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砥石的教诲


加藤先生讲解完制作工序后,又给我展示了各种磨光的石头。首先是砥石岩层下方的含碳的“黑板”,它是砥石中最没用的,掺杂着硫磺颜色青黑的“烟硝”也一样。而岩层最上方的“獠牙”因为硬度太高反而容易菱形开裂,也不能用。有的石质不均匀,大概是泥沙变成岩石之前海底微生物运动导致,这种斑驳叫作“生痕”,同样需要排除。用手抚摸一块生痕,确实手感犹如蚯蚓爬过一般。一块原石最后能变成商品,都是经历了这样严格的鉴定和选别的。


看过了劣质样品,接下来该看可以当作商品流通的砥石了。一列砥石顺序排开,都是长方形,七八厘米宽,约二十厘米长。灰底上泛着美丽的粉红和青蓝,好似鱼铺里切好的一块块金枪鱼腹肉。砥石根据形状、颜色和用途,又有微妙的不同。前面提过的“巢板”,因天然气散逸在石面上留下痕迹而得名,适合研磨木工工具;最高等级的砥石叫作“莲华”;“鸦”通体带着明显的黑斑,最适合研磨剃须刀;石面整体泛着红色的叫作“赤针”,属于软质砥石中的精品;“黄板”色泽如鸡蛋。还有梨地、巢无、红叶、羽二重、暗云等,越是高级稀有的珍品区分越细,据说售价也高得惊人。


研磨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无论磨哪种刀具,最初快速粗磨后,要转入精磨,最后做细致润色。原则上说,硬质刀具适用软质砥石,钢口稍软的要用硬砥石,当然软质砥石用起来还是最省力。无论是木工刨还是雕刻刀,切鱼刀还是手术刀亦或剃须刀,都有与之最相配的砥石。若再细分,每柄刀都有个性,磨刀人习惯也不同,哪一块砥石最称手,只有经过长时间摸索才能找到。总之,对待砥石和其他东西一样,只有花费大量时间才能有所了解。


加藤先生给我讲完课后,将刚才演示用的砥石送给了我。这是一块泛着铁锈色的巣板,对家用菜刀来说太硬了,研磨木工刨再合适不过。加藤先生虽这么说,但我连业余木工都不够格,哪里有自信能让这块砥石大派用场,但今日体验实在珍贵难得,我还是把它收下留作了纪念。


手里的巢板沉甸甸地压手。机会难得,我从小屋附近和山道上又捡了一些碎石片,背着沉重的背囊,下了山。


天然砥石之所以好用,是因为内含二到三微米的石英微粒和包容着微粒的黏土质。人工砥石无论多么精制,也造不出五微米以下的石英微粒。可见,质地的细腻缜密决定了天然砥石的胜出。原理上,石英的硬度为七,所以能研磨出硬度为六的钢。请容我详细解说一下。


研磨时先用水濡湿砥石,质地偏软的吸水速度快,硬度越高吸水速度越慢。将钢刃抵到濡湿的石面上来回研磨,石英砥粒会在摩擦的过程中剥离、破坏、上浮,使水变得浑浊。正是这些剥落的微粒磨快了刀刃,而砥石表面陆续剥落的粒子更加速了研磨的过程。石英砥粒和黏土结合得越严密,砥石硬度越高越耐久,如果不这样,砥石就会在摩擦中渐渐凹陷下去。再来看钢刃,研磨过程中钢刃的一部分会产生剧烈高温,钢刃在被砥石摩灭的同时,也因为高温而获得了更高的硬度。如果钢刃和砥石契合得好,研磨时刀刃就像被砥石吸住了一样。木匠们常说,拿起磨好的刨子时,下面的砥石也跟着起来了,这真的不是夸张。


另外,根据刀具的不同,刀刃抵在砥石上的角度也会有微妙相异。木工刨要立起三十五度角,小刀和雕刻刀二十度,菜刀要放低到十五度到二十度角。应急时用力研磨固然没有问题,但还是静下心来放松手劲慢慢磨最好。


过度研磨是刀具大忌。菜刀单面磨好后,刀锋会微微返向另一面,所以需要换面将返刃磨平,磨刀时要保留一些“刀肉”才好,不然长年使用变薄的刀很难消除返刃,刀的锋利程度自然会受影响。所谓刀具有寿命,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砥石也是同样道理。质地偏软的砥石在使用的过程中,中间会产生凹陷。如果是砚台,这种凹陷会被珍视,对平直磨刀的砥石而言,凹陷却是致命的。一旦稍有凹陷的迹象,就需要用硬度更高的砥石把周围打磨平整。无论怎样小心翼翼,长年用过的砥石表面难免会出现伤痕,每次研磨时产生的浑浊水滴,便是砥石正被慢慢摩灭的证据。先前我在做石臼的调查时,见过无数被遗弃在农家庭院和村道边的石臼,那么,摩灭到极致的砥石究竟去了何处?上野公园不忍池畔虽有菜刀冢,但从未听说过有谁为砥石建冢做佛事。从镰仓时代起至今几百年间生产出的无数砥石,最后都走上了什么样的命运之路?


古希腊哲学家认为,风火水土四种元素构成了森罗万象的世界。法国现象学家巴什拉甚至认为,这四种元素赋予了人类物质想象力的原型,是所有艺术的灵感源泉。


从天而落的雨滴汇成水流,冲走了斜坡上的浮土。而被石子和落叶覆盖的泥土得以幸免,慢慢形成了隆起的土柱,这是大自然最简单的雕刻。这种土柱,至大能演变成澳大利亚的乌鲁鲁巨石和美国大峡谷。大地被炎热和风雨侵蚀产生裂缝,慢慢剥离,掉落的泥土或被水冲走,或化为尘埃在空气中浮游。地形在无尽的时间里发生着人类意想不到的变化,我们看到的众多自然奇观,实际上无奇可谈。呈现在那里的,只不过是亘古常在的时间,面对其浩瀚,寿命短如昙花一现的人类只能困惑,忍不住发出卑微的叹息而已。


二亿五千万年前石英微粒在海底的堆积形成了砥石,这些沉埋地下的岩石在近乎永眠的状态下,被惊扰、开采、加工、被当作工具使用,历经摩灭与破损后,又被遗弃,重新以无名的状态回归了大地。


我把从京都带回来的巢板与一块从荒川河岸上捡来的燧石摆在一起仔细端详。砥石是从矿脉上切割而下的,拾掇过边角,表面也磨亮了,虽然它只是用来研磨木工刨和菜刀的无名器具,却是在根基上支撑了日本文化的幕后英雄。再看燧石,只是我捡来的一块无人问津的石头,长方形,棱角早已被磨平。从巴勒斯坦的武装抗争中也能知道,从古至今,对石块感兴趣的不是孩子就是暴徒,石块因此被轻蔑,被无视,被当作危险之物受到排挤。如果有哪种视角可以平等地看待它们,那只有去观察摩灭之相了吧。背负着人为目的的东西,远离尘嚣不为人知的东西,都要在公平的无名性下走向摩灭。我祈愿能在未来邂逅一块古旧不堪、快被废弃的砥石,如果它摩灭得如同荒川河边不起眼的破石,再分不出彼此,对我来说,那将是一种多么巨大的慰藉。


注释


[1]源赖朝(1147—1199),日本镰仓幕府首任征夷大将军,也是日本幕府制度的建立者。


[2]诺瓦利斯(Novalis,1772—1801),德国浪漫主义诗人、作家、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