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源娱乐
首 页
购买会员
联系网站
会员中心
牙齿与宾头卢

有句成语是,齿亡舌存。


意思是刚硬之物容易折断消损,柔软之物则常能保全。据说是老子探望老师常枞时说的话,典出汉代刘向的《说苑》。当然老子这个人物的生平充满谜团,是否说过此话令人生疑。不过,这从主张无用之用的老庄一派口中说出,倒也顺理成章。我学到这句成语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当时马上联想起的是达利画的《毕加索肖像》,画上毕加索的脸软绵绵的,像是要融化,一条长舌怪异地向外伸展着。


想想人的一辈子,就觉得这句成语是对的。人入老龄,牙齿逐渐脱落,要装假牙填补空缺。也许我孤陋寡闻,但至今还没听说谁的舌头会脱落。当然有人要反驳,严刑拷打时不会截舌吗,但很抱歉,拔掉人家舌头就听不到交代自白了,拷打还有什么意义。舌头是要陪着人走完命数,最后留给地狱里的阎罗的。反过来,如果丧失了说话工具的舌头,那人也与死无异了。


最近我去家附近的牙科医院洗了几次牙。现在的牙科诊所气氛轻松明快多了,身穿白衣的护士姐姐一个接一个地为我服务。拜这里的温柔细致所赐,我终于从四十年前小时候牙科给我留下的恐怖和痛苦记忆里解脱出来了。走在去诊所的路上,我想这是个好机会,可以纯粹地体验一下自己身体某个部分被磨掉的滋味。


躺在柔软的牙科椅上,我的头顶有医疗照明,左右手边放置着各种器材。左边的治疗台上放着三个蟹脚一样细长的工具,分别是马达、牙钻和气枪,这是牙医专用的工具。右手边上是漱口台,治疗每告一段落,我可以在这里用温水漱口,台边还有吸唾管,由护士负责操作。


为了治疗龋齿而磨削牙齿的手法,在牙医行当里叫作切削。马达和牙钻即切削工具,都是不锈钢质地。马达一分钟可转动一万两千次,尖端像微微鼓起的笔头草。马达在耳边响起,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我说这声音太惊人了,牙医面不改色地回答我,这不是用来磨牙的,马达只是调整金属牙冠高度和形状的附属工具而已。


负责切削的主角是牙钻,这家伙既能钻出深洞,也能磨平牙齿表面,不同的前端负责不同用途。用雕刻刀来形容的话,可能比较形象。牙钻尖端镶着微小金刚钻石,每分钟回转五万到六万次,就是说一秒钟回转千次,如此速度人眼已经无法捕捉。实际上治疗时也只能听见微弱的呜呜声。前端侧面开着两个小孔,水从孔中流出,降低了摩擦产生的高热。


气枪和吸唾管都是切削时要用的辅助工具。气枪负责吹开磨掉的碎屑,吸唾管吸走唾液和钻头流出的水。以上就是切削要用到的全部工具。


我躺在椅子上,姿势和在理发店理发或蒸桑拿时享受搓澡相似,却不能轻松地和人聊天,还要保持一定的紧张感。牙齿被削磨的感觉,很难用语言形容,用田村隆一[1]的话说,酷似“为了掩埋新的尸体,正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掘坑”(《秋津》)。我能感到微妙的震动和压迫,牙钻接近牙神经时,会感到嗞的一下刺痛。放松不了啊,小时候的惧怕重又浮上心头——看牙医时一不小心就可能尝到上刑的滋味。


人的身体大概可以分成皮肤、肌肉、内脏和骨骼。牙齿接近骨骼的范畴,甚至可以说,牙齿是裸露在外的骨骼的前线基地,是唯一一处能让人实际感受到自己正被切割削磨的地方。削磨牙齿时产生的震动,是一种只在表面无限蔓延却辨不清中心位置在何处的微小震动,是一种压迫感。如果不是牙齿,而是更柔软的皮肤来承受,那这种震动就像一阵瘙痒。我开始想象,至今为止我见到的无数正在摩灭途中的家具器物、建筑和神像,如果它们也有知觉,那么,摩灭的感觉对它们来说,就和我在牙科里的感觉一样吧,虽然轻微,却要一直不间断地感受下去。


