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哥窟深藏在一片树海里。
站在巴肯山顶向下眺望,无限伸展开的浓绿里,有一块围出来的正方形,正方形里重重建构,正中一座高塔,被四座副塔守护,完美的曼陀罗构图。高棉帝国的君王依据印度教的宇宙观在此构造了世界中心“须弥山”的雏形。君王临于其上,他不仅因赫赫武功而掌握世俗权力,还要担当祭司,决定世界之死与再生。壕沟代表了四条大河汇入之地,是围绕着世界的大海。吴哥窟外侧有东西向的巨大储水池,周围曾有一望无际的水田,内侧入口处装饰着水的化身——九头大蛇那伽,以凶波化为细水的瞬间为姿,象征了王的权力。端坐在吴哥最深处的王,统治着世上的万水之水,用灌溉给农民带来富足和秩序。
这座大城在荒废的六百多年间,储水池大半干涸,水田化为密林,寺院墙壁上精美雕刻尽毁,跨越壕沟向深处伸展的道路上,大半铺路石破碎不堪。整座城市就是巨大的废墟。我已走过无数废墟,从地中海沿岸到中东波斯,而吴哥这么壮阔而孤独的废墟却是第一次见。此刻我眼下的密林,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还是波尔布特[1]势力横行的危险地带,至今残留着大量尚未排除的地雷。黄昏来临,白昼热气渐散,只听到鸟儿在丛林中发出高昂而悠长的鸣叫,看不到鸟影。我小心翼翼地避开野狗粪,沿着昏暗小路下山。有车在山下等我,载我回城。回首,身后吴哥窟已是暗沉黑影,四下一片连绵的蛙声。
去吴哥窟看看是我长年的梦想。此处在中南半岛深处,过去有极尽奢华的寺院,璀璨而荣光。后来被遗弃,成了猴子和蝙蝠的巢穴。据说这里墙壁上镶嵌着宝石,尖塔里隐藏着王朝巨宝,然而要想走入,就得防备当地人的敌意,扯开纠缠盘结的藤蔓,躲避执拗的虫咬。
过去我对吴哥窟的幻想既朴素又天真,是因为我在十五岁时读过安德烈·马尔罗[2]的小说《王家大道》,并深受其影响。对当时中学生的我来说,刚从凡尔纳的科幻小说里毕业,《王家大道》讲的故事正好是理想的续接。一个野心勃勃的法国青年与熟悉当地情况的老者结伴沿着湄公河北上,想盗取遗址里的浮雕。他们历尽辛苦终于将巨石运出了废墟,却遭到当地雇来的随从的告密,被当地人抓进牢狱。小说的结尾,同伴老者脚上负了重伤,悟出自己已死到临头,内心一片虚无茫然。
如今再读这部长篇,发现我记错了不少内容。作者马尔罗本人二十二岁时因为盗窃吴哥窟北四十公里外女王宫的壁画而被起诉,一度被判在金边服刑三年。时值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期,法国成功地将柬埔寨纳为保护国,正准备对遗址进行正式调查和修复。想必当时有很多和马尔罗一样的年轻法国人,是做着发财梦踏上这块土地的。
去吴哥窟的路蜿蜒曲折。柬埔寨虽然于1953年摆脱了法国之轭宣布独立,但七十年代波尔布特成立红色高棉政权,柬埔寨实际上一直处于锁国状态,大屠杀和破坏持续不断。伟大的吴哥窟也在劫难逃,直到1993年,才对外国游客开放了其中的一部分。当时如果错入密林一步,依然有可能遭遇波尔布特残党。据说直到九十年代中期,即便游客许下高额酬劳,当地导游也不愿往女王宫方向多走半步。首都金边也一样,政局不安定导致治安持续恶化,外国游客被忠告要极力避免夜间外出。从大屠杀到现在过去二十多年,这个国家依然荒废着。只有围绕着寺院和王宫的大自然,肃穆无语,以一派壮阔磅礴之姿压倒了俗界的喧骚。
