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20日,日本著名的哲学家、思想家鹤见俊辅辞世。作为战后日本思想界并驾齐驱的巨人,继竹内好、丸山真男、吉本隆明(1924—2012)之后,鹤见的离去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终结:执战后日本思想与言论牛耳的“战前派”与“战中派”知识分子就此谢幕。因独特的战争体验,这些知识分子对近代日本的精神与欲望的透彻分析与批判,在日本迈向现代文明的进程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可以说,这些知识分子所展现的思想与行动,已然决定了他们作为巨人不朽的一面,他们自身就是战争留给日本以及世界的遗产。
然而,如何看待这份遗产,包括日本国民在内的人们,仍在摸索甚至苦斗。在现代日本的思想与言论空间中,如何认识此前的战争一直是无法回避的主题;而且,因其必然关涉历史、国家、政治、人性、文明,这一主题显然并非为日本所独有。那么,作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主要当事者与责任者的日本,给这个世界留下了怎样无可替代的经验、认识与教训?鹤见的逝去再次激发了包括日本国民在内的世人对这些问题的思考,而鹤见独特的思想与人生轨迹,正是引领人们的一把钥匙。
无论是作为战后民主主义者,还是和平主义者,鹤见作为个体的人生,尤其是他在战后日本的活动,均可视为同时代日本国民精神的典范,乃至日本战后国民精神的化身。或者说,在这个意义上,鹤见俊辅就是日本民族精神自身。
一、鹤见俊辅战前与战时的人生肖像
鹤见俊辅出生于1922年,家族背景显赫。父亲鹤见祐辅曾任日本政府高级官员,出任过众议院议员、厚生大臣等,而且在当时有着亲英美派自由主义政治家与作家的名声。外祖父是后藤新平,曾出任满铁初代总裁以及内务大臣、外务大臣、东京市长等要职,于1928年获封伯爵。
或许因为出身贵族,鹤见的母亲对他极为严格,这也导致他过早的叛逆,偷书、考试故意交白卷、逃课、出入花街柳巷、多次自杀未遂,最终不得不进入精神病院接受治疗。小学勉强毕业后,他进入初中,但第一学期即被开除;随后,母亲安排他转学,但两个学期后又被开除。见此情形,鹤见祐辅将他送至美国。不过,这个不良少年的智力异常早熟,在小学毕业前读的书就超过了一万册,据说,他还有着超凡的记忆能力。[1]
1938年9月,他来到美国,进入马萨诸塞州的一所中学。环境的变化让他洗心革面,开始异常专注学习。翌年,他考入哈佛大学哲学系,学习实用主义,授业老师有卡尔纳普(Paul R. Carnap, 1891—1970)、蒯因(Willard van Orman Quine, 1908—2000)等第一流的哲学家。1941年12月8日,日本偷袭珍珠港,两国进入战争状态。翌年2月,他被怀疑为间谍,遭到美国联邦警察逮捕,被关进收容所。在随后的审问公听会上,哈佛大学的教授出任特别辩护人为他辩护。在关押期间,他趴在收容所内的马桶上完成了毕业论文《论威廉·詹姆斯的实用主义哲学》,尽管修学年限不足,但哈佛大学的教授委员会还是同意授予他毕业文凭。
从日美开战时起,鹤见就认为正义在美国一侧,日本必败。尽管如此,他还是选择回国,理由是“想在日本人当中迎接战败”。1942年8月,他乘坐日美交换船返回日本,并随即接受了征兵体检。因患有肺结核,他每天都长跑,希望通过咯血来免除兵役,但未成功。迫不得已,他主动选择从事海军文职工作。1943年2月,鹤见被送到南方战线,进入爪哇雅加达的海军武官府,负责监听盟军的英语短波电台。他的上司是一个叫前田精的大佐。他认为,这个前田是个“即使战败也相信大东亚解放理念的人”。[2]1944年12月,因胸部骨疡恶化,他被遣返回国内修养,最终迎来了日本的战败。
在近两年的军队生活中,鹤见对日本军国主义有了透彻的观察。在爪哇前线,他看到的是日军从事毒品交易、吸食鸦片、出入慰安所、残杀俘虏等罪恶、堕落、残酷的行为。由于确信日本必然战败,他一方面紧张地掩饰这种内心的真实想法,另一方面因“不想跟敌人战斗、不想杀人”,他一点一点地偷取鸦片私藏起来,随时准备自杀。
尽管如此,一起杀害平民俘虏的事件,还是让他恐惧不已。当时“第二十水雷战队”在印度洋扣押了一艘澳大利亚货船,借口船上的人看到了他们的秘密,所以不能留有活口。被扣押的平民俘虏中,一个来自果阿的黑人生了病,于是,军方命令一位文职人员携带毒药和手枪将他带到指定地点杀害。那位俘虏以为去看医生,很感谢地跟随而去,并被骗吃下了毒药。“但他没有死。于是就把人活着扔到坑里填上土,他还是没有死,呜呜地呻吟着,说是后来就用手枪乱打,直到土里的呻吟声停止了才回去。”[3]执行杀人命令的文职人员,就住在鹤见的隔壁。
文职人员的另外一项工作是负责组建爪哇的慰安所,并“上街去找能满足要求的女性”。鹤见回忆说,日本军官喜欢白人女性,但因荷兰人都被关进了收容所,只能到街上找白人和当地人的混血儿。被带入慰安所的女性“主要是当地良家女性”,也有从中国台湾、朝鲜被强制拉来的女性。日本的慰安妇则主要住在面向士兵的慰安所。从佐官到高级别军官,再到文职人员,都是这一场所的常客。鹤见出于对自己“不良少年的骄傲”,并未同流合污,为此而屡遭嘲笑。因为他认为总比杀人好,所以对慰安所的各种杂事也都逆来顺受。[4]由于这些独特的经历,20世纪90年代初慰安妇问题开始得到日本社会的关注后,鹤见积极推动日本给予相关赔偿,但都以失败告终。
