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日积极推进修宪的政治家看来，“成为普通国家”“告别战后体制”是富有号召力的政治口号。显然，这些目标均旨在回归传统民族国家，试图将日本从世界宪法与文明的前沿位置拉回到一种看似正常、实则与历史进程背道而驰的位置。日本修宪派政治家们未注意的是，尽管现实国际关系中有着诸多亟待解决的问题，但持续驯服世界秩序层面的暴力，实现世界秩序的法治化，才是文明之大势所趋。

明治维新前后，日本的政治家和知识分子看到了文明的趋势，但是，他们却未能正确认识当时文明的不成熟与矛盾之处；他们注意到了文明与野蛮的共存，但未能洞察到哪一种力量更为持久，并将最终胜出。这种对世界大势的误认，源于它未能理解东亚世界秩序的核心机制。它曾经一再诉诸东洋文明以获得穿透历史浓雾的力量，但是当它以一种怨恨的方式参与到与西方列强的争霸之中时，用福泽谕吉的说法，它就在事实上变成了“野兽”。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世界秩序并非完美，甚至，此前殖民帝国时代的一些观念依然存在，种族歧视、种族屠杀、资本的掠夺、国家的强权，依然是可见的现象。但是，人们不能因此而对这一文明进程失去信心，因为这一新秩序不仅建立在对人类空前浩劫的反思基础之上，更表明了人类共有的理想与热情。试问，有谁会公开反对《联合国宪章》所讴歌的精神？从根本上说，在战后新秩序取代殖民帝国秩序的过程中，我们看到了伟大的哲学家康德意义上的“人类在不断朝着改善前进”的历史证据，看到了人类的“道德秉赋”的必然表达。[18]

因此，我们目前所见的一部分宪法修改理由，以及日本主政者对军事力量的逐渐倚重，都说明日本对这一文明大势的非自觉。这种状况事实上构成了日本政治的巨大困境。就此而论，对于日本而言，近代超克仍是一个未竟的课题。

在和平宪法诞生的时刻，这种困境并不存在。非但如此，创制宪法的当事者为日本确立了明确的世界主义目标，即日本要致力于世界层面的民主、人权与和平的实现。这是宪法前言的主旨所在。日本宪法前言所展现的这种理想与精神，可视为近代日本精神史的结晶。

宪法前言这样表述道：日本国民期待持久的和平，深知支配人类相互关系的崇高理想，信赖爱好和平的各国人民的公正和信义，决心保持我们的安全和生存。我们希望在努力维持和平、从地球上永远消除专制和隶属、压迫与偏见的国际社会中，占有光荣的地位。遵守这一法则是维护本国主权，并与他国建立对等关系的各国的责任。日本国民誓以国家的荣誉，竭尽全力以达到这一崇高的理想和目的。

从东亚世界的精神帝国到政治帝国，再到宪法的世界主义，日本的近代历程不仅为后世留下了深刻的经验与教训，更为重要的是为世界提供了一种从民族国家到世界立宪的具体路径。因此，它不仅仅是一部“日本的”宪法，也是一部“世界主义的”宪法。将它和《联合国宣言》序言中的下述部分进行对比，我们更容易看到它的精神：

我联合国人民同兹决心：欲免后世再遭今代人类两度身历不堪言之战祸，重申基本人权，人格尊严与价值，以及男女与大小各国平等权利之信念；创造适当环境，俾克维持正义，尊重由条约与国际法其他渊源而起之义务，久而弗懈，促成大自由中之社会进步及较善之民生，并为达此目的……

在经历了动荡的百年现代化与战争阵痛后，日本国民在1945年战败那一刻所体验到的幻灭，首先是国家观念的幻灭。明治维新以来“富国强兵”的国策的结果，是对他人以及自身所造成的惨烈无比的伤害。在新宪法制定的那一刻，日本近代的历史终结了。不同于理论家的思辨，民族国家历史的终结在战后日本具有更真切的意义：近代以来由国家与民族担保的价值和意义体系烟消云散，个体权利与世界文明成为新的认知框架。在这个意义上，战后的新宪法为日本国民谋求有意义的生活提供了方向与道路。

因此，宪法前言的意义超越了宪法自身，成为近代日本的意义体系崩溃后无可替代的救赎之路。对于日本这个自我意识强烈的民族共同体而言，宪法前言所宣称的不是理念，而是一种真实的处境。它不仅具有独特的力量，而且构成了真正的精神动力源泉。在这个新的意义体系及其建构的现实面前，日本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所谋求的“普通国家”“摆脱战后体制”之类的目标，完全不具有激发国民精神的能量及正当性。

毋宁说，只有日本宪法所蕴含的“世界主义”的目标与意识得到激活，日本才能够真正实现宪法所设定的“光荣的地位”。从近代日本精神演进的角度，“世界主义”的目标并不只是宪法创制者的理想，更是一种内在的道德冲动。它曾表现为“精神帝国”，虽在成为“政治帝国”的历史进程中遭到了窒息，但如同京都学派世界史论所论述的，在时代的劫灰中，它的余脉并未断绝。在战后日本重建的过程中，这一世界主义精神得到了重新孕育，并在文学、艺术、体育、环保、经济、政治等不同领域中有着不同形式的表达和呈现。