这里简称的吴哥窟,严格意义上讲,只不过是古代高棉王朝在洞里萨湖北部建设的数目多达六十乃至二百个寺院群中的一个。在深入文章主题之前,我们先来简括一下王朝历史。
高棉国王阇耶跋摩二世[3]统一了分裂的民族后,于九世纪初开始在暹粒附近修建都城吴哥。王国深受印度教文化影响,在吴哥附近数次迁都。每迁都一次,都要大肆修建宫殿和寺院。九世纪末,王朝打败了邻国占婆(越南南部)。国内局势安定后,王朝开始大规模地修建灌溉系统,在吴哥挖掘了巨大的蓄水池。有了水源保障的农民,由此成为国力基础。从十二世纪到十三世纪,王朝一直扩张到现在的老挝、泰国中部、马来半岛和越南南部,都城人口多达六十万。九世纪的京都人口只有十万,对比之下,可以想见高棉王朝当时是多么昌盛。现在的吴哥窟是苏利耶跋摩二世[4]在1113年下令修建的,建成用了三十年时间。这座在古高棉语中意为“寺院之城”的建筑群有着双重性格,既是献给毗湿奴的寺院,也是为神之化身——君王准备的陵墓。1181年,阇耶跋摩七世[5]下令修建比吴哥寺规模更大的吴哥城(Angkor Tom),这位君王笃信大乘佛教,除了吴哥城,还建造了一百零二座治疗院和一百二十一座客栈,深受民众爱戴。这位英明君主努力想把印度教和佛教融合到一起,这一点,从寺院的装饰上便能看出。
然而,高棉的繁荣也至此结束了。十四世纪兴起的暹罗素可泰王朝曾两次攻打吴哥。战争破坏了水利网,致使农地荒废,人口随之锐减,大约在1431年,吴哥终于被阿瑜陀耶王朝[6]攻陷,高棉王不得不放弃吴哥,臣服于暹罗,将都城迁往南部。经由斯里兰卡传播而来的上座部佛教[7]取代了印度教文化开始盛行,至今已成为柬埔寨的国教。寺院墙壁上用梵语和古高棉语记载的历史至此结束,若要了解之后的历史,需要参考十九世纪以后写成的历史年代记。被遗弃都城的吴哥,慢慢地,被榕树和橡胶树密不透风地覆盖住了。
1860年,法国觊觎柬埔寨,派出探险队在密林深处发现了被青苔覆盖的巨大废墟,队员们兴奋地向当地农民询问废墟来历,然而没有一个人知道答案。1901年皮埃尔·洛蒂[8]来到这里,在《吴哥的进香者》中写道:
穿过森林巨树,在不知名的花间穿行一小时,一成不变的深绿里,枝条缠绕的密林下,出现了巍峨屹立的浮雕城墙。墙大约有百米宽,四周围绕着全长四里多、被泥土和落叶掩埋的城壕。城墙猛一看就像巨岩,也确实有巨岩那么高,那么险峻。表面覆盖着密密麻麻的荆棘和羊齿蕨,有些部分因为树根的肆意蔓延而扭曲变形。我们要走的“胜利之门”乍看上去就像一个被藤蔓遮蔽的山洞口。幸好,在洛蒂的时代,没有尚未处理的地雷。但当时要想进吴哥遗址,还是要比现在更艰难。他们拼命掸去粘在脸上的蛛网,闪避开迎面而来的蝙蝠,没有地图可参考,只凭直觉在混杂着麝香的骚臭和熏蒸闷热里,一路走入昏暗的回廊。一不小心还有可能会被蚊子叮咬,染上疟疾的危险。即便当时法国已逐步掌握了政治上的宗主权,当地人也未必买账。那是真正的探险,始终潜伏着危险。洛蒂笔下的吴哥遗址呈现出了巴洛克式的华丽诡谲,让我真切地感受到,写了一辈子笔触轻妙的异国情调小说的作家洛蒂,这次是真实地被吴哥的奇幻莫测震慑住了。
吴哥寺(Angkor Wat)和吴哥城往往被并置在一起叙说,但亲身走一下就知道,两者是在互相对立的原理上建造起来的。
吴哥寺的特点是优雅,有着计算精密周到的景观之美。
吴哥寺最外围的壕沟,边长1.3公里,近乎正方形。城壕内侧有三层回廊,一层套着一层,再现了古印度的宇宙观。一条笔直的通道,连接起西面的正门和最深处的寺心。沿着通道前行,穿过一扇又一扇门,随着门的构图变化,映入眼帘的寺心尖塔数量也在发生变化:五座变成三座,三座变成一座,再走一段,又变回五座,设计得相当精巧神秘。
