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法埃尔在剧场里遇到了他过去倾慕的馥多拉夫人,却已不再为她心动。反倒是与旅店房东女儿波利娜重逢的瞬间,令他胸臆高涨。他强烈渴望她爱上自己,于是向驴皮说出这个心愿,驴皮却纹丝不动。因为,波利娜从很久之前就深深爱上了拉法埃尔,对已经实现的事,驴皮当然不会有反应。而自从遇见古董商的那一晚开始,“仿佛穿上了一件铅外套”般苦恼的拉法埃尔不知其中道理,他咒骂驴皮撒谎不听命令,宣布契约到此作废。
从青年宣布契约作废的那刻起,驴皮不再像过去完成心愿后就缩小一圈,它的行为规则渐渐混乱起来。获得自由的青年终于与波利娜相爱,而波利娜不知何时已是男爵家的千金小姐。满心幸福的拉法埃尔回到家后,忽然一个冰冷如利刃的念头掠过心头,果然,驴皮似乎又收缩了。他明明没有开口,为什么驴皮依旧变小了呢?他觉得自己的生命恐怕只剩两个月了,一身冷汗后,他疯了似的把驴皮扔进了花园里的水井。
从精神分析的角度看,拉法埃尔只是把驴皮封印了,试图不再去想它,这种“眼不见为净”的方式当然解决不了实际问题。二月里某个寒冷的一天,正当拉法埃尔和波利娜在鲜花盛放的温室里享受甜蜜的新婚生活时,一个园丁走来,说他在水井里发现了古怪的水生植物,然后递过来那张驴皮。在水中泡了那么久,驴皮既没有被浸湿,也没有泛潮,只是变得只有十五厘米见方了。拉法埃尔脸色苍白,却无法告诉波利娜事情的真相。
他许下重金,邀请来各方学者高人,其中一位博士认为,这是波斯神秘动物野驴王的皮,它被当作东方的动物之王,“在山里像鹿一样蹦跳,如鸟儿般飞翔,人们不可能抓住它”。这是一段对不可能实现的愿望的绝佳隐喻。还有的学者想用机器延展驴皮,驴皮丝毫没有任何动静,但机器却坏掉了。有的学者想割一块下来调查成分,驴皮仿佛有恶魔附体,一丝一毫都割不动。显微镜也派不上用场,还有水压、电流、化学制剂,都无法发现驴皮的秘密,直到有个医生开口说,或许是拉法埃尔的过度紧张,才让驴皮变小的。
惶惶不可终日的拉法埃尔决定离开巴黎,去疗养所治疗不久前开始的剧烈咳嗽。在这里,我们可以管窥巴尔扎克最擅长的科学世界观。这在他于《驴皮记》之后写成的《对于绝对的探索》里阐述得更为详尽。简而言之,他认为所有的生命都是燃烧的过程,生命长度与燃烧的烈度呈反比。矿物和植物几乎静立,所以长生;人类因天赋创造力而躁动,故而短命。不过,人体小宇宙的能量能够通过燃烧而转化为思想。信奉此学说的医生告诉拉法埃尔,你生来含氧过高,燃素丰富,注定要产生伟大的激情,只有乡下和峡谷里的雾气才能中和。于是,拉法埃尔出发去了疗养所。
巴尔扎克《驴皮记》插图(1956年)。上/放荡的场面。下/临终的场面。
不用说,他在疗养所也遇到了麻烦。偶然一件小事让他陷入了不得不和一名青年进行决斗的处境,他的愿望一旦实现,对方就会死在他的枪下,于是他努力劝说青年取消决斗。然而,对方从他从容态度和炽烈目光中感受到了令人畏惧的癫狂之气,反而深受刺激,坚持要决斗,最终这名青年死在拉法埃尔射出的子弹之下。驴皮当然又缩小了,小如一片橡树叶子。它已经不再听主人的话,开始擅自行动了。
拉法埃尔立刻乘坐马车离开疗养所,决定去乡下的大自然里平静地生活。但他的病情一直恶化,他知道自己的生命所剩无几,想最终返回巴黎。这时驴皮又擅自反应了,濒死的病人连微弱的噪声也不堪忍受,他刚刚觉得马车外乡村节日盛会的乐队演奏声吵闹,下一个瞬间天空就乌云密布,霎时间下了一场六月的倾盆暴雨,乐队除了一个吹木管的盲乐师之外其他人均一哄而散。驴皮的魔力终于完全逆转,不再是因愿望实现而引人走进死亡,反倒是已近死期之人的所有愿望都会自动实现。
回到巴黎后的几天里,拉法埃尔服用鸦片缓解了病痛,回光返照般,波利娜也回到他的身边。拉法埃尔给波利娜看了那块驴皮,告诉她自己的生命即将消逝。可是波利娜无法理解,以为他在癫狂妄言。他说出临终前的最后心愿,想再一次将波利娜拥入怀里,但波利娜只觉得害怕,她逃到隔壁房间。在拉法埃尔掌心里的驴皮不断收缩,令人发痒,它已经完全失去控制,不实现愿望却在自动缩小。拉法埃尔用尽最后的力气,扑到错乱的波利娜身边,咬着她半裸的乳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至于驴皮,究竟是完全消失了,还是恢复到原来的尺寸等待下一位新主人,故事里没有再提半句。