因此，如果日本修宪派的政治目标旨在重新回归权力政治的逻辑，那么，近代以来日本国民乃至人类的牺牲，将会变得毫无意义可言。当然，日本的今后之路，并不完全是它自身所能决定的。这不单是因为美日同盟关系对它的束缚，更是因为它已经深深进入世界之中。或者说，它就是世界，而且是文明世界的一个象征。只是，它意识到这一点了吗？它意识到自己在世界文明进程中的角色了吗？它听到来自历史深处的呼唤了吗？

在本章中，我们通过回溯和平宪法的创制与实施过程，将宪法的世界主义精神再次予以了揭示。在新的世界主义视野中，政治理念并不是脱离历史境况的抽象观念或原则，而是最初就蕴含于历史进程之中，并在这一进程中发挥作用。事实上，也只有在上述历史进程中，政治理念才是具有人类意义的现实。世界主义就是这样一种政治理念。

麦克阿瑟卸任后对日本宪法制定过程的回忆，因为脱离了具体的历史处境，反而将蕴含于历史进程中的理念凸显了出来。1951年1月26日，他在一次晚宴上有如下述怀：

有一天聪明的老首相币原来到我这里，他主张说，为了解救人们的生命，作为国际手段应该废除战争。当我对此表示赞成时，他对我说，世界上的人们也许嘲笑我们是脱离实际的梦想家，但再过一百年，我们也许会被人们称为预言家。我们应该抓住现在的机遇，向全世界宣告，为完成废除战争的使命，我们已经做好与各大国合作的准备，这样做的效果将会发挥魔力般的作用。[19]

日本首相币原喜重郎的回忆则补充了事实的另外一面：“当时我认为为维护天皇制、拥护国体，我们只有果断放弃战争、建立和平的日本了。”[20]

在世界主义的视角下，上述当事者的各种观念、策略与权力的使用，不仅是和平宪法批评者所试图揭示的来自战胜国的权力政治与意识形态操作，更是战后的世界秩序生成的真实过程。进一步而言，日本宪法的创制意味着一种真正的“超克”。它克服了近代西方文明与日本自身的东亚传统文明之间的冲突，实现了和解并最终实现了文明的升级。这才是日本帝国时期的知识分子念兹在兹的“近代超克”的真实过程，当然，更是这种超克欲望与精神的结果。

这一过程，既非理想主义者所高调宣称的普遍理念的直接作用与必然展开，亦非现实主义者着眼的策略与强权。这种政治过程最初就在道德评价之外。那么，这种对秩序生成的说明难道要诉诸偶然吗？当然不是。这一论断的前提是，对人类文明进程的科学认知必将不断为人类的政治事务提供有益且可靠的知识、思想、洞察与信念。

我们在本书中追踪的近代日本精神史之演进，最终因为这部宪法而走向了一种真正的世界主义的世界。

注释

[1]关于修宪运动的简要介绍，可参见邱静：《战后日本的知识分子护宪运动与护宪思想》，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赵立新：《21世纪日本修宪运动研究》，知识产权出版社，2015年。

[2]中国学者关于日本宪法解释争论的介绍与整理，可参见陈道英：《“解禁集体自卫权”与“超越”宪法解释》，载《法学评论》，2014年第6期。

[3]参见［日］佐伯啓思：《日本の愛国心：序説的考察》，NTT出版，2008年，第288—293页。

[4]［日］千叶真等编：《日本宪法与公共哲学》，白巴根等译，法律出版社，2009年，第4页。

[5]［日］千叶真等编：《日本宪法与公共哲学》，白巴根等译，法律出版社，2009年，第38页。

[6]［日］孙崎享：《日美同盟真相》，郭一娜译，新华出版社，2014年，第37页。这里的最高司令即麦克阿瑟。

[7]参见［日］河上暁弘：《日本国憲法第9条成立の思想的淵源の研究》，専修大学出版局，2006年。

[8]［日］半藤一利：《昭和史 戦後編》，平凡社，2009年，第161页。

[9]［美］惠特尼：《麦克阿瑟》，王泳生编译，京华出版社，2008年，第265页。

[10]［日］千叶真等编：《日本宪法与公共哲学》，白巴根等译，法律出版社，2009年，第43页。

[11]当然，这些特征在修宪论者看来，构成了宪法不得不修改的根据。相关论述，参见［日］吉本貞昭：《知らざる日本国憲法の正体》，ハート出版，2014年。

[12]［日］半藤一利：《昭和史 戦後編》，平凡社，第179页。

[13]［日］中村正則：《明治維新と戦後改革——近現代史論》，校倉書房，1999年，第255页。

[14]相关的问题，可参见［澳］麦考马克、［日］乘松聪子：《冲绳之怒：美日同盟下的抗争》，董亮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

[15]［奥］凯尔森：《法与国家的一般理论》，沈宗灵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269页。

[16]［日］渡边洋三：《日本国宪法的精神》，魏晓阳译，译林出版社，2009年，第4页。

[17]［日］丸山真男：《現代における態度決定》，载《丸山真男集》（第八巻），岩波書店，1996年，第316—317页。

[18]［德］康德：《历史理性批判文集》，何兆武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164页。

[19]转引自［日］千叶真等编：《日本宪法与公共哲学》，白巴根等译，法律出版社，2009年，第47页。

[20]转引自［日］中村正則：《明治維新と戦後改革——近現代史論》，校倉書房，1999年，第25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