三层回廊的最外侧墙边长二百米,四面墙上刻满了古印度叙事诗《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里的战斗情景。墙壁的另一侧,先有颂扬苏利耶跋摩二世功绩的浮雕,接以搅拌乳海[9]的场面,最后是极乐世界和地狱。若非有人解说,恐怕很难看明白壁画上都有什么。因为早在洛蒂的时代,这些壁画已经随季节变化,在来此朝圣的人们的抚摸下摩灭殆尽。洛蒂认为,壁画刚建好时表面涂着一层金泥,我不敢苟同。这几百年间,浮雕上凸出的部分,即武将们戴冠的头部和强壮的臂膀部分几乎都被磨平,细部阴影无存,只留下石块本身的灰黑暗光。仔细看会发现,浮雕上原本凹陷的部分里还有些许红印。说不定,壁画最初被涂上的是鲜艳的红色。
从回廊往寺中心走,昏暗的空间里忽然出现陡坡。爬上坡后,进入第二层回廊,这里安置着几十尊佛像,吴哥寺本来是敬献给毗湿奴的神庙,因此这些佛像可能是后来的国王们供奉的。引人注目的是,所有佛像的头都被砍断。再往中心走,便看见通往第三回廊的台阶。石阶歪斜且狭窄,没有扶手根本爬不上去。而上面,还有一座六十五米高的主塔在等着。
想来这种不自然的陡直坡度是必须的,因为整个结构设计的目的就在于让人每行进一段,便能看到不同的塔姿。我忍不住好奇,当年举行仪式时,国王是以什么姿势登上来的?等好不容易爬上第三回廊时,时近黄昏,正要沉入密林彼端的夕阳,恍若线香花火顶端燃起的橙红火球。待我小心翼翼踩着石阶回到地面,天已全黑了。
如果说吴哥寺是全方位朝向中心收缩的有序空间,那么吴哥城正相反。城在广阔平地上集中了王宫、寺院和祠堂,形成一个多元空间。如果用胎藏界[10]曼陀罗来比喻吴哥寺,那么吴哥城就是金刚界[11]曼陀罗。城的特色,在于中心不止一处,巴戎寺和癞王台等纪念性建筑都只算中心之一。吴哥城的规模远大于吴哥寺,正方形城廓一边长三公里,开着五道城门,高达二十三米的城门上各自装饰着四面观音像。
阇耶跋摩七世建造的巴戎寺是一座大寺,仿佛伟岸的石像排列在一起形成了要塞。此处最特别的,是门和塔上雕刻着五十多尊国王笃信的观音菩萨像。这些观音像和京都或奈良的古寺里供奉的充满纤长女性美感的佛像不同,它们有着高达两米的巨大头颅,鼻梁笔直,嘴唇丰厚,嘴角上扬,笑容悠然,而且头像有东西南北四面。对性情淡泊的日本人而言,虽都身属同一个佛教文化圈,面对这里的佛像却不免感慨自己看到了异相。或许,这里不该写成汉字“观音”,而应用梵语称呼:菩提萨埵·阿婆卢吉低舍婆罗。走进巴戎寺,我立刻想起来从前在罗马附近的波马索的怪兽公园[12]里看到的巨大石像。
几百年里,破坏者们在吴哥出没,却没有对巴戎寺的佛头下手,这与众多佛像断头惨状形成了奇妙的对比。虽然佛头尚在,有的因青苔覆盖而变色,有的因巨石部件重组而错位,原本端正的佛脸上也出现了缺损。
与秩序严明的吴哥寺相比,巴戎寺内部错综复杂,让人错以为自己身在米诺斯的迷宫[13]。寺中既有需要弯身通过的窄径,也有精美的佛像因被石柱挡住隐而不见。一边徜徉于内,一边忖度着佛寺在修建过程中应该多次更改过设计。这座建筑的本质就是混沌不明。从痕迹中可以感受到,原本想造出大宇宙雏形的人的意志不得不屈从于某种宿命的力量,却放不下强烈执念,一心想完成初衷本愿,于是就造成了现在的样子。眺望着这座堪称东方巴洛克风格的寺院,我既为其宏大的规模和彻底的装饰性而惊叹,也感受到了阇耶跋摩七世内心的焦灼。
