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个需要新的日本论的时代。
本书即将展开的这一以“分身”命名的日本论,说的是关于现代东亚国家前生后世的故事;这个故事关乎“我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为什么这么说呢?让我们先来看一些随处可见的现象。
近十数年来,中国社会出现了“日本热”,这从日本图书的翻译出版可窥见一斑,多种冠以“发现日本”“阅读日本”“日本历史”等名目的书籍陆续得以出版。这种可概括为“重新发现日本”的现象,内容可谓无所不包,涵括了花道、茶道、庭院、建筑、文学、艺能、汉字、政治、历史、心理、宗教等形形色色的主题。
这不禁让人思考:这种“日本热”出现的原因是什么?这个世界有这么多的国家,中国人为何独独对日本抱有如此浓厚的兴趣?有的读者可能会说,因为对我们来说,日本始终是一个“谜”。这个回答也不能说是错,但它还只是转换,并没有真正回答这个问题。我们还需要进一步追问,为什么对于我们而言,日本是一个“谜”?
我们还是先继续看一下关于日本图书出版的一些事实。
在大众文化领域,像东野圭吾、京极夏彦、村上春树这些热门的日本当代作家,每一部作品在中国的出版,几乎都会受到读者的热捧。在非虚构类作品中,评论家大前研一的作品是代表,影响甚至塑造了许多国人对日本的认知。国内出版社竞相出版日本的书籍,从一个侧面说明了“日本”已经变成了一个文化与商业现象,形成了一种基于“粉丝”的文化产业链。
但是,这里我们要问的是,这样一种“日本热”只是商业行为吗?最近几年,已故的日本民俗学家柳田国男(1875—1962)的著作,也几乎同时出现了不同的译本。与流行文化不同,民俗学是冷门领域,怎么也出现了热潮涌动的迹象?在学术研究领域,日本学者的日本研究、汉学研究著作一直备受关注。与此同时,欧美学术界关于日本研究的中文译本的出版也是方兴未艾。
如何理解我们这种堪称从“热门”领域到“冷门”领域的对日本的全方位兴趣?
我不再举例了,单从上面罗列的现象来看,我们就可以说,时下的中国出现了一股强劲的“日本热”。如果说出版的前提是有市场、有读者,那么中国读者“阅读日本”的兴趣,似乎显露了一个特殊的心理过程。打个比方,就好比一些读者热衷于推理小说,一方面,读者可以享受阅读的愉悦,这与阅读其他类型的小说并无不同,但另一方面,阅读推理小说又是一个解谜的过程,读者要在作者埋伏的蛛丝马迹中,时刻探索一种真实。
对于中国读者而言,日本可能就是一部复杂的推理小说!在欣赏它光怪陆离的奇异景象之余,我们还负有“侦探”“索隐”的责任。我们要从经验的现象出发,经由基于知识的综合理性分析,有时甚至还要动用我们的直觉,最终上升到高级的认知。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获致的不仅仅是愉悦,更是关于自我与世界的深度洞察,而后者具有指引生活方向的力量。
二
要真正理解这种“日本热”,你需要一个将自身抽离出当下情境的视角,这就是历史的视角。历史是我们理解自身处境时最为便利的一面镜子。
其实,早在一百多年前,中国就出现了一次“日本热”。晚清著名外交家、诗人黄遵宪(1848—1905)所撰的《日本国志》大约在1895年底至次年初出版,旋即在士大夫中间广为流传,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提到1895年,中国人多会想到甲午战争,它是构成近代中国屈辱史的一个标志性事件。当时人们对《日本国志》的关注,更多是因为受到了中国在这场战争中战败的刺激。在当时普通中国人的认知中,中国是“天朝上国”,而日本即便不再是“海外三神山”,也无非是“蕞尔小邦”,长期受惠于中华文明的学生。但1895年《马关条约》的签订以及割地赔款数额之巨,让当时的士大夫无比震惊。不仅如此,在当时人们的观念中,这更是学生打败老师的大事件。这种心理以及认知上的颠覆性,才是对当时“天朝上国”普遍自负的国民心态的致命打击。
在甲午王师败绩的当年,黄遵宪就拿出了这部皇皇巨著。这可绝不是蹭热度。自1877年11月赴日并出任中国驻日本公使馆参赞始,黄遵宪就广泛收集日本文史资料,“网罗旧闻,参考新政”,大约在1882年春完成了《日本国志》初稿的编纂工作。书稿内容涉及日本的天文地理、政治经济、风俗宗教、军事法律等方面,总计四十卷,可谓是一部关于日本的“百科全书”。1887年夏,他最终完成了这部大书。书稿甫一完成,就受到当时著名外交家薛福成以及朝廷重臣李鸿章、张之洞等人的重视,但这部巨著却迟迟未能公开出版。