海军文职人员的薪水颇丰,鹤见将每月薪水的三分之二寄回家,余下的三分之一用于购书。据他说,德语版的康德全集、叔本华全集等就购于当地。另外,爪哇有很好的图书馆,这成了一种救赎。他回忆说,他在图书馆里借阅并读完了霭理士(H. H. Ellis)的六卷本《性心理学》,因为他关注的问题正是“国家—性”关系,他“要用自己性的欲望跟国家给准备的慰安所对立”。[5]这种战时体验,促使他在战后特别重视大众欲望。
显然,鹤见的口述史自身就是战争留给日本的遗产。对于鹤见而言,这种战时经验一方面让他“对日本人很绝望”,另一方面也加深了他对国家、人性与政治的理解。从而,思考这些根本性的战时体验,诚实地面对自己与他人的人生,成为鹤见此后人生的主题。
二、《思想的科学》与“转向”研究
1946年5月,鹤见俊辅与其姐姐鹤见和子(1918—2006)、丸山真男等七人组成“思想的科学研究会”,并创办同人刊物《思想的科学》。创办刊物最直接的动机,源于和子的提议,就是治疗鹤见俊辅的抑郁症。最初的资金是他们自掏腰包。刊物的宗旨是,探索战败的含义、吸取教训等。到1996年3月停刊为止,这个刊物持续了半个世纪,共发行536期,成为战后日本最负盛名的思想杂志。
在创办杂志的过程中,鹤见等人还以杂志为中心组建了各种研究小组和读书会。在卓有成效的小组活动中,涌现出一批后来活跃在日本学术、思想与评论等领域的知识分子,因此这个团队也有“鹤见学校”一说。就人才培养与社会影响力等方面而言,战后日本社会尚无出其右者。
关于刊名,有日本思想史学者推测说,《思想的科学》源于在战后日本思想界发挥巨大作用的马克思主义,尤其是恩格斯“从空想到科学”等说法。但事实上,“科学”二字源于中世纪神学,出自一位研究托马斯·阿奎那经济思想的日本学者。鹤见回忆说,刊名寓意是知识分子要用“根本性的思考的方式”应对战败问题。战前日本知识分子无力进行根本性思考,鹤见认为这是致命的缺陷。
在最初发表的《日本为何冲进了太平洋战争?》一文中,鹤见从语言学的角度提出了“护身符语言”的说法,揭示了一种生成机制。在他看来,弥漫社会的“鬼畜美英”“国体”“大东亚共荣圈”等说法,一方面给人们提供了护身符,避免触犯当局设定的禁区,但另一方面,这些说法最终将日本国民悉数绕了进去,从而信以为真,最终完全丧失了独立思考的能力。
在思想界崭露头角后,1948年11月,鹤见受聘为京都大学的非正式讲师,翌年4月,正式出任该校人文研究院的副教授。1951年,斯坦福大学聘任他为副教授,但因他参与反核运动,美国领事馆拒发签证。1954年,他转任东京工业大学的副教授,直至1960年。这一期间(1954—1962),鹤见组织了三十余人的研究会,完成了主题为“转向”的研究,最终出版了三卷本《共同研究 转向》。鹤见是一位极其高产的思想家与作家,终其一生,出版七十余册单行本,另有编著、合著近百种。但他自认为,这部共同编辑的《转向》是他的代表作,会留名青史,可见其志向所在。
“转向”一词最初源于20世纪20年代的日本共产党,是“方向转换”(路线变更)的缩略语;在20世纪30年代,这个词逐渐用于指称被捕的日本共产党员的“变节”,成为一种轻蔑的说法。不过,鹤见认为“转向”是一个普遍现象:战前那些为自由、和平摇旗呐喊的大量自由主义者与左翼知识分子,在战争爆发后几乎都摇身一变为狂热的军国主义者;战败后,这些知识分子甚至右翼知识分子又迅速转向拥抱“民主主义”。因此,鹤见认为,“转向”的本质是“在国家的强制下所产生的思想变化”。[6]
这种普遍的“转向”,除了因国家权力的强制,还与近代日本知识分子的独特作用有关,他们在其中扮演了关键的角色。鹤见认为,与同时代的英、美、德、俄等国家不同,在以“文明开化”为口号的急速近代化进程中,明治政府高度依赖知识分子,从而造成了他们的特权地位。而国家政策与知识分子的使命感高度重合,进一步造就了他们独特的精英意识。鹤见称之为“优等生意识”。他对此分析道:“基于这种认同而着意大量培养的人才,就形成了这样的结构:通过考试进入那些学校、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把欧美知识讲得头头是道、然后登堂入室掌控权力。”[7]从而,能否成为国家领导者就以能否写出“标准答案”为条件,因此,包括自由主义、共产主义、民主主义、军国主义在内的所有“主义”,都一时成为日本知识分子的标准答案。
鹤见认为,这种体制最终确立于日俄战争时期。这期间,日本知识分子从此前明治时期“自己造就自己的知识分子”,转变为服从权威的“被造就的知识分子”。这是成败的转换点。这些“被造出来的人”,没有独立思考能力,但擅长学习;他们适于和平时期的建设,但却无法应对变局。因此,鹤见要求日本知识分子不能放弃自己的责任。他坦言:“我自己是享受了各种特权的。所以对那些跟我一样享受着特权的人们,我就觉得他们应该多负起点责任来,但对于没有特权的人们我就不会去说同样的话。”[8]作为一名真正的知识分子,鹤见时刻进行着自我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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