上段左/神牛寺,879年(寺院竣工年,以下同)。土坯上的漆灰已剥离,脸已看不清。中/东湄本寺,925年。柔软的砂岩又经过了风化。雕像处的孔洞,据说是波尔布特派射击练习的结果。右/女王宫,967年。马尔罗偷窃未遂的浮雕。左手被砍断,有企图搬运的痕迹。
下段左/吴哥窟,1113年。当几百年来覆盖在雕像身上的苔藓被清理后,黑白的刷痕显露出来。中/巴戎寺,1181年。膝盖以下的石块已经脱落了。身体上苔藓留下的白斑十分显眼。右/巴戎寺。上半身被苔藓遮蔽,看不清细节。照片均为著者摄。
阇耶跋摩七世在平定了邻近诸国、恢复国内秩序的同一年里开始了巴戎寺的建造。传说他当时罹患了某种神圣的疾病。或许,他自知能以健康之姿出现在臣民面前的日子已经不多,便更执拗地想把寺院早日建成。我想起三岛由纪夫在自杀的前一年发表的戏剧《癞王台》,戏的主角便是这位背负着世俗荣光和沉疴重疾双重宿命的君王,三岛一定是从巴戎寺酒神狂欢般的壮丽景观里,嗅到了不祥诡意。
我在吴哥遗迹群里度过了几日。昏昏暑热中,走在巨大的石头建筑群里,我逐渐领悟到一个事实:这些遗迹构造本身体现了宗教式的宇宙观,试图在人间再现须弥山南赡部洲[14]。寺中的墙壁、石柱和塔,不仅体现了人们想将世间万象都铭刻于其上的强烈欲望,同时,也如实记录了企图摧毁这些铭刻的诸多暴力。不止吴哥寺和吴哥城这些著名废墟,我去过的临近的东梅蓬寺、女王宫、比粒寺、皇家浴池等寺院和祠堂,无一例外,都毁损严重。昔日王朝有多繁盛,凋零的下场便有多悲惨。近百年来,从柬埔寨的保护国法国开始,到印度乃至最近的日本,都为修复遗迹做了很多努力。然而遗迹的崩坏依然在扩展加深,单薄人力根本无法阻挡,这让我心生危机感。久而久之,在未来的某个时刻,这些遗迹终将会化为热带瘴气里的一片褐红乱石和白砂。
在所有的破坏之力里,最显著的,其实是后世人所施加的暴力。
根据文献记载,笃信佛教的阇耶跋摩七世去世后不久,印度教中的激进派湿婆主义者,闯入国王为悼念先父而建的圣剑寺,砍平了寺中所有佛面。他们不光破坏,还在内堂浮雕上大动手脚,把佛陀改成了印度教的苦行僧。
对雕像的破坏并未到此结束。后来暹罗素可泰大军攻入吴哥,对他们来说,首要任务就是破坏寺院和祠堂,把吴哥从世界中心的神位上拉下来。通过毁损王的圣性来削弱王的权威,达到动摇民心的目的。柬埔寨决定性的衰落始于十四世纪,那正是高棉人舍弃了废城吴哥迁都他处的时期。国王从雏形须弥山上坠落,意味着他的臣民将要被流放到世界的边缘。
吴哥所承受的最近一次的破坏,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波尔布特政权控制下的士兵们下的手。表面上,他们把吴哥当作民族荣耀,私底下却以反宗教的理由,砍掉了佛头,把壁面浮雕当作训练用的射击标靶。当越南军队攻入柬埔寨时,他们又一齐躲进迷宫般的寺院内部,与越军展开了激烈枪战。
可以想象,十四世纪吴哥被遗弃后,曾有多少盗贼拨开密树和藤蔓摸进废墟,将他们眼中的宝物劫掠一空。据说圣剑寺和塔普伦寺的中央厅堂墙壁上曾镶嵌着数百颗闪亮的宝石,后来被挖得一干二净。如今我眼前只剩一片黑窟窿,凑近细看,里面无数红蚂蚁在蠢蠢欲动。
偷盗至今还在发生。当年,青年马尔罗横越印度洋来到这里,天真地想把切割下来的巨石运出去,而现在,偷挖古迹的人就更厉害了。他们会事先买通警卫,瞅准时机用精密机械把雕像上最核心的部位切下来,卖到国外的古董市场。带我参观的向导指着一尊天女像,告诉我就在几个月前,此像差一点儿被盗走。仔细看,像的头部阴影里确实有一条被机械切割过的痕迹。柬埔寨政府虽然一直在严惩偷盗者,但无奈需要监控的空间太广阔,加上政局不稳,现状并不如人意。
