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鲍贝内壳里重叠着很多珍珠层,贝壳晃动,幻彩熠熠,所以从前人们在鸡窝前挂网吊起鲍贝壳,好吓走黄鼠狼。美国西海岸一带的孔雀鲍,浓青底子上散落着孔雀开屏般的华彩,冷彻的静寂里上演着残酷而豪奢的仪典。有着可爱的英文名“Purple dwarf olive(紫色小橄榄)”的小榧螺[2],同样有媲美鲍贝的光泽和色彩深度。若从大小看,小榧螺更接近《贝之火》里的宝珠。小榧螺就像是把灰中泛青的奶油倒进模具后翻出来的,隐含淡紫和绿色的暗影,间或横斜着褐红细纹,光泽和外形都简直是欧珀石的翻版,由此提醒了我们,欧珀石的色彩魅力和贝壳的特性何等相似。
美国原住民的墓中曾发现了很多用作装饰和咒物的孔雀鲍和小榧螺。这些出土文物和朝鲜螺钿装饰品相差并不大。朝鲜螺钿工艺是将鲍贝、夜光贝、海螺和冠蚌等几十种贝壳剥离成极薄的螺钿片,再贴合成各种精巧图案。用螺钿装饰出的日用品,凝练了贝壳之美。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来,大约二十多年前,我住在首尔时,寄宿处的女仆每天早晨都要精心擦拭一遍房东夫妇卧室里的巨大黑漆螺钿柜。现在想起来,女仆的身影动作,和用红雀毛擦拭宝珠的荷摩伊几乎一样。
话题岔远了。让我们再回到《贝之火》吧。
除了宝珠的玄妙之美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值得讨论。那就是童话最后荷摩伊的失明。
荷摩伊的失明和贝之火的凋落是对应发生的,两者双双最后壳表有光泽和美丽的斑纹。变浑浊了,灰白如铅珠,这当然可以被理解成因果报应,但这样一来就忽略了作品里的丰富意象和隐喻象征。这颗越看越浮现奇幻光彩的宝珠,在某种意义上是“观看”的隐喻,与H.G.威尔斯[3]的短篇《水晶蛋》和博尔赫斯的《阿莱夫》同属幻想球体的系谱。
如果再把贝之火看作是“失去的纯真”的隐喻,那么又让人想起奥逊·威尔斯《公民凯恩》的开场戏,一个雪景水晶球从年老衰败的报业大亨手中滑落,裂成了两半。贝之火裂成两半,其实是荷摩伊视力消灭的同义,而荷摩伊每天用红雀羽毛对宝珠的百遍擦拭付出的辛苦也一同灰飞烟灭,眼睛的机能已摩灭殆尽。
接下来荷摩伊该怎么办?依我看,他要想恢复视力,只能完全栖身在触觉世界里,再次诉诸于抚摸的动作。长久以来被视为《圣经》外典,直到1546年才在特利腾大公会议[4]上得到承认的《多俾亚传》[5],给这个问题提供了意味深长的启示。
《多俾亚传》讲的是亚纳的丈夫托彼特因为原因不明的处罚成了盲人,经历八年磨难终得治愈的故事。某天托彼特冒着危险为绞刑而死的犹太同胞收尸埋葬,当天晚上,他在庭院中休息时,头顶结巢的麻雀遗下热粪,落入他眼睛内,让他的眼睛泛起一层白膜,没有医生能治好。多年后,天使辣法耳出现在托彼特的儿子多俾亚面前,告诉多俾亚将鱼胆敷到托彼特双眼上,托彼特会双眼发痒,然后用手擦拭,白膜就会脱落,双眼就能重见光明。多俾亚遵嘱去做,奇迹果然出现,托彼特终于从盲目中得到了解脱,他终于又看到了儿子的身姿,却始终看不见站在多俾亚身边、守护引导着这一切的天使。
利戈齐[6]、比安基[7]、鲁本斯和伦勃朗等众多画家,都留下了相关版画或素描。哲学家德里达曾受卢浮宫嘱托检索了相关画作。他写道:“在这一切治愈的表象当中,鱼的胆汁并未出现,我们看到的都是手的动作,是擦拭,或者徒手,或者手里拿着器具。”
是的,为了治愈失明,人必须自己把手放到眼睛上,去“擦拭”。现在,我正在看鲁本斯的一幅同题材画,多俾亚正将手放到老托彼特的眼睛上。儿子即光明。他用自己的形象,恢复了父亲的视力,同时,儿子也代表了丧失了的视力,德里达接着说明。
摩灭了的眼睛怎么复原,诞生于日本中世的《说经集》中的一节,给出了相近的启示。
鲁本斯原作《多俾亚替父亲恢复视力》,藏于卢浮宫。著名的《山椒大夫》的结尾,厨子王洗清了父亲的冤名,报复了当年百般压榨奴隶的山椒大夫一族,坐船去虾夷岛寻母,最后终于母子相见。母亲卖身为娼长年尝尽辛酸,此时已经失明,沦落到在千丈粟田里赶鸟的悲惨境地。厨子王激动地抱紧母亲,母亲以为是别人戏弄她盲目,四下挥舞手杖想驱赶他,厨子王为了证明身份,掏出姐姐安寿生前须臾不离的地藏菩萨护身符,让母亲用手摸。那是从前安寿的额头被烙印时,代替她承受了火伤的地藏菩萨。
