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1月19日,日本首相岸信介(1896—1987)在华盛顿签署了新的安保条约。该条约被提交到日本国会审议时,引发了激烈的争论,此前就已经开始的民众抗议逐步升级。同年5月19日,执政的自民党在众议院全体会议上强行批准了这一条约,被称为“五·一九事件”。该事件随即引发了新闻媒体的齐声批判,民众抗议运动迅速扩大。结果,超过十万民众包围了日本国会,持续近一个月,这就是日本现代史上著名的“1960年安保斗争”。有学者认为,这场运动是整个日本近代史演进所到达的顶点。
民众抗议运动最初指向的是条约内容本身,认为它有再次将日本卷入战争的危险;随着“五·一九事件”的爆发,抗议运动的矛头转向了执政党,而不再是条约内容本身。结果,在“保卫民主主义”的口号下,各个在野党、工会、市民团体、学生、普通民众等各方力量被动员起来,向政府和执政党施加了巨大的压力。
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从最初反对安保条约的请愿呼吁还是后来的抗议运动,日本知识分子在其中都扮演了重要角色,而其中表现最为激烈的是竹内好。5月21日,竹内好宣布辞去大学的教授职位:“我就任东京都立大学教授职位时,曾经誓约,作为公务员要尊重宪法、拥护宪法。……在目前这种无视宪法的状况下,我继续留在这个教授职位上,与我就职时的誓约发生了背离。”他认为,“五·一九事件不是民主主义的危机,而是民主主义的死亡,是独裁的实现”。[31]
在很多种意义上,“1960年安保斗争”都是一个象征性事件,标志着民主主义理念已然在日本国民中扎根和成长。同期及随后发生的其他抗议运动,诸如“反对核武器运动”“反对越南战争运动”“1970年安保斗争”等,既是这种民主主义理念的反映,又推动了民主主义在政治实践中的落实。民主主义逐渐成为日本国民生活的一部分。
民主主义意味着人们要公开表达自己的政治意愿,并通过民主主义制度所规定的渠道改变现实。日本国民思想观念、政治主张和生活样式的多元化,是战后民主化改革的必然结果,也是战后日本走向文明的一种标志。那么,从这种多元的现实中,或者说在这种现象的底层,又潜藏着日本国民怎样的精神形态?
随着日本战后重建与复兴的展开,日本马克思主义者与非马克思主义者的蜜月期也宣告结束,并就现实中日本的政治制度和对外政策的是非展开了激烈争论。“1960年安保斗争”既是民主运动的实践,又是国民对内外政策的全面讨论。比如,围绕日美安保条约到底是将日本卷入冷战体系的条约,还是“日本帝国主义谋求自立”的条约,不同立场的人们展开了激烈讨论。事实上,这些争论仍可归结为“什么是近代”的问题。不过,对于此时的日本而言,“近代”首先是一个选择问题,而不再是“超克”的问题。这与当时支配世界的美苏所代表的两大体制的对立直接相关。这两种体制不仅有着不同的民主主义观念,还有着不同的文明观念。
那么,哪一种体制更代表了文明前进的方向?在这个过程中,马克思主义的革命气质和世界革命的形式,使得它在日本知识分子和民众中发挥了巨大的影响。1956年苏共二十大展开的“斯大林批判”,虽然给日本马克思主义者造成了巨大冲击,但全球性的民族解放运动与社会主义运动,依然显示了强大的活力。同时,如同“1960年安保斗争”象征的,日本国民的民主主义理念与民主主义实践之间的矛盾逐渐凸显。遗憾的是,很多人习惯立场先行或者理念先行的思维模式,未能正视理念与现实的不匹配。而这涉及人们应该如何理解政治事物。
丸山真男对这个问题的思考,标识了同时代人们认知的深度。在1964年撰写的一篇文章中,丸山真男解释和反思了自己在安保运动中的发言,表明了他对现时代政治事物的理解:
大概可以说,完全体现了民主主义的制度,过去不曾有过,将来也不会有。人们充其量只能谈论一下更多的或更少的民主主义。在这个意义上,“永久革命”无疑是表达民主主义的恰当名词……在现实中,民主主义只能作为民主化的过程而存在,任何制度也无法将它完全吸收进取。相反,作为限制这种吸收民主主义的运动,从古希腊时代开始就一直发展着……民主主义既然有着这样的基本骨骼,那么无论是作为思想还是制度,它都要比近代资本主义古老,而比任何形式的社会主义都要新。只有将其理解为超越了特定政治体制的“永远”的运动,它才能成为现在每一天的政治创造的课题。如果不这么做,而只是把民主主义当成谈论一种历史体制的术语,那么,就会把现实特定的“体制”当作民主主义静态的体现而加以美化;或者相反,会将日常过程——即民主反馈功能不断的行使——的全部拱手交给“异化的恢复”这一将来的目标。这看上去像“历史的”观点,实际上很容易陷入非历史的思考。[32]
丸山真男的这个论述可以看作对“战后民主主义”实践的总结,其中的要点是,丸山描述了一种从理念到现实的不断运动。当这个运动过程被命名为“永久革命”时,丸山事实上揭示了他对政治事物的全部理解:民主主义实际上是政治创造性的根源,它蕴含于人们的日常生活当中。
在另外一篇对当时日本的社会主义观念进行评论的文章中,他同样使用了“永久革命”这一说法:
在我看来,只有那种“现代化”才称得上是“永久革命”。社会主义根本说不上是永久革命。那只是历史状况下的一种体制。我所说的是一种对普遍事物的追求;人生而为人自身就有价值,无论他多么低贱都有独一无二的价值。只有站在这种终极的个性的价值基点上,并且以其为标准,对政治与社会的各种运动和思想持续批判下去,那才是“永久革命”。[33]
丸山真男的上述说法事实上展示了一位战后启蒙思想家与“民主主义”的多重和解,包括自身与历史、现实以及理念的和解。这种和解既是建立在对世界秩序和文明进程的观察与真实体验的基础之上,又是建立在对任何既成体制与权力保持批判的理论清醒上。丸山对两种对立的民主主义制度都给予了保留,且这种保留又是建立在民主主义自身“永久革命”的理念基础之上,我们可以称之为一种“理想的现实主义”。
这种关于民主主义的永久革命论,我们可视之为战后日本精神抵达的一个高点。如同马克思主义者自身坚持的,没有人否认民主主义理念的正当性,在丸山真男看来,这就是最大的现实基础:它是一种人心的共识,超越了一切意见的分歧。不过,这并不意味着现实的民主主义制度完美无缺,更不意味着现实的民主主义缺陷让人难以忍受而必须加以推翻。人们只能在民主主义的实践中,去不断使之进化,这才是真正的“世界革命”。在这里,丸山真男彻底告别了困扰帝国时代知识分子的近代超克观念。
这种永久革命的观念并非突如其来,因为民主主义与人类的历史同样古老。事实上,民主化要求一种中庸智慧,要在“更多”和“更少”的民主之间寻求平衡,是一个持续不断的过程。这是一种日本版的“历史终结”:民主主义是一个永续革命的文明化过程,因而也就是历史自身。
这种永续不断的文明化过程,不正是一种不断自我超克的过程吗?“近代超克”终于找到了它最新的表达,只是这一次,日本知识分子似乎放弃了日本在超克与世界文明进程中的使命感。当然,这不是近代日本历史及其精神史的终极状态。在现实的世界中,他们还要继续面对观念上的困扰:在新近获得的民主主义视野中,如何看待日本的过去?
请所有作者发布作品时务必遵守国家互联网信息管理办法规定,我们拒绝任何色情内容,一经发现,即作删除!
声明 :
本网站尊重并保护知识产权,根据《信息网络传播权保护条例》,本站部分内容来源网友上传,
本站未必能一一鉴别其是否为公共版权或其版权归属,如果我们转载的作品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速联系我们,一经确认我们立即下架或删除。
联系邮箱:songroc_sr@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