吴哥这一片遗址虽经历了重重磨难,依旧是高棉农民和渔民的信仰所在,是虔心参拜之地。人们从破烂坎坷的石径一路走入回廊,一边用手抚摸墙面上刻画着的古代君主和英雄们的丰功伟绩,一边祈求护佑。就这样,众多塑像无可避免地发生了缓慢的摩灭,佛像和壁画在千万只脏污之手的触摸下,轮廓渐渐模糊,表面变得一片平滑。与直接加诸在遗迹上的暴力不同,这是一种经历漫长时间的毁损。
人手造成的破坏不可能永远持续,只是时断时续地侵袭废墟表面而已。而大自然对建筑的拆解,徐缓地发生在人力所不能及的深处,这才是真正可敬畏的力量。
遗迹上的众多天女、印度教诸神和苦行僧的浮雕因为裸露在外而发生了风化,细节阴影渐失,只剩下大概轮廓。场所不同,风化的程度也不一样。我所见的巴戎寺第二回廊里的石柱,两个半裸天女贴身起舞的浮雕相隔不过两米,状况却大不一样。靠里的浮雕尽管中间龟裂了,但形状完整,还隐约保留着最初的红色涂料;而靠外侧的已经完全劣化变形,只能看出头部和四肢的大体位置,整体就像一个抽象符号。
上段左/斑黛喀蒂寺,十二世纪末。在朝圣者的触摸下,已摩灭殆尽。中/塔布茏寺,1186年。可能是清洗很成功,状态相对较好。最细节的阴影有若干磨损。右/左图邻近部位。即便是相同的材质,只要位置发生少许改变,就会发生如此不辨原形的损毁。
下段左/圣剑寺,1191年。只有雕像部位经过酸液清洗,脸和胸的细节都已磨损。中·右/巴戎寺。描绘着跳仙女舞的这两个浮雕,仅两米之隔。一块位于走廊的内侧,细节的阴影还保留着。而另一块饱经风霜,表面已基本风化,无从想象原来刻了什么。照片均为著者摄。
一旦进入雨季,会连下四个月的雨。雨水毫不留情地侵蚀着吴哥柔软的砂岩。我在遗迹中见到的最古老的罗莱寺,建成时砖墙上一定优雅地重叠着白色灰泥。千年过去,自然之力让美丽的装饰变得斑驳破碎,现在墙面上的天女就像得了皮肤病。
自然的破坏力还包括雷击。走在吴哥城中,我看到不少巨树在雷击火灾后剩下的焦黑根部。建筑物也一样,随处可见城墙和塔被雷劈中后开裂崩塌。昆虫的力量也不可小觑,蚂蚁一旦找到红褐色砂岩的薄弱之处,就会在那里打洞筑巢,蚂蚁简直是遗址的天敌。我看到大量倒塌的石柱都千疮百孔,上面爬满了蚂蚁。那种情景,就好像布努埃尔电影里的一幕。蚂蚁堪称最小型又最狞猛的偷盗者。而最大型的破坏者,非植物莫属。
我在一位青年向导的带领下去了塔普伦寺,看到了意想不到的奇景。老树巨大的地上根脉气势汹汹地盘压在摇摇欲倒的院墙上,就像天神出了差错,致使天上流淌下来的毒液蔓延凝固在这儿,形态凶恶。这是热带特有的榕树的气根。这种高达几十米的大树,气根处处分岔蔓延,攀附笼罩在遍生苍苔的遗址上,凶猛无比。“恶魔的章鱼触角。”我忍不住脱口说出《马尔多罗之歌》[15]里的名字。是的,这些气根就像无孔不入、势不可当的怪物,满怀恶意,试图紧紧扼住事物的脖颈。我靠近树根,伸手抚触,树根滑溜溜的,就像遭遇了摩灭,同时又十分坚硬,淡茶色中泛着微红。向导指着其中的一根告诉我,直到两年前,这里还能看到一尊美丽的天女像,现在被延伸盘踞过来的树根挡住,恐怕就这么被永远地覆盖住了。
向导说,十九世纪时法国人发现吴哥遗址后,马上就意识到了吴哥的价值,开始着手保护修复。他们采伐了周围的植物,小心清除了墙面上的苍苔,但对塔普伦寺却原封未动,保留了自然如何摧毁文明的原态,仿佛想展示人力在自然面前是怎样的束手无策。如今我们已经很难判断当年法国人的真实意图,究竟是想谦虚承认人的力量有限,还是想把这里当对比反例,傲慢地夸耀自己的修复功绩?就结果来看,只有这座寺院任凭榕树肆意蔓生,墙壁尽遭蹂躏。事到如今,要想切断巨大的树根已经很困难,甚至是不可能的。一旦树木死亡,树根力量尽失,那么被树根宛若毛细血管般交错缠绕的城壁和墙,也会因为失去依靠而坍塌。树根侵蚀了这座九百年前建造的古寺,同时也阻止了寺院崩塌归为尘土。
