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臼的由来

我在首尔的大学教书时,参观过济州岛的一家博物馆。济州岛位于朝鲜半岛的西南边,岛中央有一座盾形火山——汉拿山,全岛就像由巨大的熔岩流冷却凝固而成,住户人家之间的地界用石头垒砌,岛上到处都是洞窟。


博物馆的庭院里,摆放着几十个石臼。


大部分石臼由济州岛特产的一种带着气孔的黑色火成岩制成,有中央凹陷的捣钵,也有用轴带动的石磨。每一座的制作年代都久得惊人,圆周部分磕磕碰碰,有的龟裂严重,可能是在农村现代化后被闲置,也可能是更早以前在社会变迁中就被遗弃,总之无人过问,如今在庭院草地上显露萎缩黢黑的可怜相,仿佛草中群生的不知名的蘑菇。


被剥夺了所有用途和目的、被丢弃到陌生之地的事物;没有未来又不能化尘归零的事物;这十几个石臼,向我如实展现了什么叫作“大限已至,却不知何去何从”。


珍宝通过劫掠消失,木简通过腐朽、书籍通过燃烧、陶器借由粉碎回归尘土。西乡南洲[1]倾情的一句汉诗:丈夫玉碎愧瓦全。(大丈夫宁如玉碎,愧如全瓦偷生。)


但石臼经得住火灾和洪水,甚至无畏战争的破坏,松尾芭蕉在短文《石臼之颂》里写道,“有人盗名,无人盗臼”。石臼经过长年使用沟槽磨平消失后,就被随意放置到一边了。


十八世纪的斯威夫特在他匿名发表的《格列佛游记》里,描写过一群斯特鲁德布鲁格族人,他们生来眉毛下就有颗红痣,注定长生不死,要几十年几百年地活着,哪怕褴褛朽迈,也求不到一死。他们遭到世人委弃,丧失了语言和思考,却要一直地老天荒地活下去。是啊,看着眼前博物馆里的石臼,我想起了这位都柏林的厌世者,他塑造出的这群怪物,简直是厌世情结的具象产物。


但真是如此吗?我重新陷入了思考。石臼上的深深凹陷足以说明,这些石臼已经尽忠完成了各自的使命。这些沉默的石头究竟磨碎了多少豆子和五谷?磨出的细粉经过揉搓、焙烤、蒸煮,进入人体消化。与石臼相反,豆谷之粉消失得干干净净。人们吃过粮食,然后筑起了文化。


臼是人类最早发明的工具之一。可以说,追溯臼的发展史,便是一部追溯人类的技术史。马克思对这一点相当明了,他注意到原义为臼的英语mill和德语Mühle,在工业革命后直接代指了使用机械装置的工厂,他在《资本论》中写道,“罗马帝国以水磨的形式把一切机器的原始形式流传下来”,这里的水磨,显然是指水车石磨。


臼的原始形态是杵臼,其起源可上溯到新石器时代。人为了把植物种子弄成细粉保存,发明了杵臼。人类把植物种子外皮去掉后,将内部淀粉部分磨碎。一个杵臼可以干很多活儿,包括去糠、制粉、混合多种材料。人类从狩猎生活进入农耕生活的演变过程里,杵臼充当了重要角色。据考证,水稻和杵臼在弥生时代就已传入了日本。


与杵臼并用的,还有石磨。以前我去开罗的国立博物馆,在金字塔陪葬品中发现了一个正在使用石磨的女性人偶。这种石磨被称为saddle-quern,状如马鞍。使用时,用一个滚子在上面来回碾压,这种石磨利用的是来自石面的压力,所以石盘是平滑的,上面并没有沟槽。这种形状的石磨是古代埃及的发明,相同原理和类似形状的石磨在世界各地都有。石磨不仅能用来磨面,史前时代绘制洞穴岩画的颜料,想必也是这么磨出来的。如今用来调配火药的研钵和钵杵也属于其后裔。