是的,治疗牙齿和在理发店理发、在桑拿享受搓澡不一样,治牙的过程隐约弥漫着一种肃穆。我这么说,并非因为治牙有时会带来痛苦。在古代,牙齿、头发和皮肤都可以用在巫术里,所以有些身份高贵的人对自己的发肤处理得异常谨慎。话说回来,哪怕剪掉头发除去体垢,也没什么可惜,只觉得更清爽,毕竟头发会再长,身体会再变脏。而牙齿就不一样,牙一不小心拔掉了就覆水难收。我们成年后每掉一颗牙,都会觉得自己离死近了一步。据说美国的牙医对拔牙毫不犹豫,而日本有些牙医,甚至把拔牙看作是自己治疗技术的败北。我想起仓桥由美子[2]某个短篇小说里有这样的细节——牙医父亲把从患者口中拔下的牙齿都收集起来,并给这些牙上供做佛事。这种事大概只有日本人才做得出。我想,其中有种巫术般的对牙齿的秘密崇拜吧。


牙齿究竟会不会摩灭?我想知道,牙齿的损伤该不该算进摩灭的范畴。牙齿受表面极其坚硬的牙釉保护,世上的物质只有金刚钻才能削磨它。正如我在前文所述,牙钻上要有金刚钻,而唾液则不可能溶解牙齿。


话说回来,牙釉虽然坚硬,却未必持久。不如说牙釉出奇地脆弱,一点小意外就可能引发损伤。而牙釉下的象牙质虽然在硬度上稍有逊色,但耐冲击,很少欠损。所谓龋齿,是牙釉中含有的磷酸钙不足时,附着在牙齿之间或内侧的齿垢中细菌增生的现象。若要形容,侵蚀二字最为形象。磨牙导致咬耗,不正确的刷牙方式导致磨耗。


如果牙齿真的有所谓摩灭的现象,应该只限于在外部的不断刺激下牙齿发生缓慢损伤的场合。我听说,加拿大北部的因纽特人有用牙齿鞣制皮革的习惯,时间长了,他们中有些人的牙齿摩灭到了令人惊惧的程度。还有,澳大利亚的原住民里,有的部族在烹饪袋鼠时会放小石子。好像他们想用小石子磨平臼齿,牙齿一旦没有了沟槽,细菌便难附着,这也是一种预防龋齿的办法。在这里,摩灭反而让事物长存,令人啼笑皆非。


抛开这些个体现象,从人类整体来考量就会发现,我们无法否认人类的牙齿正在缓慢地退化。从考古学的角度看,与古代相比,人类摄取的食物在近代急剧变软,而食物的软硬会影响骨骼和容貌。我们正在逐渐忘记“咬”的力量,无论是用啮齿咬断丝线,还是在打斗时死咬对方,都离我们越来越远了。二十世纪人的咬合力只有古代人的六分之一,这个结果一点都不奇怪。


与古代人相比,现代人整体上颚骨变细变窄,脸型也从粗壮四方渐渐变成长脸。与颚骨退化并行的是牙齿的退化。第三大臼齿,即所谓的智齿已变得无用,随着世代更迭,出现率已越来越低,早晚有一天智齿会彻底消失吧。那之后又将发生什么?恐怕再过很长时间,就会轮到第二大臼齿。牙齿在人类历史里,的的确确地正处于退化中。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种浩瀚时间带来的摩灭,只不过时间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动作,只是将仅次于金刚钻的世上第二坚硬之物慢慢地引向消亡罢了。


先将远景放置一边,当下的现实是,牙齿依旧是人体最难以摩灭的部分。那么人体最易被摩灭的又是什么部位呢?


我想应该是指甲。大家都有这种体会,刚剪完的指甲断面十分锐利,摸着不舒服,我们通常会用指甲锉修整。但此举是多余的,剪完的指甲过一阵子就会变得圆滑,让人忘了之前曾修剪过。在巫术的世界里,要想诅咒谁,用他的指甲或牙齿格外有效,听上去很奇妙。更奇妙的是,虽然指甲的前端容易摩灭,但摩灭绝不会深入到指头里,就像有一条不可逾越的界线在那儿,摩灭只限定发生在长过指尖的那一小段里。


阅读藤枝静男的小说很有愉悦感。愉悦之一,是目睹书中人物的躯体在漫长时间里如何变化,如何慢慢走向死亡和崩溃。更准确地说,是通过阅读感悟到书中有一种睿智而强韧的视线。


藤枝先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从医学校毕业,后来在市井小街里当了一辈子眼科医生,并在行医的空当里写了很多小说。他书中人物的原型,有患肺病而英年早逝的兄长、苦命的侄儿,以及被疾病折磨了三十年,最后力竭而死的妻子。他目睹亲人一个接一个地罹患痨病而死,不难想象,是满心的怅惘促使他走上写作之路。就这一点而言,他敬志贺直哉[3]为师,终生信守志贺倡导的私小说的文学理念。但是了解他作品真实面貌的读者会从他的书中窥到以往私小说所不能及的恐怖怪诞和虚无,窥到他对这个世界的强烈嫌恶,并为之惊叹。某种意义上说,藤枝的作品与超现实主义有共通之处,完美地展现出一种纯粹状态中的荒谬。


