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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齿与宾头卢


二十五年来一心一意看护妻子病情的“我”回顾到这里,忽然像发出了一声长叹,写道:“今天我愉快地空想了一下妻子离世时的情景。”


真是一场堪称悲壮的记录。书中这些记载,恐怕就是现实中作者妻子的亲身体验。即使到了如此地步,“我”也没有完全放弃希望,仍然发出豪言:“医学检查和治疗法还有很多。”并接着说,“只要朝着目标冷静地往前走就好了”。真不愧是职业医生,对医学有强大信心。这里也流露出丈夫对妻子没有说出口的爱意。


然而除此之外最打动读者的,是时刻都在发生变化的妻子的病情和针对变化一个接一个登场的奇怪疗法。几十年过去,妻子的肉体饱经磨难,经历了来自结核菌和医生之手的粘连和穿孔、空洞化和切断、缝合和腐蚀,丧失了原形。她在精神上也极致疲惫,不仅丧失了一半听力,现在还面临失明的危机。而藤枝静男,凝视着这一切从未退缩半步,精神如此强韧,他的坚定之姿一直深深化入充满质感的文字里。


作为现象的摩灭,在这里并未露脸。话虽如此,肉体细部的穿孔和疤痕、咳出的缝合线等现象,描述出二十五年时间里妻子肉体上不断进行着的残酷而真实的变化,与此过程同步展开的,是妻子如何走向人生的精疲力竭。


后来,妻子的生命结束了。藤枝在妻子死后发表了短篇小说集《徒有悲哀》,读后便会明白,他想描写的,并不仅仅是看护病妻记录所呈现的那些,他想观照事物的变化过程。藤枝作为作家的资质,就在这深邃的观照里。


偶然有机会,我去了一次第二章提到的善光寺。去的目的既不是参拜阿弥陀如来本尊,也不是参加善光寺著名的“御戒坛巡游”。我只是想再看一眼三十年前见过一次的阿宾头卢。


阿宾头卢是俗称,正式名称应该叫宾头卢尊者,他是释迦的高徒,位列十六罗汉首位,是司掌医疗的神格,梵语名为“宾头卢跋罗堕阇”。翻看手边传记,得知他原是婆罗门贵族,拘舍弥国优陀延王之臣。传说有一次大长者召开布施大宴,邀请了释迦和众罗汉,阿宾头卢也在被邀之列。他生性活泼散漫,不想步行走远路,便施展法力从宴席上召来了整盘佳肴,一番饱食,酒酣耳热,为此惹怒释迦,被罚永世为罗汉,不能成佛。


我眼前的阿宾头卢,是一尊高约六十厘米的木像。胸前结着红色袈裟,盘坐在藤紫色的坐垫上。左手安放于膝,右手结掌向前伸出,身挂白、粉、黄、绿等彩色折纸装饰。木像整体泛黑,只有头部发白,或许这是因为传说中他本是鹤发白眉老者。木像大耳下垂,一派福相。


这尊木像最引人注目的,是惊人可怕的摩灭之相。眼睛已经磨平,看不出眼窝在哪儿。颧骨到鼻梁间只剩下一片泛着油光的光滑木纹,仔细看才能勉强找出所剩无几的鼻梁线条。右手拇指不见了。不仅拇指,所有指头都只剩下第二关节以下的部分。


因为传说中他司掌医疗,所以民间诞生了摸像治病的信仰。信者从日本各地源源不断涌来,触摸摩挲木像,向木像发愿。由此,木像渐渐摩灭,脸、肩膀和膝盖的部位尤其严重,我深深感到,木像仿佛接过众生的病痛背负在了自己身上,身陷于污秽和痛苦中更显出崇高的神性。我在像前静立的这一会儿工夫里,一群游客走过来,其中一人喊出“啊,在这里呀,在这里呀”,另一人感叹“摸得太多了,木头都被摸瘦了”,还有人一边嘟囔“要是摸了头,我的头发会不会长出来”,一边伸长手去摸木像头顶。每个人看上去都很欢喜,也许木像自己也在为自身的零落之姿颔首微笑,他那张摩灭到平滑光亮的脸,不就是喜悦的极致呈现吗?


    长野善光寺的“阿宾头卢”。著者摄。


善光寺的宾头卢像是哪个年代安置的,没有明确的记载。寺院本身是为了供奉522年从百济[5]传到日本的阿弥陀如来像,于644年敕建而成的。木像不可能从那时就有,想来应该是进入江户时代后,百姓间兴起参拜善光寺的习俗。比如借火灾之后寺院重建之机,某位诚信者捐赠了木像。其实,现存木像也未必是最初的那尊,木像在人手触摸之下摩灭毁损甚重,也许在某个时刻,其他信者为了祈愿自身疾病早日痊愈而捐赠了第二代、第三代。人们不称其为宾头卢尊者,而直呼阿宾头卢,这样很好。受老百姓笃信爱戴,才会有昵称。