顺带一提,我在家做咖喱饭时离不开一个香料磨。这个椭圆形小磨长约十五厘米,宽二十厘米,是十年前我在印尼日惹城一时心动买下的。磨盘很浅,带一根十五厘米长的石棒,每次用它碾碎香料时都觉得它有着石臼最原初的形状,十分招人喜欢。小磨重约一公斤,由灰黑色火成岩制成。磨盘内侧有微小的凹陷,也没有标刻度。石棒微微弯曲,很称手。细看又觉得这东西就像一根阴茎,怪异好笑,随意躺在厨房桌上的样子有点可爱。手握着它压到香菜籽或胡椒粒上,手下一使劲,咔咔咔,颗粒被压碎的微震传到手上,那种愉悦难以言传。仔细想一想,我是站着干活的,印尼当地的女性则是在昏暗的厨房角落里,在黝黑发亮的地板上面对大得多的磨盘和石棒盘腿而坐,一心一意地干活。


话题回到石臼的历史。磨盘,即回转型的石臼的登场,给世界带来了巨大变革。


磨盘上下两个巨大石面上刻着平整规则的纹路,用一根轴带动上臼回转。将谷物塞进上臼的孔里,磨盘转动,磨好的面粉从下臼边缘转出来。工作原理看似简单,事实上如果精度稍有不足,磨盘就无法使用。首先,磨出的面粉必须细致均匀,不能掺带任何石臼的碎片,中轴必须结实可靠,要支撑起上臼,要让上下臼的接触面保持水平且严密地贴合在一起,同时轴心还不能太紧,稍有些松动的程度才能让上下臼发生微妙的磨压。另外,磨盘上刻度的角度和深浅不同,磨出的面粉的粗细也完全不一样,刻度是最考验石匠手艺的地方,稍有怠慢,磨盘就没法用了。


至今所知的最古老的磨盘,是公元前十世纪前后兴盛于土耳其亚拉腊山的乌拉尔图王国[2]遗迹中出土的上臼。进入古代希腊和罗马时代,奴隶们用磨盘磨面粉。磨面非常消耗体力,于是后来渐变成骡马拉磨。堂吉诃德持枪大战的风车,是由风力带动齿轮驱动磨盘转动的装置。中世纪起,磨坊在欧洲成为独立行业,由此诞生了富裕的商人。请回想前文引用过的马克思的话,小麦制粉引发了近代工业科技的发展。


在神话里,磨盘还是一种隐喻,象征着世界的轮回转动。北欧神话中巨人姐妹芬妮雅(Fenja)和梅妮雅(Menja)为弗洛狄王(King Fróei)转动神磨(Grótti),磨中流出了源源不断的黄金,弗洛狄王的过分贪婪激怒了巨人姐妹,此后磨中流出的只有烈火与盐。一说这象征了四季变换,幸福春天变成炎夏,变成万物凋零的秋天。一说这是北欧神话里特有的世界没落的前奏。


早在公元前,石臼已开始在欧洲使用,不过很久之后才传到日本。食物学者篠田统认为,小麦大约在公元前一世纪的前汉时期传到中国,随之一并传来的还有制粉技术和饮食习惯。由此可以推测,石臼是在那时从丝绸之路进入东亚大陆的。


公元610年,石臼初次传到日本。根据《日本书纪》第二十二卷记载,推古天皇御世十八年三月,“高丽之王贡上昙征、法定二僧,昙征知五经,且能造彩色纸墨、并造碾硙。盖造碾硙,始于是时。”这里的高丽,指的是当时朝鲜半岛北部的高句丽王国。这段记载非常典型,从中可以看出,日本在形成国家的过程中仰仗了多少从朝鲜半岛传播来的技术。从这一段文脉来看,昙征所造的碾硙,不大可能是靠水力带动的研磨面粉的水磨,更可能是用来制作书画颜料或药品的石臼。老话说“好青丹造奈良都”,要想打造出华美的都城景观,寺院和宫殿均需施以鲜艳色彩,这就需要用石臼去研磨碎矿石,做湿式粉碎,还能从汞矿石中得到朱红颜料。可以推测,昙征的碾硙是为研磨颜料而造的。


从日本人的饮食习惯来说,稻米、大麦和其他杂谷都是直接料理,并不会特别磨成粉末入食,日本过去也没有用小麦粉做面包的习惯。至于乌冬等面食,在过去一直是节庆时才能吃到的特别美食。因为这样的饮食环境,与中国相比,日本用石臼制粉的历史要短得多。柳田国男在《木棉以前》一书中写道,近代之后,石臼在日本农村渐渐普及,意味着谷物可以干粉的形式保存,这种变化意义重大,不仅改变了人们的饮食习惯,也成为近代发展的原动力。乌冬面,也逐渐变成了日常食物。