中篇小说《空气头》的前半部分,从一个无限接近藤枝本人的“我”的口中,述说了妻子与疾病搏斗的经历。


“我”和妻子于昭和十三年(1938年)成婚,妻子怀着二女儿时,回娘家待产,从罹患咽喉结核奄奄一息的亲姊那里感染了结核菌。妻子很快病发,战争期间一直在“我”工作的海军医院住院治疗,接受了气胸疗法,疗效颇好。眼看着她渐渐康复,不久后就能出院回娘家,然而战后的混乱局势再次引发了病魔。妻子转移到天龙川边上的疗养院再次接受气胸疗法和肥胖疗法。好不容易恢复到了能出院回家的程度,终究“在X光片里,胸膜出现了明显的肥大和粘连,压迫到肺,导致抵达肺部的空气量极端减少”。随着时间推移,医生的脸色越发倦怠,在给妻子做气胸治疗时几乎一脸敷衍。


紧接着,另一位医生在妻子左肺上叶发现了空洞,妻子由此开始了长期药物治疗。而结核菌在药物难以抵达的部位继续增殖破坏组织,空洞扩展到了无药可救的程度。于是妻子又接受了胸廓手术,切除了五根肋骨。术后空洞并没有消减,依旧在释放病菌。再三犹豫后,妻子被转移到别的疗养所,准备做肺叶切除手术。


“肺上叶多处部位和胸膜紧紧粘连在一起,脊椎和大动脉之间的部分形成了死角,很难剥离。出血量远超过预计,血管本身已很脆弱,难以结扎,手术途中输血凝结,血压急降到了六十毫米汞柱。”医生事先告诉“我”,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手术,但“我”还是默默强迫妻子上了手术台。手术暂时成功了,但排菌[4]依旧没有停止的迹象,一切又回复到了和以前一样的状态,直到一年后才找到原因。原来,上一次的手术漏掉了支气管上的溃疡。于是医生用内窥镜找出病灶,决定直接用硝酸银溶液腐蚀溃疡。但此时妻子已经厌倦永无止境的住院生活,没等治疗结束就回了家。“有天早晨,一阵异物感和轻咳之后,一条细细的黑色丝线裹在薄薄的凝胶状痰里,从妻子的咽喉涌了出来,那是手术时支气管创口处的缝合线。线一直在刺激临近溃疡的黏膜,拖延了愈合时间,此时作为异物被排出来,本不是坏兆头。然而,这也意味着创口断面闭合得不好,有可能发生最危险的穿孔。那是一段不安定的日子,每一刻都在胆战心惊,日夜暧昧模糊了,时间缓缓从我们头上流走。”


之后又有黑线从妻子口中咳出,高烧持续不退,终于有一天傍晚,妻子给我看了“一条泡涨到三号线那么粗的线,上面附着着铁锈色血块”,那是手术时结扎胸廓内血管的缝合线。“我”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支气管上出现了穿孔,溃疡处滋生的结核菌已侵入胸廓内部。妻子又被送回疗养所。长期的药物治疗已经损伤了她的听力,如果再服用新的抗结核剂,恐怕连视力也保不住了。


二十五年来一心一意看护妻子病情的“我”回顾到这里,忽然像发出了一声长叹,写道:“今天我愉快地空想了一下妻子离世时的情景。”


真是一场堪称悲壮的记录。书中这些记载,恐怕就是现实中作者妻子的亲身体验。即使到了如此地步,“我”也没有完全放弃希望,仍然发出豪言:“医学检查和治疗法还有很多。”并接着说,“只要朝着目标冷静地往前走就好了”。真不愧是职业医生,对医学有强大信心。这里也流露出丈夫对妻子没有说出口的爱意。


然而除此之外最打动读者的,是时刻都在发生变化的妻子的病情和针对变化一个接一个登场的奇怪疗法。几十年过去,妻子的肉体饱经磨难,经历了来自结核菌和医生之手的粘连和穿孔、空洞化和切断、缝合和腐蚀,丧失了原形。她在精神上也极致疲惫,不仅丧失了一半听力,现在还面临失明的危机。而藤枝静男,凝视着这一切从未退缩半步,精神如此强韧,他的坚定之姿一直深深化入充满质感的文字里。


