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加工食品入手很容易,我们渐渐忘了食品本来的样子。比如味噌,正统的做法是做味噌汤之前才把一粒一粒的味噌碾碎成酱,再倒入水加热。真空保存和冷冻保存技术的出现,使我们远离了“碾”和“压碎”等身体动作。我们新学会的,是将加工好的合成汤料用热水泡开。我们目所能见的食物的原本之姿越来越少。就连厨房也一样,我们曾经从整日在厨房忙碌、一边聊天说笑一边干活的长辈身上学到了很多。厨房曾是传授生活经验的角落,如今则不然,现在的厨房只是一个用最短的时间高效率完成烹饪的乏味空间罢了。
石皿和石臼在长期使用后,凹陷会变深,表面会出现磕碰,坑洼不平。它们不仅磨碎了食物,也磨损了自己。但并非只有它们才擅长自我牺牲,环顾整个厨房,厨房用具上也呈现出了各种丰富的摩灭之相。
山椒木做成的擂棒前端,就像受热融化了一样圆溜溜的。
菜板中央的微微凹陷。
用旧的铁平底锅,正中央在反复摩擦下闪闪发亮,周围一圈积着长年油渍,泛着幽黑的油亮。
木锅盖上的把手,年长日久被摸得油光顺滑。
菜刀磨久了,刃变得太薄,尖端容易崩断,断口处的光泽。
有些用具代代相传,远比我经历了更悠长的岁月。把它们拿在手里端详,那种无法言说的安心感,究竟是从哪里来的?用具原本是为某个用途而造,然而漫长的时间会抹煞初衷,由此用具失去用途,沦为承担想象力的物品。而摩灭,总是先从人手触摸之处开始,接下来移转到用具之间相互频繁碰撞的部位。摩灭一旦发生,不可逆转,极其缓慢地侵蚀着物质表面,将物质送往其他维度。
日本过去有传说,用过百年的锅釜会成精。主人不在家的夜半时分,它们纷纷现身,参加百鬼夜行。相关题材在古画上也能看到。获得灵魂成精,意味着用具放弃自己的功能,而化成了纯粹的个体。在卡夫卡的短篇小说《家长的忧虑》里有一个叫奥德拉德克的物体,样子像一个坏掉的线轴。小说描写了这个奇妙物体在家中的日常存在,它会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现,因为没有用途而飘忽不定,无人关心。这个离奇的东西,明显带着摩灭的迹象。前文说了碾碎的方式,厨房里还有一种重要的摩灭之相,那就是研磨。日语里,“研ぐ”所指代的行为有两种,一种是淘米,一种是磨刀。磨刀将在下一章中提到,这里,我们先来思考一下淘米。
所谓淘米,是将去掉米糠的白米泡在水中,用手清洗研磨稻米的表面。以稻米为主食的人一般不用什么淘米工具,直接用手。淘米是一项没有难度的朴素的家务活。看过成濑巳喜男的《饭》这部电影的读者,也许会马上想起片中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那一幕:女主角原节子本已决意离婚,但还是改变了念头,转身回到厨房,和往常一样又开始淘米了。
一般来说,我们买到的米是去除米糠麸皮的精米,如果仔细观察精米的表面,会发现上面依然附着着没有去干净的米糠、尘土、霉菌,甚至碾米厂研磨材料的碎屑,所以需要用水清洗。本来干燥的白米猛然泡水,表面就会变软,亦会吸收含着污浊的浑水,所以第一遍淘米必须快,不能慢条斯理,不然做出来的饭会带着米糠味。淘米是学习烹饪的第一课,不可掉以轻心。迅速倒掉第一遍和第二遍淘米水后,第三道水才可开始认真淘米。淘米的实际目的,是利用摩擦的力量,剥离掉已变得稍软弱的米的表面,让米露出芯来。
那么,怎么处理淘米水呢?在日本,一般会当作无用之物毫不犹豫地倒掉。而在亚洲其他的稻米地域,却有巧妙利用淘米水的例子。韩国在冬天储存白萝卜和大白菜时,会制作一种叫“冬沉”的别致泡菜,就是现在俗称的水泡菜。蔬菜放进淘米水中自然发酵数日,就可以端上桌了。在首尔著名的冷面馆“南甫面屋”里,浸泡冬沉的大罐子排成一列,罐身上贴着浸泡日期的标签,店主挑选发酵得恰到好处的泡菜装盘,端给客人。舀一勺微微浑浊的泡菜汤送入口中,冰凉而微酸,与油分大的菜肴相搭配,滋味绝妙。菲律宾有种特色乡土菜,叫“Sinigang”的酸汤,是把鱼或肉放进淘米水里炖煮成汤。这些淘米水做出的汤口味柔和,米的营养没有半点浪费。与这样的智慧相比,日本商店里陈列着的为讨厌做饭的人制作的袋装免淘米,真叫人扫兴。