无论如何,因为石臼沉重,用石臼干活始终是重体力劳动。为全家磨面首先是年轻媳妇的工作,所以,母亲在女儿出嫁时,经常会陪嫁一个长年用惯的石臼。对农家来说,石臼是一家的中心,是护佑五谷丰登和阖家安稳的神圣器物。听说在信州伊那一带,新年开工头件事,便是全家一起转动石臼,祈求一年圆满顺利。此习俗里有没有性意味,尚无定论,但江户时代的男女交合四十八体位图中,有“茶臼”一项,姑且记之。


进入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石臼开始在日本农村凋落,因市场上的现成面粉更廉价。眨眼之间,人们就不再费力自己去磨粉了,失去用途的石臼遭冷落,被迅速遗忘。现在的日本家庭,如果说还有用手工石臼自己磨粉的,也只不过是自制抹茶或磨一点荞麦面罢了。


泽庵和尚[3]在《玲珑随笔》中将宇宙看作是巨大的磨盘,雄壮的回转间,世界由此成型:


天地如一盘茶臼,下臼喻地,回转之磨喻为天。


吉冈实将这种宇宙格局的观照转换成时间轴,改编成下篇:


——妈妈,那是什么


——是碾臼呀


——从孔里漏下来的,是什么


——是时间呀


——那周围堆积的是什么


——是豆渣呀


《竖之声》


并不是石磨在时间中回转,而是石磨的回转形成了时间,将无数豆粉撒向世界。我们能看见的,只不过是白驹过隙间身边散落的豆皮碎渣而已。禅宗公案常常把最高尚的形而上的观念,映照在最下层的物质上。我从吉冈的诗句背后看到了禅的幽默。他还在世的时候,我曾与他有过多次对话,记得他从来不说抽象话题,说的都是脱衣舞秀如何如何。所谓粉末,是什么呢?豆渣,又是什么?


如果摩灭是在不断接触过程中,事物表层发生的持续不断的毁损,既然有毁损,就会有齑粉。我们思考摩灭,就是思考齑粉的去向。就如巨岩摩灭成细沙,世上万物要由宏大变渺小,又一路演变为些微的颗粒。确实如泽庵和尚所说,天地自然是人眼看不见的巨大石磨,我们的身体是磨盘缝隙里的短暂实存。


细数一下现在我身边的粉末。


药箱里有感冒冲剂,洗衣机边上有洗衣粉。不可思议的是我的工作室里没有粉类。但洗手间里存在化妆类细粉,储藏室里有给植物上的粉末肥料。


更多种类的粉被安置在厨房里:罐里的盐和砂糖;咖啡和抹茶;小麦粉、淀粉、煎麦粉、荞麦粉等料理用面粉;在国外旅行时随性买下的不知用途的粉包和香料;自从在意大利吃到玉米糊之后便上了瘾,我家厨房柜里现在也放着几包玉米粉;韩国料理的橡子凉粉;做印度咖喱要用到的葛拉姆马萨拉;即食面附带的调料包;小时候那种一冲即成甜果汁的果汁粉,那会儿每天放学回家用它泡各种颜色的果汁再开心不过。


还有一些虽然不是粉末,但料理时会被碾磨成细粉,粉类名单由此不断被拉长:洒在意大利面条上的芝士粉,以及芝麻、胡椒、香菜籽和孜然,还有从花生到核桃等各种豆类干果。通常物质一经碾碎,表面面积会扩大数千倍,接触空气便瞬间发生氧化,由此丧失了香味。所以香料最好在烹饪前一刻再碾碎。


用石臼手工碾压混合在一起的香料,有种电磨和食品加工机难以比拟的独特愉悦。电动粉碎机的叶片会因高速运转而产生热量,抹茶和咖啡很容易因此失去微妙香气及口感。无论现代科技如何发达,碾碎食物这件事还是沿用古法慢慢去做最好。这么一想,我忽然觉得,我在厨房里将食物碾磨成粉的动作,是在重复远古时代最原初的身体动作,料理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现在加工食品入手很容易,我们渐渐忘了食品本来的样子。比如味噌,正统的做法是做味噌汤之前才把一粒一粒的味噌碾碎成酱,再倒入水加热。真空保存和冷冻保存技术的出现,使我们远离了“碾”和“压碎”等身体动作。我们新学会的,是将加工好的合成汤料用热水泡开。我们目所能见的食物的原本之姿越来越少。就连厨房也一样,我们曾经从整日在厨房忙碌、一边聊天说笑一边干活的长辈身上学到了很多。厨房曾是传授生活经验的角落,如今则不然,现在的厨房只是一个用最短的时间高效率完成烹饪的乏味空间罢了。