用这么长的篇幅讲完了这个故事,想必可以看到,《驴皮记》显示的是一个令人惊畏的摩灭图景。
驴皮最初统合了拉法埃尔的意愿和能力,令他心想事成。作为代价,驴皮自身发生了形态上的摩灭和收缩,同时,也召唤了死亡。惊恐之下拉法埃尔忍不住毁弃了最初的契约,从这一刻开始,驴皮便失去了控制。意愿和能力失去均衡,死亡依旧逼进。最后驴皮不再听从主人的愿望,兀自缩小,弄死了主人。
在巴尔扎克信奉的能量经济学中,幸福就像驴皮,是一种定量,享受之后就会减少。所谓幸福达到一定程度后便会自我繁殖并引导人走向更高境界的辩证法理论,在巴尔扎克看来是不存在的。由此,从他的逻辑看,人活在世上,就是消耗和摩灭。所谓贤者,便是懂得慎用活力、将意志化为思想、将低层次的愿望化为表象的人。巴尔扎克之所以喜欢塑造高布赛克和葛朗台之类的守财奴,也是出于对这种绝对能量的崇拜。这些守财奴渴望长生,惧怕浪费,主动将生命的摩灭降到最小限度。
这部情节奇幻的小说里,主人公拉法埃尔抑郁不得志的青春时代,正是巴尔扎克自身经历的投影。这一点他在私人书信中曾提到过。《人间喜剧》的作者深信,小说的成功能把他带入巴黎社交界。事实也如此,《驴皮记》获得的高度评价让他站到了舞台中央。然而讽刺的是,巴尔扎克写尽了拉法埃尔的弹指一生,自己却未能逃脱小说主人公的命运。他刚过五十便戛然而止的人生,未尝不是拉法埃尔的再现,未尝不是一张驴皮引发的摩灭。借用《驴皮记》里的话,他过度相信自已拥有“让全宇宙彰显在自己身上的崇高能力”,以至于违背了自己的人生准则而缩短了性命。普鲁斯特在《驳圣伯夫》中写道,“巴尔扎克把浮上脑海的东西一点不剩地全写到纸上了”。极致摩灭的写作,必然会导致极致摩灭的人生。
不过,拉法埃尔在古董店里发现的那张驴皮还是令人好奇的。《驴皮记》法语标题为“La Peau de Chagrin”,拆开也可以理解为Chagrin(悲伤、遗憾、不甘心)之皮。或者,巴尔扎克就是从这个文字小游戏里找到了小说的灵感。可以说,巴尔扎克笔下这个妖异又梦幻的物质,与卡夫卡的奥德拉德克、博尔赫斯的阿莱夫一样,堪称近代西方小说中出现过的最邪门又荒诞的物体。有种东西会召唤死亡,或者说死亡早已潜藏在其内侧,经过不断的摩灭和收缩,死亡从其褴褛破绽中缓缓现身了而已。
巴尔扎克通过描写事物的无情原理,给浪漫主义者标榜的“人和思想有无限的可能性”的观念泼了一盆冷水。显然,面对浪漫主义者,巴尔扎克亮出了自己的能量蓄积和摩灭的经济法则。歌德倾慕希腊古典美学,相信秩序与和谐,在他笔下浮士德通过寻找世界的至高秩序而完成了自我救赎。不得不说,与歌德晚年终于写成的这部大作相比,《驴皮记》是一部充满了辛辣讽刺和黑色戏谑的反论之作。这块煮不熟烧不烂无法下口的驴皮,和《驴皮记》这部小说一起,问世至今已有两个世纪,却丝毫不见摩灭的迹象,到现在仍闪着神秘的光亮,向人们展示人生摩灭的图景。至于我,今后可能会写一本本书的续集吧,在物质的摩灭之后续写人生的摩灭,所谓《沦落者列传》。
注释
[1]这里的小提琴也是魏尔伦诗里的典故。魏尔伦著名的《秋日之歌》的开头提到了小提琴,“二战”中盟军诺曼底登陆时给法国的抵抗者同盟发暗号,用的就是《秋日之歌》的开头几句。
[2]加扎科是墨西哥的一条河流,沿岸有一大块土地,曾是法国的殖民地,当时法国当局曾把犯人流放到这里。
[3]达赛(1777—1844),法国化学家,发明家。这里所说的骨胶汤,是一种廉价补品,在巴尔扎克时代,一般慈善机关都有出售,专供贫民饮用。
[4]浮士德虽是传说中的人物,其原型是十六世纪的炼金术士约翰·浮士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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