书稿未能及时出版,自然使得国人在开战前丧失了一次升级日本认知的绝佳机会。有人甚至感叹,如果国人早读到此书,或许会省去两亿两白银的战争赔款。书稿未能及时出版的缘由,暂略过不谈。这里我先为大家引述一段黄遵宪自己对撰写这部书的意图的说法:
昔契丹主有言:“我于宋国有事,纤悉皆知;而宋人视我国事,如隔十重云雾。”以余观日本士夫,类能读中国之书,考中国之事;而中国士夫,好谈古义,足己自封,于外事不屑措意。无论泰西,即日本与我,仅隔一衣带水,击柝相闻,朝发可以夕至,亦视之若海外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即,若邹衍之谈九州,一似六合之外、荒诞不足议论也者,可不谓狭隘欤?[1]
黄遵宪引用中国历史上宋辽战争期间的旧事,显然是想唤醒读者的问题意识。从979年宋太宗攻辽开始,到1005年双方结成“澶渊之盟”,宋辽之间长达二十五年的战争,最终以宋王朝惨败并割地赔款告终。虽然有很多原因导致了这种结局,但“宋人”对辽国的认知“如隔十重云雾”,未做到“知己知彼”,可以说难逃其咎。1895年的黄遵宪重读这一段写于1887年的文字时,是否有一语成谶的感慨?但我们可以想象,当时的士大夫们读到这近千年前的往事会受到怎样的刺激!
在这种时代氛围中,《日本国志》的出版犹如及时雨,迅速催生了人们的日本意识,让国人重新打量起这个“陌生的邻人”来。由此,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次“日本热”出现,并在1905年日本在日俄战争中取胜之后达到高潮。各路学子互相约集,“齐步辞别国内学堂,买舟东去,不远千里,北自天津,南自上海,如潮涌来”。[2]
这是近代中国知识分子第一次大规模的“世界”体验,他们的视野、观念和格局顿时开阔起来。而打量对方的目光,自然也会转向自身,于是,自我和世界认知也就得到了改换和升级。
这是“认识日本,认识自己”的第一层意思。
三
南宋诗人陆游有言:“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对于熟知儒家“知行合一”的中国人而言,这句话不难理解。无论是“绝知”还是“躬行”,人们都需要强大的精神动力,才能走出心理舒适区。时代的大趋势往往为人们提供了这样的契机、能量和舞台。
甲午败绩和黄遵宪《日本国志》的出版,震撼了一部分士大夫的心理和认知结构。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发起的“戊戌变法”,正是师法日本明治维新的顶层政治改革。1898年9月28日,以谭嗣同为首的“戊戌六君子”血洒菜市口,变法戛然而止。这虽然是近代中国史上最为悲壮的一页诗篇,但认知日本的时代潮流也由此打开了闸门。短短数年间,“科学”“民主”“民族”“政治”“经济”等日本创造的富有时代自我意识的“名词”,如汪洋一般冲决了传统中国士大夫的自我与世界认知的牢笼。中国知识分子已然完成了近代史上第一次重大的认知升级。
但这还只是认识日本、认识自我的开始。在《日本国志》出版三十余年后,1928年出版的戴季陶(1891—1949)的《日本论》,则代表了中国近代史上日本认识的第二座高峰[3],今日读来仍不失启发意义。我接下来要引述的,同样是戴季陶对于撰写这部书的意图的自述。在他感慨当时除了《日本国志》外“没看见有什么专论日本的书籍”之后,他这样写道:
你们试跑到日本书店里去看,日本所作关于中国的书籍有多少?哲学、文学、艺术、政治、经济、社会、地理、历史各种方面,分门别类的,有几千种。每个月杂志上所登载讲“中国问题”的文章,有几百篇。参谋部、陆军省、海军军令部、海军省、农商务省、外务省、各团体、各公司,派来中国常驻调查或是旅行视察的人员,每年有几千个。单是近年出版的丛书,每册在五百页以上,每部在十册以上的,总有好几种,一千页以上的大著,也有百余卷。……我们中国人却只是一味的排斥反对,再不肯做研究工夫……我劝中国人,从今以后,要切切实实的下一个研究日本的工夫。[4]
戴季陶的这段话,我自己时常引用。虽时隔三十余年,戴季陶与黄遵宪的认知和感慨却出奇地一致。他们都在说,我们中国人的日本认识还远远不够,我们要重视起日本来。这当然不是危言耸听,而是他们看到和体验到的实际情况。实际上,从我自己的经验来说,戴季陶的这番话就算拿到今天来说,似亦不为过。[5]
我在这里引述这一段话,是要说另一件事。与中国的“日本热”相比,日本则一直有“中国热”。古代日本的“中国热”,比较容易理解,因为它要从中国学习和吸收先进文明。但到了近代,甚至在今天,它依然对中国保持着高度的关注,这又是为什么?除了各种实用的意图,诸如政治的、商业的利益外,是否还有不为我们所察觉的、隐匿的动机?