石皿和石臼在长期使用后,凹陷会变深,表面会出现磕碰,坑洼不平。它们不仅磨碎了食物,也磨损了自己。但并非只有它们才擅长自我牺牲,环顾整个厨房,厨房用具上也呈现出了各种丰富的摩灭之相。


山椒木做成的擂棒前端,就像受热融化了一样圆溜溜的。


菜板中央的微微凹陷。


用旧的铁平底锅,正中央在反复摩擦下闪闪发亮,周围一圈积着长年油渍,泛着幽黑的油亮。


木锅盖上的把手,年长日久被摸得油光顺滑。


菜刀磨久了,刃变得太薄,尖端容易崩断,断口处的光泽。


有些用具代代相传,远比我经历了更悠长的岁月。把它们拿在手里端详,那种无法言说的安心感,究竟是从哪里来的?用具原本是为某个用途而造,然而漫长的时间会抹煞初衷,由此用具失去用途,沦为承担想象力的物品。而摩灭,总是先从人手触摸之处开始,接下来移转到用具之间相互频繁碰撞的部位。摩灭一旦发生,不可逆转,极其缓慢地侵蚀着物质表面,将物质送往其他维度。


日本过去有传说,用过百年的锅釜会成精。主人不在家的夜半时分,它们纷纷现身,参加百鬼夜行。相关题材在古画上也能看到。获得灵魂成精,意味着用具放弃自己的功能,而化成了纯粹的个体。在卡夫卡的短篇小说《家长的忧虑》里有一个叫奥德拉德克的物体,样子像一个坏掉的线轴。小说描写了这个奇妙物体在家中的日常存在,它会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现,因为没有用途而飘忽不定,无人关心。这个离奇的东西,明显带着摩灭的迹象。前文说了碾碎的方式,厨房里还有一种重要的摩灭之相,那就是研磨。日语里,“研ぐ”所指代的行为有两种,一种是淘米,一种是磨刀。磨刀将在下一章中提到,这里,我们先来思考一下淘米。


所谓淘米,是将去掉米糠的白米泡在水中,用手清洗研磨稻米的表面。以稻米为主食的人一般不用什么淘米工具,直接用手。淘米是一项没有难度的朴素的家务活。看过成濑巳喜男的《饭》这部电影的读者,也许会马上想起片中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那一幕:女主角原节子本已决意离婚,但还是改变了念头,转身回到厨房,和往常一样又开始淘米了。


一般来说,我们买到的米是去除米糠麸皮的精米,如果仔细观察精米的表面,会发现上面依然附着着没有去干净的米糠、尘土、霉菌,甚至碾米厂研磨材料的碎屑,所以需要用水清洗。本来干燥的白米猛然泡水,表面就会变软,亦会吸收含着污浊的浑水,所以第一遍淘米必须快,不能慢条斯理,不然做出来的饭会带着米糠味。淘米是学习烹饪的第一课,不可掉以轻心。迅速倒掉第一遍和第二遍淘米水后,第三道水才可开始认真淘米。淘米的实际目的,是利用摩擦的力量,剥离掉已变得稍软弱的米的表面,让米露出芯来。


那么,怎么处理淘米水呢?在日本,一般会当作无用之物毫不犹豫地倒掉。而在亚洲其他的稻米地域,却有巧妙利用淘米水的例子。韩国在冬天储存白萝卜和大白菜时,会制作一种叫“冬沉”的别致泡菜,就是现在俗称的水泡菜。蔬菜放进淘米水中自然发酵数日,就可以端上桌了。在首尔著名的冷面馆“南甫面屋”里,浸泡冬沉的大罐子排成一列,罐身上贴着浸泡日期的标签,店主挑选发酵得恰到好处的泡菜装盘,端给客人。舀一勺微微浑浊的泡菜汤送入口中,冰凉而微酸,与油分大的菜肴相搭配,滋味绝妙。菲律宾有种特色乡土菜,叫“Sinigang”的酸汤,是把鱼或肉放进淘米水里炖煮成汤。这些淘米水做出的汤口味柔和,米的营养没有半点浪费。与这样的智慧相比,日本商店里陈列着的为讨厌做饭的人制作的袋装免淘米,真叫人扫兴。