这尊木像被安置在善光寺正面入口的右侧,虽然上有屋檐,这里只算外阵。弥勒佛等诸佛都安置在内阵[6]和更深处的内内阵[7]。空间严格区分开了阶层。因为散漫而不能成佛的宾头卢尊者,在寺院中也须甘受永世停留在等级最低之处的待遇。要找阿宾头卢很容易,他身边永远围着一大群人。


我合掌拜过阿弥陀佛,捐了香火钱,规规矩矩地摇了福签,想买张明信片做纪念,就去成排的纪念品店里寻找。不可思议的是,在店里找不到一张阿宾头卢像的明信片。大都是从各个角度映照着阿弥陀佛和来迎二十五菩萨像的照片,画面肃穆,与阿宾头卢像形成巨大反差。宾头卢尊者治愈病痛的神格,也在此处被区别对待了。也许,木像并没有被当作信仰对象,有人大概认为它作为艺术品没有那么高的鉴赏价值,不值得专门做成明信片传播到远方吧。


宾头卢像远离了结实牢靠的基坛,坐在外阵侧墙边上,好像是被硬塞在那里。和常见的宾头卢不同,木像头戴棉布财神帽,身围褪了色的麻质单衣,感觉已被遗弃很久。快要滑落的衣服间,能窥到嶙峋肋骨,歪斜的帽子下,一张纵纹深刻的瘦脸,镶嵌着水晶片的眼珠苍白浑浊,让人心生悲哀。这是藤枝静男在妻子死后发表的《瀑布与宾头卢》中的一节。此木像并不是善光寺里的那尊,而是他所住的滨松附近寺里的。那是一座天龙川深处的临济宗古寺,木像被安置在那里,无人造访。


对职业眼科医生藤枝来说,宾头卢信仰是多年来的宿敌。找藤枝看病的大部分患者,是附近农村和渔村里的百姓。他们患了沙眼病,就会去寺里抚摸木像的双眼,虔诚祷告,沙眼病菌由此传播开,以致有人久治不愈,患慢性沙眼后失明。“身为医生,我早就觉得宾头卢碍眼了,他反而促成了这种顽固慢性病的传播。在我看来,他那被摸了成千上万次油亮发黑的全身,在阴暗的佛堂里,简直毛骨悚然,又幼稚,又丑恶。”


话虽如此,他在书中显示的态度,仿佛是想和过去的宿敌和解。“这座宾头卢像虽然粗陋,在我眼里却很柔和。他退役了,再不会被抚摸,膝前积落着一片白茫茫的尘埃。”藤枝接着提到宾头卢成为释迦弟子之前的古早行迹,传说他原本是“司管粪尿的神”。在古代,排泄物是诊断疾病的重要因素。一想到这里,藤枝觉得“自己和他有几分相似,不由得想笑”。


读到这里,我感悟到他的病妻物语终于画下了真正的句号。他在《瀑布与宾头卢》里没有直接提及病妻。书中所描写的,除了宾头卢尊者像,还有荒废的学校、无人居住的公寓、只剩痕迹的旧路、草屋废墟,以及被无数岩石堰塞、再听不到水声的瀑布,所有风景和物质都迎来了终焉,被时间摩灭到只剩微痕。重读一遍小说后,我想起了玛格丽特·杜拉斯拍摄于七十年代的一部奇妙影片。片中呈现的只有一个室内,那是一处曾经豪华过、几十年前就已化为废墟的殖民地风格建筑。两个小时里,没有任何人影出现,只有早已消亡的人声幽灵般地回荡在房间里。


站在医生的理性立场上一直憎恶宾头卢尊者的“我”,在生涯的最后,重新站到了尊者的面前。宿敌已经不再为敌,而在无人顾及的地方空蒙尘土,“他”已谢幕,“我”也完成了看护妻子和作为医生的职责。剩下的,就只有回想着已摩灭的过去时光,惺惺相惜而已。《瀑布与宾头卢》的结尾显示了一场巨大的和解。摩灭的,不仅是“我”和宾头卢,还有那条严密分隔生和死、让生死宿敌对立的界线,也在反复的摩灭中徒留痕迹了。


注释


[1]田村隆一(1923—1998),日本诗人、随笔家、翻译家。与谷川俊太郎、吉增刚造并称为战后代表诗人。


[2]仓桥由美子(1936—2005),日本著名女作家,以讽刺宗教、反对教条主义和霸权思想而著称于世。作品从“反现实”角度出发,极富西方后现代风格,同时又兼具日本古典美学。


[3]志贺直哉(1883—1971),日本作家,“白桦派”代表作家之一,被誉为“日本小说之神”。其代表作包括《在城崎》《佐佐木的场合》《好人物夫妇》等名著,以及历史小说《赤西蛎太》等。


[4]带菌者将病原体排出体外。


[5]百济,是扶余人(公元前3世纪)南下在朝鲜半岛西南部(现在的韩国)建立的国家,公元660年灭亡。中国的汉字、佛教、制陶技术和其他文化大多都是通过百济传入日本。


[6]内阵指于佛堂或变相图绘等安置本尊之中央部分,其外侧称为外阵。又佛殿内僧众之坐处,区划内外,内部为内阵,外面为外阵。


[7]寺庙佛院本殿中最内部、安放神体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