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近代日本的失败,一个主要原因就在于对中国的误认。造成这种误认的原因有很多,其中最重要的是,它未意识到中国正在形成新的自我意识;对于日本而言,中国正在成为日本的“另外一个自我”。
近代日本的观念和行动对中国造成了巨大的影响,从根本上说,这种影响在于日本以它的实际行动“创造”出另外一个作为自我的“中国”。我们讨论的亚洲主义,就是这样一个事例。这一过程非常复杂,但从精神与自我意识的角度来看,中国现代民族主义的生成,就是日本亚洲主义及其大陆政策共同压力下的结果。换言之,正是日本自己“创造”了一个和它进行对抗的“中国”。然而,因为日本未能理解自身的民族主义与帝国主义欲望,所以中国民族主义的问题就完全从它的认识框架中脱落了下去,东亚也无可避免地走向了“内战”。
在19世纪最后的十余年间,中国士大夫曾经对亚洲主义者的“同文同种”“东亚危局”等说法产生过共鸣,并尝试积极参与其中。尤其是在甲午战争之后的十余年间,中国出于内部变法维新和维持外部和平局面的考虑,广泛吸收日本明治维新以来的各种经验,甚至有了中日两国在国家关系上的“黄金十年”等说法。“同文同种”“同文同俗”等观念,构成了中国取法日本的基础。甲午战争的失败,并未直接造成中国民族主义的高扬。[36]
但中国的部分士大夫很快发现了日本亚洲主义者的“谎言与欺骗”。[37]在随后逐渐形成的中国民族主义者看来,亚洲主义在政治上表现出来的夺取殖民地的赤裸裸的暴力,给中国带来了亡国灭种的危机。从明治日本在1890年提出“利益线”和所谓“满蒙地区”特殊地位的要求,到1915年“对华二十一条”的提出,再到1932年东三省傀儡政权“伪满洲国”的建立,这种危机感塑造了中国新的世界认识。
精神和历史总是有着复杂的相互作用。近代日本的上述行为经过几个环节的塑造后,被等同于近代世界原理自身。这一时期的中国民众,主要从日本的国家行为上去理解近代的帝国主义和民族主义,因此近代日本的世界认知和实践,深刻影响了中国对世界秩序的判断。中国民族主义的这种生成路径对自身和世界带来的影响,迄今为止尚未得到充分的讨论。这里,我想强调的是,亚洲主义强化了民族主义的反抗与解放的意识形态功能,而这种民族主义观念和中国自身的传统文明观念发生叠加,构成了迄今中国认知世界的基础。
1924年11月28日,孙中山在神户做了一场关于“大亚洲主义”的演讲。这次演讲中有这样一句话,屡屡出现在日本的亚洲主义叙事中:“你们日本民族既得到了欧美的霸道的文化,又有亚洲王道文化的本质,从今以后对于世界文化的前途,究竟是做西方霸道的鹰犬,或是做东方王道的干城,就在你们日本国民去详审慎择。”对于这位中国近代民族主义的领袖而言,日本的大亚洲主义无非是日本民族主义与帝国主义意识形态的别名。值得留意的是,孙中山所使用的传统政治观念中的“王道—霸道”认知模式,可以说把握到了日本亚洲主义论述的深层逻辑和困境。
日本在亚洲的扩张只是欧洲帝国主义全球扩张的一部分;不仅如此,亚洲主义者还将日本的国家行为描述为一种解放叙事,宣称日本要将亚洲从欧洲白人的殖民帝国中解放出来。事实上,1924年大亚洲主义话语在日本的广泛流行,背景正是1924年4月美国正式通过拒绝日本移民的法案。日本朝野上下称这一法案为“排日移民法案”,认为它凸显了白种人优越的种族歧视意识,号召“日华提携”,建立“人种同盟”,以进行对抗。[38]也就是说,亚洲主义的解放叙事,并非完全是空中楼阁。
当然,意图无法为过程与结果进行正当化;日本对欧美列强种族歧视的抗议,与它自身对亚洲国家的殖民压迫并行不悖。1937年7月7日,日本侵华战争全面爆发后,亚洲主义最终成为日本政府的主导意识形态。1938年1月11日,日本御前会议通过《处理支那事变的根本方针》,宣称:“帝国不变的国是是,通过提携满洲国以及支那,形成东洋和平的枢轴,以此为核心贡献于世界和平。基于此国是,在处理此次支那事变时,要清除日支两国过去一切的相克,在大乘基础上重建两国外交关系,相互尊重领土及主权,最终实现两国的浑然融合。”1938年11月3日,日本发表《大东亚新秩序宣言》:“此新秩序通过日满支三国的相互提携,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全部领域实现互助连环的关系,以此为根干,确立东亚国际正义,实现共同防共、新文化的创造以及经济的结合。这实际上是安定东亚秩序、促进世界进步命运的根本所在。”
随着战争初期日本在亚洲和太平洋战争的胜利,亚洲主义似乎正在成为现实,而1943年11月5日召开的“大东亚会议”以及随后发表的《大东亚共同宣言》,则是亚洲主义在政治上的最终表达。[39]在宣言中,日本阐述了战争的目的是“将大东亚从美英的桎梏中解放出来,实现其自存自卫”,并宣称:
本来,世界各国各得其所,相依相助,万邦共荣皆乐,乃是确立世界和平之根本要义。然美英两国,出于自国繁荣之目的,压制他国、他民族,尤其是针对大东亚的侵略榨取永无止境,试图完全奴役这一地区,从根本上颠覆了大东亚的安定。这正是大东亚战争的原因。[40]
1941年12月,日本最终对英美开战,虽然这主要是它在政治及军事上的考量,但也间接说明上述对自身行为正当化的话语并不是突如其来。在侵华战争期间,日本的亚洲主义进一步得到了理论上的建构。其中,“东亚协同体”就是这种理论的代表,它构成了“大东亚共荣圈”理论的先行形态。这种理论认为,国际联盟所体现的西欧称霸世界的秩序原理,是近代国家的主权概念以及民族自决主义。通过扬弃这些原理,“东亚协同体”作为新的秩序原理,即一种地域主义原理得到了提倡。在这个意义上,随后出现的“大东亚共荣圈”可视为亚洲主义的完成。
从一开始,日本的亚洲主义给中国带来的就是亡国灭种的危机,而此时它已经彻底破产。中国在抗战过程中逐步完成了民族主义建构,而日本则被视为敌对的他者。这种民族主义的抵抗和解放叙事,与“亚洲”自身的意识形态功能有着相互加持的关系。在某种意义上,1945年日本的战败和随后中国革命的胜利,与其说是中国对日本的克服,毋宁说是对日本的吸收。中国逐渐成为世界革命的代言人。近代以来的中国民族主义,同样有着特殊的性格。[41]1945年的战败,最终解除了日本亚洲主义论述的虚伪一面,同时,“亚洲”或者“东亚”自身所具有的抵抗西方列强、实现自我解放的意义,则得到了突显。东亚从内战状态转换为真正的革命状态。就此而言,近代日本的失败,并不完全意味着亚洲主义自身的失败。
这让我们想到了竹内好的论断:亚洲主义包含复杂的志向,无法仅用“侵略主义”或“帝国主义意识形态”一笔带过。事实上,当人们开始谈论亚洲主义在今天的某种可能性,也正源于它特定的志向和性格。不过,坦率地说,这一点并不好把握,因为它毕竟带着浓烈的战争记忆。只有在一种超越了民族国家的视野中,在一种生成中的世界主义框架内,这种可能性才能得到恰如其分的认识。
日本思想史学者酒井直树试图把握亚洲主义的可能性,为此他做出了如下总结:
东亚共同体的构想当中,常常有着不同的政策志向。推进日本国家膨胀主义的志向,驯化自由主义式资本主义内在暴力的志向,将社会主义计划性导入资本主义的志向,对具有不同语言、宗教、传统的人们进行国民统合的志向,这些志向并存在一起。1929年经济危机的余波,试图统治中国的日本的失败与陷入泥沼,世界规模的法西斯主义的兴起,帝国周边部分——朝鲜半岛与满洲国——经济的高速成长,长期海外派兵引发的劳动力匮乏,以及总动员体制引发的一系列状况——正是在这些历史条件中,殖民地官僚,财务产业政策的制定者,社会学家,经济学家,哲学家,政治学家以及新闻记者等,展开了跨领域的合作,对东亚共同体进行了构想。因此,从最初开始,东亚共同体就包含着相克的潜在性。[42]
而对1937年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不满的竹内好,对于太平洋战争的爆发却有完全不同的看法。他在1942年1月发表了一篇题为《大东亚战争与吾等之决意》的短文,正是近代日本精神史中这一断章的典型。他在文中写道:
历史得到了创造。世界的容貌一夜之间发生了变化。吾等看到了这种变化。吾等因激动而颤抖不已,注视着那一道如彩虹般流动的光芒的去向。吾等感受到了胸中充满了难以名状的焕发之情。……我们日本并不畏惧强者。这一切都如同秋霜般庄严行为的爆发,证明了这一点。……在东亚建立新秩序、实现民族解放的真正意义,如今彻底浸入吾等的骨肉,正是吾等决意之所在。[43]
我要特别指出的是,上述引文中所呈现的激情,构成了亚洲主义正当性的一部分。在日本的部分亚洲主义者的认识中,追求东亚或东洋的某种联合与团结始终是一种精神动力,也是一些日本知识分子对日本帝国的大陆政策进行批评的根据。这种批评在日本对美英开战后,终于得到了支持。在当时部分知识分子看来,日本针对英美开战,是日本亚洲主义真正的自我实现,因为只有针对强权的英美帝国主义发动战争,而非侵略作为弱者的中国,才能真正实现亚洲的解放。
这种有关亚洲解放的话语,因其固有的解放叙事,以及对日本民族主义的批判,对一部分日本国民而言成为一种精神救赎。对亚洲、首先是对中国的特殊的负罪感,以及对英美开战的正义感,最终激发并转换为帝国知识分子更大的理论热情,他们要由此超越西洋的近代,创造真正符合正义的世界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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