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身边一位大学生模样的青年,他说大约一个月时间内佛像就会被贴肿,膨大到看不出原形、再承受不住更多金箔的程度,这时寺方就会用篦子一样的工具熟练地把金箔刮下来,熔解后做成新的金箔。而佛像也恢复原貌,等待信众的新一轮贴金。循环反复中所得的金箔收益,成为寺院的巨大财源。
该怎么用日语描述这种现象,我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奈良和京都没有这种习惯。那在泰语里总该有对应名词吧,我问了一些人,和我预料的一样,泰语里也没有特定词汇。对泰国人来说,这种景象他们从小就在寺院里耳濡目染,关于信仰和修行,有诸多专用词语,而贴金箔这种事还不到值得去特意讨论的程度。
贴金箔的行为,无疑是信仰的证明。在这一点上,人们在长野善光寺为祈求灵验而去抚摸宾头卢尊者像的行为,和贴金并无二致。
为了做对照,我先简单介绍一下宾头卢尊者。这位被民众昵称为“阿宾头卢”的圣僧,原本是释迦弟子,位列十六罗汉[2]之首,因为妄自施展神通,被佛陀呵责,不得涅槃,停留在世间度化众生。善光寺的宾头卢尊者像被安放在一进门右手边的醒目位置上,参拜的人进来便会马上看到。自江户时代起,民间开始流传此像有治愈疾病的神力,人们相信,患者只要抚摸佛像上与自己病患相同的部位,疾病就能痊愈。由此,日复一日,佛像在无数双手抚摸下,渐渐失去细节,只剩下大体形状。佛像的眉眼早已脱落不见,那里的一片光滑,仿佛在述说佛像如何用自己的身体换取了患者的痊愈。如今佛像已被安置到高处,人手已经够不到佛像头部。由此,信众们能摸到的佛像胸前,时常闪着油亮亮的光。
顺便提一下东京牛岛神社(现在隅田公园)里的抚牛吧。
那是一个巨石雕成的一米大小的牛像,牛脖子上挂着红白相间的围嘴。相传只要抚摸与自己身体相同的牛身部位,病患就能痊愈,自打文政年间起,参拜者就络绎不绝。牛像被抚摸了近二百年,腰背早被磨得光溜溜的,闪闪发亮。
在佛像上贴金箔,无疑是在为佛像增添荣光。另一方面,病人用手触摸佛像和圣兽的膝盖、眼睛和胸口,则是在拜借佛像的法力。无论哪种,都体现出一种近似物神崇拜的信仰,两者互为反相。卧佛寺里的,是通过膨胀消除了细节明暗,远远脱离开原初形态。善光寺里的,则在缓慢地发生着摩灭,与全体相比,局部油亮。前者使对象肥大,让对象增值,后者在把疾病这种污秽涂布到佛身上,让对象走向消减和损伤。但终究,两者都出自信仰和祈愿的力量。我们对宗教的思考是在找出两者的共通原理之后开始的。
我想,泰国寺院佛像的状态,可以命名为“反摩灭”吧。我不知道在这狭小的人世里还有哪些现象能与之匹敌。如果在大自然中寻找类似事物,我会联想起钟乳石。石灰岩的裂缝中渗入雨水,溶出的碳酸钙成分滴落到地下空洞里,钙质在漫长岁月里逐渐蓄积,形成灰白色的圆锥体。石笋以每百年几厘米的微弱速度成长,慢慢长成巨柱,直抵溶洞顶部。滴落在泰国佛像身上的,是叫作“信仰”的水滴,化为高贵薄膜,无休止地贴合到佛身上。贴满金箔的佛身是人工造就的黄金钟乳石。
我还想起另一种摩灭的对立,那是事物在一瞬间的溶解和变质。摩灭现象的必要条件是漫长的时间,而战争,尤其是炮击和轰炸给城市带来的破坏,轻而易举地否定了摩灭的定义。敌机飞来投掷下炸弹发生在转瞬之间,为的是将一切炸得粉碎、不留原形。事物突然燃烧起来了,崩塌四散,剩下一堆凄惨的瓦砾,再看不到人的丝毫痕迹。这种破坏的极端例子,比如1945年8月的日本广岛。
位于广岛平和纪念公园一角的资料馆里陈列着许多物品。胶皮管一样扭曲的酒瓶。凝固成一团的数百根针。熔在一起无法鉴识分开的瓦砾和人骨。在爆炸中心三千到四千摄氏度的高温下,这些物体不管是否情愿,只能变成现在的样子。这恐怕是人类有史以来谁都未曾预料过、谁都未曾进行过的瞬间熔接。这些物品经历了半世纪冷却,如今静悄悄地躺在资料馆的玻璃柜里,配着日语和英语解说,恍若圣髑。当然它们只是一小部分,想必这座破碎城市的大部分残骸,在爆炸之后即被当作无用之物清理丢弃了。只有这些奇迹般地免于遗弃的物品,脱离了原本在日常生活中的功用定义,被历史赋予了新的故事,在资料馆里寻到了一隅安息之地。