作为现象的摩灭,在这里并未露脸。话虽如此,肉体细部的穿孔和疤痕、咳出的缝合线等现象,描述出二十五年时间里妻子肉体上不断进行着的残酷而真实的变化,与此过程同步展开的,是妻子如何走向人生的精疲力竭。


后来,妻子的生命结束了。藤枝在妻子死后发表了短篇小说集《徒有悲哀》,读后便会明白,他想描写的,并不仅仅是看护病妻记录所呈现的那些,他想观照事物的变化过程。藤枝作为作家的资质,就在这深邃的观照里。


偶然有机会,我去了一次第二章提到的善光寺。去的目的既不是参拜阿弥陀如来本尊,也不是参加善光寺著名的“御戒坛巡游”。我只是想再看一眼三十年前见过一次的阿宾头卢。


阿宾头卢是俗称,正式名称应该叫宾头卢尊者,他是释迦的高徒,位列十六罗汉首位,是司掌医疗的神格,梵语名为“宾头卢跋罗堕阇”。翻看手边传记,得知他原是婆罗门贵族,拘舍弥国优陀延王之臣。传说有一次大长者召开布施大宴,邀请了释迦和众罗汉,阿宾头卢也在被邀之列。他生性活泼散漫,不想步行走远路,便施展法力从宴席上召来了整盘佳肴,一番饱食,酒酣耳热,为此惹怒释迦,被罚永世为罗汉,不能成佛。


我眼前的阿宾头卢,是一尊高约六十厘米的木像。胸前结着红色袈裟,盘坐在藤紫色的坐垫上。左手安放于膝,右手结掌向前伸出,身挂白、粉、黄、绿等彩色折纸装饰。木像整体泛黑,只有头部发白,或许这是因为传说中他本是鹤发白眉老者。木像大耳下垂,一派福相。


这尊木像最引人注目的,是惊人可怕的摩灭之相。眼睛已经磨平,看不出眼窝在哪儿。颧骨到鼻梁间只剩下一片泛着油光的光滑木纹,仔细看才能勉强找出所剩无几的鼻梁线条。右手拇指不见了。不仅拇指,所有指头都只剩下第二关节以下的部分。


因为传说中他司掌医疗,所以民间诞生了摸像治病的信仰。信者从日本各地源源不断涌来,触摸摩挲木像,向木像发愿。由此,木像渐渐摩灭,脸、肩膀和膝盖的部位尤其严重,我深深感到,木像仿佛接过众生的病痛背负在了自己身上,身陷于污秽和痛苦中更显出崇高的神性。我在像前静立的这一会儿工夫里,一群游客走过来,其中一人喊出“啊,在这里呀,在这里呀”,另一人感叹“摸得太多了,木头都被摸瘦了”,还有人一边嘟囔“要是摸了头,我的头发会不会长出来”,一边伸长手去摸木像头顶。每个人看上去都很欢喜,也许木像自己也在为自身的零落之姿颔首微笑,他那张摩灭到平滑光亮的脸,不就是喜悦的极致呈现吗?


    长野善光寺的“阿宾头卢”。著者摄。


善光寺的宾头卢像是哪个年代安置的,没有明确的记载。寺院本身是为了供奉522年从百济[5]传到日本的阿弥陀如来像,于644年敕建而成的。木像不可能从那时就有,想来应该是进入江户时代后,百姓间兴起参拜善光寺的习俗。比如借火灾之后寺院重建之机,某位诚信者捐赠了木像。其实,现存木像也未必是最初的那尊,木像在人手触摸之下摩灭毁损甚重,也许在某个时刻,其他信者为了祈愿自身疾病早日痊愈而捐赠了第二代、第三代。人们不称其为宾头卢尊者,而直呼阿宾头卢,这样很好。受老百姓笃信爱戴,才会有昵称。


这尊木像被安置在善光寺正面入口的右侧,虽然上有屋檐,这里只算外阵。弥勒佛等诸佛都安置在内阵[6]和更深处的内内阵[7]。空间严格区分开了阶层。因为散漫而不能成佛的宾头卢尊者,在寺院中也须甘受永世停留在等级最低之处的待遇。要找阿宾头卢很容易,他身边永远围着一大群人。


我合掌拜过阿弥陀佛,捐了香火钱,规规矩矩地摇了福签,想买张明信片做纪念,就去成排的纪念品店里寻找。不可思议的是,在店里找不到一张阿宾头卢像的明信片。大都是从各个角度映照着阿弥陀佛和来迎二十五菩萨像的照片,画面肃穆,与阿宾头卢像形成巨大反差。宾头卢尊者治愈病痛的神格,也在此处被区别对待了。也许,木像并没有被当作信仰对象,有人大概认为它作为艺术品没有那么高的鉴赏价值,不值得专门做成明信片传播到远方吧。


