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已走远，四下空气里飘散着淡淡香水气息。

喝下最后一口葡萄酒，放下酒杯，些许残酒从玻璃杯壁上缓缓滑落。

泪痕。

白昼青空上的一抹烟白，那是将消而未消的弦月。

口中即将含化的硬糖，轻薄锐利，如一片刀刃。

漂浮在海面上的废油，随波起伏，在阳光下闪现出各种奇诡的光亮。

效颦清少纳言的《枕草子》，我罗列了一下所能想到的清淡微薄的意象。写这些有什么用？当然没有实际用途，只是，这些莫名相似的意象让我心旷神怡。思索厚重的事物令人抑郁，而空想一些轻而微薄的图像，心情也会随之轻快起来。

仅就我所知，马塞尔·杜尚是唯一一个对事物的轻薄进行了美学考察的艺术家。这位狷介而奥妙的超现实主义者，在他死后公开的笔记里，留下了对inframince一词的哲学思考。inframince是个陌生词汇，在日本一直被译为“超薄”或者“极薄”，听上去很别扭。杜尚本就难解，这下变得更晦涩了。其实这个词本身没那么深奥，给普通的mince（薄）加上表示“低于、之下”的前缀infra，意指“比薄更薄”。按照我们的语感，且将其译为“虚薄”。

杜尚的笔记由四十六个断章组成，不仅写到了视觉和触觉上的虚薄，还涉及到听觉和嗅觉方面，是对“薄”的概念的一组形而上的隐喻。笔记因为是他写给自己看的备忘录，言辞极致省略，大部分很难理解，以下是相对简单的几则：

烟草的烟，吐出烟的嘴，散发出同样味道时，两者被inframince结合到了一起。（嗅觉上的虚薄）

（人起身后）座位上的余温，是inframince。

刚刚从地铁闸口穿行而过的人留下的气息，是inframince。

身穿天鹅绒长裤时，裤管摩擦发出口哨一样的声音，这是声音造成的inframince的分离。（并非inframince的声音？）

用锉刀。研磨。inframince之锉。砂纸。研磨布。做这些事情时会有inframince。

如果用同一个模子做出的两件东西有不一样的地方，这种差异即inframince。所有的“同一”无论如何相同，（或者说越趋向相同），其差异越接近inframince的领域。

有意思的是，在杜尚看来，inframince并不呈现在事物单独静止的状态上，而是诞生于事物互相发生关联的瞬间。关联的偶然随机性，即inframince。所以他还写道，“可能性是一种inframince。几根油彩颜料的软管渐渐变成一幅修拉[1]的画，可谓inframince的具体实例”。

人对旧事的遗忘，是一种虚薄。相反，人没有认真看一个东西，只是在偶遇时匆匆一瞥，这也是虚薄。我们在信息爆炸的现代消费社会里，随时随地体验着虚薄。这也是我们去美术馆看展览时，面对海量展品不由自主采取的态度。针对现代的虚薄，至今为止，可曾有人不带轻蔑贬义地指出过？只有艺术家的锐眼，才能看出工厂量产的“同一物”之间的微妙差异。正是杜尚，将买来的小便池当作自己的作品拿去展览，把“既成品”的概念引入了艺术世界，因为人们看待既成品的目光，绝非厚重的凝视，而更趋向虚薄，看过便忘，所以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威尼斯附近有个小镇名叫特雷维索，我对小镇建筑外墙的湿壁画很感兴趣，当年留学时曾去看过一次，最近又做了重访。

湿壁画是在保持潮湿的新鲜石灰泥墙壁上直接作画的技法，现在很少有人用了。湿壁画干燥后非常牢固，梵蒂冈的西斯廷礼拜堂圆顶内壁上的壁画，至今清晰可辨。但是特雷维索和其他几个意大利北部的小镇，不知为何，在某个时期流行把壁画绘在露天外墙上，几百年过去了，至今还能看到一些痕迹。

不用说，经过数百年风吹日晒，壁画褪去了往昔的色彩，大部分壁面或者脱落，或者磨损，几乎看不到完整画面。如果耐心观察街角老房子的廊柱边缘，或者商店二层的墙面，依稀能看出那里描绘着植物纹样和圣人像。令我心醉的，便是这短暂而优美的虚薄之相。

一条商业街横亘于小镇中心，我这次来，首先去看了商业街外的一间银行的老房子。我记得墙上的壁画早已脱落，只留下一点浅淡的印记，能看出画的是五个女子站着交谈的情景。循着记忆一路找过去，壁画果然还在，和从前一样，呈现出淡而薄的一层。五人中只有最左侧的少女脸上还留着表情，我站在和上一次来时同一个地点细细观察，虽然没有确信，总觉得她的容颜比前次看到时风化得更严重，更难看清了。摩灭正在以人眼不能见的速度缓慢地进行。再过半个世纪，她就会永远湮灭吧。再过一个世纪，连见过她的人也都死完了，如此，世上关于这位少女的记忆，将完完全全地消失殆尽。

我在银行外墙上看到的这幅即将消失的画面，正具备了虚薄的特质。但在此之前，我为了确认十年间壁画究竟摩灭了多少而重访此处的行为本身，更可谓是典型的inframince。

如果说，杜尚从这里出发，走向了对美国式既成品的形而上思考，那么我的梦想落脚之处，则是日本传统的无常观。不过，现在下结论还太早，我还想对这个虚薄的观念多玩味一会儿。

    特雷维索的银行外墙的少女像。

注释

[1]乔治·修拉（Georges Seurat，1859—1891），法国“新印象主义”画派的重要代表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