厨子王听闻此言,说道:“此言甚是,吾亦有一物。”
遂取出护身地藏菩萨,置于母亲双眼,唱道:“善哉善哉,光明重现,眼疾立愈。”三度抚之,其母久溃之目,豁然启开,明朗如铃。
这里的盲目复明,是通过用神圣之物摩擦来实现的。通过摩擦,地藏菩萨的法力深入到病患部位。反之,对地藏菩萨来说,这也是一场极其轻微的摩灭。菩萨的摩灭,使别的摩灭得到了拯救复原。对母亲来说,厨子王本人就是恢复了的世界,这和托彼特同理,站在眼前的儿子,就代表了光明本身。是擦拭的行为实现了奇迹。
我很喜欢沟口健二导演的《山椒大夫》,因为有森鸥外近代改编的部分,电影在情节上和原本的《说经集》有少许出入。在电影里,母亲被卖到佐渡岛为娼,厨子王找到她时,她一身褴褛被人遗弃在荒凉海岸上。她不明白站在眼前的是厨子王,只当是惯常的恶作剧顽童,想把他赶走,并拖着跛脚想躲进茅草屋里。厨子王迎上去,掏出父亲留下的观音像塞进母亲手里。那是一尊久经沧桑的观音像,表面早已摩灭不清,没有了凸凹起伏。她摩挲了一阵,终于回想起了往事,虽然看不见,但知道站在眼前的真的是自己的孩子。
和原作《说经集》不同,沟口在电影里没有给母亲恢复视力。母亲问,女儿安寿是否安好,厨子王号啕,回答如今只剩下自己和母亲了,这部哀恸的电影就在此时戛然而止。沟口最后将镜头高高拉起,远眺抱头痛哭的母子,镜头越拉越远,将远处一个在岸边捡海草的渔夫也纳入画面,荒凉海湾,一面全景。沟口的这种手法,让人想起老勃鲁盖尔[8]的油画《伊卡洛斯的坠落》。
沟口健二冷淡地拒绝了中世民众渴望的大团圆结局。无论怎么擦拭佛像,一旦盲了的眼睛是不可能复明的。在我看来,与其说沟口的绝情体现了宗教被科技取代的二十世纪世相,不如说那来自导演自己无情的世界观。最后老妇的手重合到摩灭的观音像上的镜头,我无论看多少遍,都会伤感到喘不上气来。导演特意安排这个镜头,仿佛在向观众展示现世残酷,不可能出现奇迹。我们从银幕上看到的,不仅是摩灭了的观音像。厨子王和母亲的人生,也都摩灭到了极致。
摩擦和磨损之间存在着不可思议的关系,互相类似又全然相反。摩擦出于自主意志,摩擦提高了事物的精度和光泽,让物体增辉、增值。《贝之火》里荷摩伊擦亮宝珠,斯宾诺莎为了生计修磨镜头,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的日本女子师范学校歌唱“玉不琢不成器”。反过来,磨损不受自主意志控制,是价值的消减。但摩擦和磨损有时也以意想不到的形式重叠、互补。在宫泽贤治的童话里,小兔子从摩擦的极致走向摩灭,古犹太人托彼特和日本中世盲人用摩擦恢复了摩灭之眼。这两种运动,究竟有什么不同?
注释
[1]藤枝静男(1907—1993),日本作家、眼科医生。本名胜见次郎。1968年凭借小说《空气头》获艺术选奖文部大臣赏。
[2]小榧螺,贝壳中型,坚固,螺塔短。
[3]H.G.威尔斯(Herbert George Wells,1866—1946),英国著名小说家、新闻记者、政治家、社会学家和历史学家。他创作的科幻小说对该领域影响深远。
[4]特利腾大公会议,指天主教会于1545年至1563年间在意大利北部的特利腾与波隆那召开的大公会议。代表了天主教会对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的决定性回应,并对天主教会的教义和教导作出澄清,是天主教会历史上最重要的大公会议。
[5]《多俾亚传》,属于天主教和东正教《旧约圣经》的一部分,描述一个充军亚述的以色列家族的故事。
[6]雅各布·利戈齐(Jacopo Ligozzi,1547—1627),意大利画家,文艺复兴晚期矫饰主义代表人物。
[7]皮埃特罗·比安基(Pietro Bianchi,1694—1740),巴洛克时期的意大利画家。
[8]彼得·勃鲁盖尔(Pieter Bruegel,约1525—1569),16世纪尼德兰地区最伟大的画家。一生以农村生活作为艺术创作题材,人们称他为“农民的勃鲁盖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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