有所不堪,借钱搭草庵”(草壁举白);“给暖炉添柴禾,以续先人之‘侘’”(芭蕉翁)。对此,曲斋评论道:“留守草庵中,晚秋阵雨常落,而以‘寂’为乐,遂有此句也;下句接过‘草庵’,写火盆添柴,续古人之‘侘’,以寄托己心。……又,一个‘柴’字使晚秋阵雨中之草庵更添其‘寂’。”这里,“寂”这个词使用了两次。前者写以“寂”为乐,其含义较宽泛;后者写晚秋阵雨之“寂”,在对象上有特别的限定,含义较狭窄。此外,该书对“风雅,乃是面目清癯的秋天”(立花北枝);“抖抖衣袖上的霜,带着一缕菊花香”(竹内十丈)这组连歌评论道:“山路上菊花,因霜而瘦,故以风雅之寂唱和之。”对另一组连歌——“买的面饼放在那里,都干枯了,多可惜呀”(芭蕉翁);“还有那干皱了的大萝卜呀”(林桐叶),是这么评论的:“看到常来的茶店中作招牌用的饼干枯了,店里的大萝卜也干皱了,于是见出‘寂’。”可以看出这里的“寂”含有广义和狭义两种含义。
从美学的立场来看,类似饶有趣味的例子,还有支考的《十论为辩抄》中对芭蕉的俳句《盐鲷》所作的评论,并且与宝井其角的“猿猴露白齿,枯声啸峰月”作比较,比较的部分在此不提,只引用他对芭蕉的评论。支考写道:
即便是十知全能的高手,也不可能写出芭蕉这首俳句中的最后五个音节。在此,初学者与名人口里说出来的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但意蕴却相差万里。无论是其角还是我本人,即便是以“盐鲷”为题来构思,我们走过鱼棚,对于盐鲷所能产生的“寂”(さび),也不过是从盛鱼的简陋木器的木头香味,联想到梅花的风情,或者想起女人出嫁的一些微妙细节。先师芭蕉在那时候对海边的狂风完全不在意,却写出了卖干货的鱼棚中的那种“寂”(さびしさ)之味。在当时的俳句作者各显其能的时候,先师却看到只有孩童才有兴趣加以注意的鱼棚,体现出其特有的“夏炉冬扇”的“寂”之趣味,如此,怎能不成为悠游自在的道人呢?怎能不成为俳句之道的祖师呢?
这里的“寂”(さび)和“寂”(さびしさ)具有广义和狭义两方面的意义。此外,据我管见所及,一个名叫“也有”的俳人写的《薄衣》一文中,有“将世间使用鲷鱼之奢侈,变为欣赏奈良茶田乐之寂”这样的话,还有“卢同以夜锅煎茶,作为雨夜之寂”诸如此类的说法。这些“寂”都是以俳句和茶道为特殊背景的,同时,从表面上的直接意思来看,又都是对特定对象的形容。
接下来我们再来看“寂”运用于俳句等特殊领域时的语义,即上述的第二种语义。与上述的第一种意义相比,其意义更加广泛,也更加复杂,并与日常的一般意义相游离,最终发展为俳句与茶道这样的特殊艺术领域中的审美概念、美学基准乃至美学理想。但在达到这种极致与高度之前,还要经历种种阶段。具体考察起来,在“寂”的第二语义的范围内,其含义也有大小、宽窄和深浅之别。
芭蕉的俳句“金色屏风上的古松啊,也在冬眠”,对此,支考评论道:“……金色屏风的暖意是事物的‘本情’。可以说,那首《古松》就是付出二十年辛苦努力的风雅之寂。”这句话说明:要体会俳句中“寂”的趣味,就要使“寂”成为俳句创作中的独特的审美意识。在该书的《华实论》中还有一段话:
自己对女色美食念念于心,口里却称“风雅之寂”。……风雅,本是寂之谓也。……心中一定要明白:居于享乐,则难以体味寂;居于寂,则容易感知享乐。什么是“风雅之寂”呢?有人说年轻则无寂,这样说,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俳句出自于心。这里无疑是在继续解释“风雅之寂”,并在广义上将它作为俳句艺术的独特趣味。
然后,我们看看向井去来的《去来抄》,当奥西野明问道:“俳句中的所谓‘寂’是什么?”去来答曰:
“寂”指的是俳句的一种色调,并非指“闲寂”之句。例如,老将身披盔甲上战场,或者身穿绫罗绸缎赴宴,但他的老者之风是处处可以显示的,“寂”无论是在热闹的句子,还是在寂静的句子中都存在。兹举一首俳句为例:“白首老夫妻,樱花树下两相依,亲密无间隙。”先师在评论此句时说:“‘寂色’浓郁,尤为可喜。”
这段话是对作为俳句之特殊审美概念的“寂”作了直接的、较为具体的说明,这在蕉门俳论中是最为值得注意的。对此,我想有必要指出下列几点:第一,此处将“寂”看作是俳句的一种色调,作为概念不无狭窄之嫌;第二,这里暗示出,“寂”的概念并不像一般所理解的“寂静”之意,而是由俳句自身趣味所决定的、被特殊化了的审美内涵;第三,为了说明“寂”在俳句中独特的审美内涵,而以老者作比喻,并举出了《樱花树下》的例子。由此可以看出,他强调的是辞书中举出的“寂”的“宿”“老”“古”的含义,试图由此说明“寂”在俳句中的特殊审美内涵,但同时,他所指出的实际上只不过是“寂”的一般语义而已。当然,也可以说,去来所说的不只是“宿”“老”的含义,他也指出了“老”的特殊的表现方式(例如老将身披盔甲上战场,或者身穿绫罗绸缎赴宴时,或者一对老夫妻在烂漫的樱花树下两相依偎时的情景),并力图以此对“寂”作出了比喻性的解释。
以上我们注意到,作为俳句独特的审美概念,“寂”在《去来抄》中的语义使用较为狭窄,这是因为在《去来抄》中,“寂”是与其他的类似概念,如“位”“枝折”“细柔”并列使用的。在该书的同一个段落,也可以看到对这些同类概念的说明。例如:野明问:“所谓句之‘位’是什么?”
我答曰:
兹举一句加以说明,“夏夜门难寻,唯见卯花攀墙根,断处应是门”。先师对此评论说:“句之位的处理,非同寻常。”我认为,此句只能说“位”非同寻常,而不能说“位”有多高。归根结底,所谓“句位”,在于位格要高。在一首俳句中,陷于说理,或者比附,或者两物对照,一般都属于下位。
野明问:“俳句的‘枝折’‘细柔’是何意?”
我答曰:
所谓“枝折”指的不是那种哀怜之句,“细柔”也不是指纤细柔弱之句。“枝折”指的是句之“姿”,“细柔”指的是句之“心”。此处仍以例句加以说明:“暗夜无喧嚣,余吾湖上静悄悄,群鸟入睡否?”先师评价说:“此句细柔。”又如:“秋日冷凄凄,十团子吹成小圆粒,风刀何凌厉!”先师评价说:“此句枝折。”
总体说来,“寂”“位”“枝折”“细柔”,在言语文章中只能是以心传心,都很难清楚说明,在此只举出先师的具体评语,可由此加以揣摩。
由此可见,去来对“寂”的含义的解释是较为狭窄的。
莺笠在《芭蕉叶舟》中有如下一段话:
俳句中,有赋比兴之论,《古今集序》中最早提出“和歌六义”之说。芭蕉翁对此不取。所谓“六义”是就汉诗而言,与俳句之道不相符。假如一定要有“义”,那么勉强说来,是否可以把“馨”“味”“寂”“挠”四者作为俳句四义呢?实际上恐怕连这个也不需要。正如我曾说过的,芭蕉翁之道是大道,与天地共大,岂能为“六义”之类的小论所束缚?俳句以寓言吐纳万物,将人间寓于花鸟,将花鸟寓于人间,有情、非情者互寓,心寄托于大无,去理而求玄,而又并非无关乎人之教诫。此道深长,此事微妙,口舌难表……
又,该书还写道:“句以‘寂’为佳,但过于‘寂’,则如见骸骨,失去皮肉。”
这里顺便提一下,对于上文提到的向井去来提出的“寂、枝折、细柔、位”四个概念,《日本俳书大系·四》卷末附录了荻原井泉水先生写的《通说》,荻原认为:“所谓‘寂’,就是人观察自然所取的一种姿态;所谓‘位’,就是由作者心境的转换所造成的品位;所谓‘细柔’,就是在处理对象的时候所具有的至纯性;所谓‘枝折’,就是情感活动中的潜入性。”可以说这是颇得要领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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