回答当然是,有。这是“认识日本,认识自己”这个说法的第二层含义:日本不单单是我们当下观念中的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自古以来,它就是和“中国”在一起的;自古以来,日本就是东亚世界的成员,在东亚大陆各民族的共同演化进程中,逐渐形成了稳定的民族意识和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国家形态。当然,日本和东亚大陆上的其他民族还不同,它很特殊。人们通常说它是中国的兄弟、中国的邻居、中国的镜像,但这些说法似乎还不够,还不足以表达中日之间的这种关系。
我们已经看到,所谓的“中国热”或“日本热”意味着双方正在互相打量,正在凝视对方。那么,彼此在对方的身上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自己的“分身”,看到了另外一个自我!
今天,中日两国互相关注的热情愈发高涨,这是一种自我确证的欲望的结果。要寻找各自的前世今生,观察互为“分身”的对方不正是一个终南捷径吗?
四
当然,“分身”是一个比喻,它所要揭示的是中国和日本两个国家的深层关系。所谓“深层关系”,和表面容易观察到的各种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互动正相反,我们只有通过努力阐释才能将它揭示出来。而这个深层关系,在更广阔、更深远的尺度上形塑着彼此以及彼此的关系。
“分身”,最初源于佛教典籍,意思是佛为化导十方众生,以神通愿力化为各种佛身形态出现在人们的面前,又称为“分身度化”。比如,406年鸠摩罗什翻译的大乘佛教经典《法华经·见宝塔品第十一》中,就有“彼佛分身诸佛,在于十方世界说法”“分身佛”“又我分身,无量诸佛,如恒沙等,来欲听法”等说法,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在现代汉语中,这两个字的用法变得通俗了,多见于“分身乏术”“无法分身”等说法中,意指繁忙或无法兼顾。人们广泛使用的《古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就只收录了这个词的现代语义解释,这让我们不太容易理解它的本来含义。[6]
与此相对,在现代日语中,情形略微不同。日本最为常见的辞典《广辞苑》就单列了“分身”这一词条。除了保留佛教中的古典用法之外,这个词条还收录了由此衍生出来的意思:“一个身体或组织分化为两种以上的个体或组织”,或者“一身化作二身或数身”。
这个词除了本土的古老根源外,还是一个“新语”。它还有一个外来的现代来源,那就是源于德语Doppelgänger(或与其对应的英语doppelganger)的翻译,意思大致是“二重身”“另外一个自我”。因此,也有人直接用“分身”二字来表达这些含义。“分身”的这种生成路径,通过诸如《17个分身》等涉及临床心理学或精神病理学的小说,逐渐为中国读者所熟悉。[7]在这些小说中,这个词用来指称“多重人格”“人格分裂”等现象。
另外,东野圭吾有一部著名的小说,题名就是《分身》。[8]这本书中的两个女主角本来没有交集,可以说生活在两个平行空间中,但她们的长相却一模一样。故事围绕二人相互纠缠的命运急速展开,而最终她们意识到了彼此互为“分身”。小说在最后告诉读者,她们其实互为“克隆人”,并且还有一个和她们一样的母体。虽然有些科幻,但小说的看点并不在这里,而在于它所展现的人们对自我、生死、家庭的伦理执念和纠结,在于它浓郁的心理色彩。东野圭吾及其作品在中国的人气,无疑助长了“分身”这一语词的流通性。
现在,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了,这些文学作品实际上突出或者说充实了“分身”在当下的含义,它有着一种浓厚的精神分析和心理指涉。“分身”是另外一个自我,但“我”对这个“分身”又有着难以言说的异己感;它的存在让“我”感到好奇、困惑、厌恶甚至恐惧。我在本书中使用“分身”,正是要借助“分身”这个“新语”在身体(物理)上、心理(精神)上与“自我”的关联,提出一种新的观察和认识日本的视角。中日两国两千余年来有文献记录的互动表明,中日两国正是互为对方的“分身”!