盛夏里的一天,我去了位于中野坂上的宝仙寺。宝仙寺是真言宗,是源义一族供奉不动明王[4]的地方,寺中有一处石臼之冢。
入寺穿过仁王门,左手边马上就能看见臼塚。冢高约五米,由二百多个杵臼石磨与混凝土堆垒而砌成,形似圆锥,细看后发现取的是宇宙中心佛教圣山须弥山的形象。尖顶处有风轮和火轮状的装饰。杵臼和石磨堆积成五层,杵臼或靠着墙,或像轮胎一样竖着,方向不一。最下层的杵臼随意摆出方阵,整体看上去像一座立体主义雕塑。
冢的周围半边是浅池,另半边是枯山水,想必在取意须弥山周围的海洋和陆地。无论是浅池还是石臼的凹陷中都积着水,水上漂浮着睡莲绿叶,一片清凉。冢后并生着两颗高大的公孙树,树影映绿了水面。寺中的解说板上写着“此冢为一座喷泉装置”“最顶上的石臼曾被用来磨甜米酒”,但就我所见,这座冢并不像能喷水的样子。
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宝仙寺前代住持富田敦纯目睹石臼被人遗弃,心生怜悯,于是拉着板车把石臼一个一个捡回寺中,建起臼冢。细看这些石臼,有的龟裂,有的被磨平了沟槽,有的坑洼不堪,有的已找不到刻度,各有各的损毁之态。就连上臼孔洞的形状也各式各样,圆的、菱形的;孔洞周围承料的部分也有长有短,委实多样,漩涡状、眼珠形的、凸起的……根据这些形状,可以猜出石臼从前的使用目的和回转速度,也能感受得出它们的细致讲究。
臼冢给我留下的印象和济州岛博物馆完全相反。这些已到达疲敝和摩灭之极致的石臼,被收集到一处,筑起了一个立体曼陀罗。这种利用废弃之物做拼贴的手法,让我联想起了波兰“贫穷艺术”[5]的雕刻。石臼在漫长的生涯里,不知同类的存在,各自孤独劳作,到达终点后才知自己并不伶仃,无数同类聚在一起,向着更高的阶段迈进。我想象了一番这位拉着沉重的板车逐个捡拾石臼的僧侣的热忱之心,他就像捡拾了无人认领的尸骨回寺做佛事祭奠一样,将石臼这种人类历史上最古老的器具搬回了寺中。如果说济州岛博物馆庭院里的石臼漠然无可期待,被永远剥夺了重生的机会,那么宝仙寺中的石臼们,也许还有机会,能等来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后降临此世的弥勒菩萨。
上、中/于济州岛民俗自然史博物馆。下/东京中野坂上,宝仙寺的臼冢。著者摄。
注释
[1]西乡南洲(1827—1877),即西乡隆盛,日本幕末维新时期政治家、军事家,萨摩藩士,通称吉之助,号南洲。作为明治维新的元勋,与木户孝允、大久保利通并称“维新三杰”。
[2]公元前九世纪中叶至前六世纪初小亚细亚东部的奴隶制国家,首都吐施帕城(今土耳其凡城)。
[3]泽庵和尚(1573—1645),全名为泽庵宗彭,是安土桃山时代至江户时代前期的临济宗之僧。大德寺住持。通书画、诗文、茶道,留下许多墨宝。
[4]不动明王,佛教密宗五大明王主尊、八大明王首座,被视为毗卢遮那佛(大日如来)的愤怒化身。与观音和地藏菩萨一起,是民间供奉的三尊主要佛像之一。
[5]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波兰戏剧导演格罗托夫斯基(Jerzy Grotowski)率先提出了“贫穷剧场”的戏剧美学。1967年,艺术评论家杰尔马诺·切兰特(Germano Celant)借用“贫穷剧场”的意思,在意大利热那亚的波特斯卡画廊组织了以“贫穷艺术-空间(Arte Povera-Im spazio)”为名的展览。切兰特用“贫穷艺术”一词概括当时意大利年轻艺术家的艺术风格:用最朴素的材料——树枝、金属、玻璃、织布、石头等作为表现材料,进行拼贴、剪切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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