盛夏里的一天,我去了位于中野坂上的宝仙寺。宝仙寺是真言宗,是源义一族供奉不动明王[4]的地方,寺中有一处石臼之冢。


入寺穿过仁王门,左手边马上就能看见臼塚。冢高约五米,由二百多个杵臼石磨与混凝土堆垒而砌成,形似圆锥,细看后发现取的是宇宙中心佛教圣山须弥山的形象。尖顶处有风轮和火轮状的装饰。杵臼和石磨堆积成五层,杵臼或靠着墙,或像轮胎一样竖着,方向不一。最下层的杵臼随意摆出方阵,整体看上去像一座立体主义雕塑。


冢的周围半边是浅池,另半边是枯山水,想必在取意须弥山周围的海洋和陆地。无论是浅池还是石臼的凹陷中都积着水,水上漂浮着睡莲绿叶,一片清凉。冢后并生着两颗高大的公孙树,树影映绿了水面。寺中的解说板上写着“此冢为一座喷泉装置”“最顶上的石臼曾被用来磨甜米酒”,但就我所见,这座冢并不像能喷水的样子。


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宝仙寺前代住持富田敦纯目睹石臼被人遗弃,心生怜悯,于是拉着板车把石臼一个一个捡回寺中,建起臼冢。细看这些石臼,有的龟裂,有的被磨平了沟槽,有的坑洼不堪,有的已找不到刻度,各有各的损毁之态。就连上臼孔洞的形状也各式各样,圆的、菱形的;孔洞周围承料的部分也有长有短,委实多样,漩涡状、眼珠形的、凸起的……根据这些形状,可以猜出石臼从前的使用目的和回转速度,也能感受得出它们的细致讲究。


臼冢给我留下的印象和济州岛博物馆完全相反。这些已到达疲敝和摩灭之极致的石臼,被收集到一处,筑起了一个立体曼陀罗。这种利用废弃之物做拼贴的手法,让我联想起了波兰“贫穷艺术”[5]的雕刻。石臼在漫长的生涯里,不知同类的存在,各自孤独劳作,到达终点后才知自己并不伶仃,无数同类聚在一起,向着更高的阶段迈进。我想象了一番这位拉着沉重的板车逐个捡拾石臼的僧侣的热忱之心,他就像捡拾了无人认领的尸骨回寺做佛事祭奠一样,将石臼这种人类历史上最古老的器具搬回了寺中。如果说济州岛博物馆庭院里的石臼漠然无可期待,被永远剥夺了重生的机会,那么宝仙寺中的石臼们,也许还有机会,能等来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后降临此世的弥勒菩萨。


    上、中/于济州岛民俗自然史博物馆。下/东京中野坂上,宝仙寺的臼冢。著者摄。


  


注释


[1]西乡南洲(1827—1877),即西乡隆盛,日本幕末维新时期政治家、军事家,萨摩藩士,通称吉之助,号南洲。作为明治维新的元勋,与木户孝允、大久保利通并称“维新三杰”。


[2]公元前九世纪中叶至前六世纪初小亚细亚东部的奴隶制国家,首都吐施帕城(今土耳其凡城)。


[3]泽庵和尚(1573—1645),全名为泽庵宗彭,是安土桃山时代至江户时代前期的临济宗之僧。大德寺住持。通书画、诗文、茶道,留下许多墨宝。


[4]不动明王,佛教密宗五大明王主尊、八大明王首座,被视为毗卢遮那佛(大日如来)的愤怒化身。与观音和地藏菩萨一起,是民间供奉的三尊主要佛像之一。


[5]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波兰戏剧导演格罗托夫斯基(Jerzy Grotowski)率先提出了“贫穷剧场”的戏剧美学。1967年,艺术评论家杰尔马诺·切兰特(Germano Celant)借用“贫穷剧场”的意思,在意大利热那亚的波特斯卡画廊组织了以“贫穷艺术-空间(Arte Povera-Im spazio)”为名的展览。切兰特用“贫穷艺术”一词概括当时意大利年轻艺术家的艺术风格:用最朴素的材料——树枝、金属、玻璃、织布、石头等作为表现材料,进行拼贴、剪切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