关于中日两国国民性的异同,已经有很多出色的描述和论述,类似中国国民是个体主义的而日本国民是集体主义的说法就很流行。在这些描述中,一些宛如本质的、宿命的属性往往被赋予一方,而另外一方则有相反的属性。这些说法很让人着迷,它们似乎解答了我们很多的疑惑,但可惜的是,这种“解答”还只是流于表面,并未触及真正的问题。因为那些用以说明的“属性”,其实正是需要说明的对象。就人类事物而言,并不存在一个民族特有而不见于其他民族的属性。因此,“分身”视角不再专注于对二者异同的发现和比较,而是要激发互为“分身”的二者反观自身、重建协和的自我意识。
那么,究竟什么是日本?这里,我无意罗列关于“日本”的各种客观描述和大数据,也无意提供一种新的关于日本的百科全书,我要讲述的是一个近代以来日本的成长及其精神演进的故事。
这个故事或说叙事,在“分身”的意义上,关乎的是我们自己。我们无论如何都要面对这个存在。那么,这是我们现代中国人的宿命吗?如果是,我们未来的命运又将如何?这同样是这一叙事要尝试回答的。
这个叙事自身,就是我要与你分享的“日本”。现在,我们可以暂时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了:阅读日本,就是寻找自我分身、探索自我命运的过程。
注释
[1]黄遵宪:《日本国志》(上册),岳麓书社,2016年,第5页。
[2][日]实藤惠秀:《中国人留学日本史》,谭汝谦、林启彦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9页。
[3]当然,黄遵宪《日本国志》以来,并非没有其他中国学者撰写的各种日本著述和游记,但都未能造成可观察到的影响。其中值得一提的是,王先谦(1842—1917)在1902年出版了他编撰的《日本源流考》(二十二卷),这是中国首部编年体日本通史。不过,这部书大量引用了《日本国志》记载的史实,甚至包括黄遵宪本人的评论。另外,1927年5月,当时尚是青年历史学者的陈恭禄(1900—1966)撰写的《日本全史》出版。值得留意的是,作者序言中自述道:“中日关系之重要,二国人民无不知之。日人考察吾国情形,刊行书籍,不知凡几。吾人求一较善之日本史,乃不可得。”这是中国学者叙述日本历史的一次新的努力。参见陈恭禄:《日本全史》,岳麓书社,2013年。
[4]戴季陶:《日本论》,九州出版社,2005年,第2—3页。
[5]比如,“二战”后日本知识分子对于中国社会一直保持着高度的关注,参见[日]马场公彦:《战后日本人的中国观:从日本战败到中日复交》,苑崇利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要说明的是,日本社会对于中国虽然有高度的关心和细致研究,但并不意味着它能有效克服对中国的各种误认。关于这一点,请参见拙著:《友邦还是敌国:战后中日关系与世界秩序》,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这里我要强调的是,我们总能从日本的“中国论”中读到让我们惊叹的认知和洞察,这意味着我们只有对日本社会进行同样细致的观察和研究,才能产生有效的日本认识。
[6]现代汉语使用“化身”来表示“佛或菩萨暂时出现在人间的形体”。“化身”同样出自古典佛经,表示佛、菩萨为化度众生而随众生现出种种形体,意思近于“分身”。类似的说法还有“应身”,多和“真身”相对。另外,基督教核心教义中有“道成肉身”一说,表示“道”以肉身形式降临人间,成为神人中介,以救赎人类。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种宗教共有的思维样式。
[7][美]理查德·贝尔:《17个分身》,栖子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年。
[8][日]东野圭吾:《分身》,王维幸译,南海出版公司,20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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