宾头卢像远离了结实牢靠的基坛,坐在外阵侧墙边上,好像是被硬塞在那里。和常见的宾头卢不同,木像头戴棉布财神帽,身围褪了色的麻质单衣,感觉已被遗弃很久。快要滑落的衣服间,能窥到嶙峋肋骨,歪斜的帽子下,一张纵纹深刻的瘦脸,镶嵌着水晶片的眼珠苍白浑浊,让人心生悲哀。这是藤枝静男在妻子死后发表的《瀑布与宾头卢》中的一节。此木像并不是善光寺里的那尊,而是他所住的滨松附近寺里的。那是一座天龙川深处的临济宗古寺,木像被安置在那里,无人造访。


对职业眼科医生藤枝来说,宾头卢信仰是多年来的宿敌。找藤枝看病的大部分患者,是附近农村和渔村里的百姓。他们患了沙眼病,就会去寺里抚摸木像的双眼,虔诚祷告,沙眼病菌由此传播开,以致有人久治不愈,患慢性沙眼后失明。“身为医生,我早就觉得宾头卢碍眼了,他反而促成了这种顽固慢性病的传播。在我看来,他那被摸了成千上万次油亮发黑的全身,在阴暗的佛堂里,简直毛骨悚然,又幼稚,又丑恶。”


话虽如此,他在书中显示的态度,仿佛是想和过去的宿敌和解。“这座宾头卢像虽然粗陋,在我眼里却很柔和。他退役了,再不会被抚摸,膝前积落着一片白茫茫的尘埃。”藤枝接着提到宾头卢成为释迦弟子之前的古早行迹,传说他原本是“司管粪尿的神”。在古代,排泄物是诊断疾病的重要因素。一想到这里,藤枝觉得“自己和他有几分相似,不由得想笑”。


读到这里,我感悟到他的病妻物语终于画下了真正的句号。他在《瀑布与宾头卢》里没有直接提及病妻。书中所描写的,除了宾头卢尊者像,还有荒废的学校、无人居住的公寓、只剩痕迹的旧路、草屋废墟,以及被无数岩石堰塞、再听不到水声的瀑布,所有风景和物质都迎来了终焉,被时间摩灭到只剩微痕。重读一遍小说后,我想起了玛格丽特·杜拉斯拍摄于七十年代的一部奇妙影片。片中呈现的只有一个室内,那是一处曾经豪华过、几十年前就已化为废墟的殖民地风格建筑。两个小时里,没有任何人影出现,只有早已消亡的人声幽灵般地回荡在房间里。


站在医生的理性立场上一直憎恶宾头卢尊者的“我”,在生涯的最后,重新站到了尊者的面前。宿敌已经不再为敌,而在无人顾及的地方空蒙尘土,“他”已谢幕,“我”也完成了看护妻子和作为医生的职责。剩下的,就只有回想着已摩灭的过去时光,惺惺相惜而已。《瀑布与宾头卢》的结尾显示了一场巨大的和解。摩灭的,不仅是“我”和宾头卢,还有那条严密分隔生和死、让生死宿敌对立的界线,也在反复的摩灭中徒留痕迹了。


注释


[1]田村隆一(1923—1998),日本诗人、随笔家、翻译家。与谷川俊太郎、吉增刚造并称为战后代表诗人。


[2]仓桥由美子(1936—2005),日本著名女作家,以讽刺宗教、反对教条主义和霸权思想而著称于世。作品从“反现实”角度出发,极富西方后现代风格,同时又兼具日本古典美学。


[3]志贺直哉(1883—1971),日本作家,“白桦派”代表作家之一,被誉为“日本小说之神”。其代表作包括《在城崎》《佐佐木的场合》《好人物夫妇》等名著,以及历史小说《赤西蛎太》等。


[4]带菌者将病原体排出体外。


[5]百济,是扶余人(公元前3世纪)南下在朝鲜半岛西南部(现在的韩国)建立的国家,公元660年灭亡。中国的汉字、佛教、制陶技术和其他文化大多都是通过百济传入日本。


[6]内阵指于佛堂或变相图绘等安置本尊之中央部分,其外侧称为外阵。又佛殿内僧众之坐处,区划内外,内部为内阵,外面为外阵。


[7]寺庙佛院本殿中最内部、安放神体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