在塔普伦寺看到的情景,让我想起了十八世纪以来的著名观念:大自然是狂暴又必须敬畏的存在。依靠树根盘绕才逃过坍塌的石墙的缝隙里,照旧有蚂蚁在忙碌奔走。我忽然意识到,榕树分岔的树根,和吴哥遗址入口处的大蛇那伽的头部十分相似。雕刻着大蛇那伽的石块在漫长岁月里已残破不堪,只留下苍苔覆盖着的碎片。是榕树取代了大蛇,成为那伽的后继者,覆盖住了寺院里所有的墙垣。
注释
[1]波尔布特(Pol Pot,1925—1998),原柬埔寨共产党(红色高棉)总书记。1976年至1979年间出任民主柬埔寨总理。
[2]乔治斯·安德烈·马尔罗(Georges André Malraux,1901—1976),法国著名小说家、评论家,代表作有《人类的命运》《纸月亮》《西方的诱惑》等,曾获得龚古尔文学奖等荣誉。
[3]阇耶跋摩二世(Jayavarman II,约770—835),柬埔寨(中国古籍称作真腊)吴哥王朝的第一位国王。他使国家脱离爪哇的统治,恢复了柬埔寨的独立。
[4]苏利耶跋摩二世(Suryavarman II,?—1150),柬埔寨吴哥王朝国王。他在位时是吴哥王朝疆域最广的时代,而他统治留下的最辉煌的成就则是吴哥窟。苏利耶跋摩二世耗费三十年修建吴哥窟,活着时作为宫殿,死后又成了他的陵墓。
[5]阇耶跋摩七世(Jayavarman VII,1125—1219),柬埔寨吴哥王朝最著名的统治者之一。吴哥王朝的首都吴哥城在他统治时期最后定型。今天吴哥古迹的大部分建筑都是他修建的。
[6]泰国古代以阿瑜陀耶城(今曼谷北部,意为“不可战胜之城”)为首都建立的王朝,又叫“大城王朝”。
[7]上座部佛教,与大乘佛教并列为现存佛教最基本的两大派别。又称巴利语系佛教、巴利佛教。因其由印度南传至斯里兰卡与东南亚一带,又称南传佛教。
[8]皮埃尔·洛蒂(Pierre Loti,1850—1923),法国小说家和海军军官。以写海外风情擅长,入选法兰西学院院士,享有世界声誉。
[9]搅拌乳海,印度教著名的创世神话故事,可见于《摩诃婆罗多》《往世书》《罗摩衍那》。印度神话中,众神所居住的宇宙中心——最高山须弥山四周被宇宙海乳海所包围。众神搅拌乳海为取得其中蕴藏着的可长生不老的甘露。
[10]胎藏界的梵文,源自于梵文字根garbha,有隐藏、包含之意。谓佛性隐藏于众生身中,或理性摄一切诸法,具一切佛功德,犹如子藏母胎。
[11]与“胎藏界”相对,二者合为佛教密宗根本两部。
[12]波马索的花园,也叫怪兽公园,是16世纪在意大利维泰博省创建的一个花园。其中的雕塑造型夸张大胆,表现出人类的悲伤和震惊。
[13]米诺斯迷宫的传说来源于克里特神话,在古希腊神话和《荷马史诗》以来的各种文学著作中都大加描写。它号称世界四大迷宫之一。
[14]南赡部洲(Enbudai),也称南阎浮提。佛教教义中,须弥山是世界中心,四周四大陆,南为赡部洲。
[15]《马尔多罗之歌》是法国诗人洛特雷阿蒙的作品,这是一部浸透了法国整个文学史、整个文化史的著作。它采用歌的形式,分成长短不等、或抒情或叙事、表面上并无多大联系的散文小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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