穿过资料馆一间又一间的展室,来到一尊佛像面前。虽说是佛像,但因为损毁得太严重,只能看出是一尊坐佛。如今已经无法想象它原本的表情,佛头左半边不见了,徒留暗影,右半边在高温下熔化,除了螺发还可辨认,看不出眉眼鼻子的位置。佛头以下,只剩肩膀和手臂的外围线条勉强保持着佛像轮廓,佛身一片虚空。
解说里写到,佛像原本是安置在离爆炸中心地六百米远的善应寺里的一尊金铜佛,我曾在土田宏美于1985年出版的写真集《广岛》中也看过这尊佛的照片,关于来历,书上只说“不明”。看来这些年资料馆经过不懈的调查,终于查明了佛像身世。尽管明白了身世,这尊金铜佛给人留下的阴森感却无法改变。泰国的黄金佛像和善光寺宾头卢尊者像虽变了形,依旧充满神圣感,令人敬畏,这在金铜佛上却完全感受不到。前面两尊佛像外形的逸脱,反而让它们离佛性更近了一步。而广岛这尊像上的破损,将其拉下神坛,打回了原形——一块合金而已。古代维纳斯雕像因为肢体欠缺而更具想象美的悖论在此处是不存在的。一刹那的高温,剥夺了此像走向神圣的所有机会。现在它不再是信仰的对象,甚至不是艺术品,只作为半世纪前人类野蛮行径的一个证人,被陈列在资料馆里。就这样,它从其他佛像要在悠长岁月里共同体验的摩灭中被永远地放逐了。
核武器在瞬间让事物毁灭,或发生决定性的质变,不仅中断了事物的缓慢摩灭之路,其自身就是与摩灭为敌的祸殃。宣言“要为穷人写戏”的波兰艺术家康托尔[3]曾说核武器是世界上最悲惨最贫瘠的东西。但话说回来,陈列在广岛平和纪念资料馆里的各种证物,就连“在被穷人使用的过程里自然摩灭”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或许,我的结论下得太仓促了。资料馆里距佛像不远处,还展示着几片核爆中心附近民居屋顶的瓦片,引我重新陷入思考。令人惊讶的是,这些原本用黏土高温烧成的瓦,竟然在爆炸之后仍保有相当数量的完整无损。只是瓦表层的石英粒子在瞬间高温中熔解而出,之后再原地冷却凝固下来,让瓦片呈现出斑驳疤痕,而瓦与瓦的重合部分就没有这种疤,光滑如初。
瓦片展台例外地没有设置玻璃,人们可以自由抚摸瓦片,感受其表面差异。一旁还有金属质地的盲文点字牌。闭上双眼去触摸那些瓦,马上可以体会到斑驳和光滑的手感差异。我身后有三个少女,轮流抚摸瓦片并发出高声惊叹。也难怪,进了资料馆一路看到各种冲击视觉的映像和实物,使得在瓦片前人的触觉也被惊醒了,不可能不高声躁动。
这些瓦,现在被重新赋予了走向摩灭的权利呀,我想。和世上其他有形之物一样,它们要在无数人手的触摸之下慢慢被磨平。倘若是一旁的盲文点字,一旦被人摸到再难辨别表面凹凸的程度,就会被一块新金属牌换下来。而作为广岛证人的瓦片就不一样了,它们要比同馆展示的其他物件更早、也更有特权去体验损毁,一路缓缓变化下去。终究有一天,现在表面粗粝的石英颗粒会脱落剥离,变得和其他部分一样光滑而再无区别吧。这个过程自然要花费非同寻常的漫长时光。借用三岛由纪夫在《晓寺》中的一句,在“无法言喻的漫长时间”的尽头,它们终于降落到与世上其他物质对等的地方,开始接受自身的泯灭。到了那时,这些因为核爆炸而被剥夺了摩灭之权的悲惨证物,才终于看到救济的曙光。
注释
[1]弗朗西斯·蓬热(Francis Ponge,1899—1988),法国当代诗人、评论家,以其对事物和语言的独特感知而引起世界文坛的注意。
[2]主要依据唐玄奘翻译的《大阿罗汉难提密多罗所说法住记》。十六罗汉是释迦牟尼佛的弟子。据经典说,他们受了佛的嘱咐,不入涅槃,常住世间,受世人的供养而为众生作福田。此外,另有十八罗汉之说。此系于十六罗汉加上二位尊者。
[3]塔德乌什·康托尔(Tadeusz Kantor,1915—1990),戏剧导演,二十世纪波兰重要的前卫剧场实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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