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文豪夏目漱石和年长五岁的森鸥外,同是日本现代文学初期的巅峰人物。文学史上一般称他为余裕派、俳谐派或高蹈派。夏目漱石通晓汉学,长于写作汉诗和俳句,同时又是一名卓越的英国文学学者。一九〇五年,三十八岁时以长篇小说《我是猫》以及《伦敦塔》《幻影之盾》等作品震动文坛,吸引了众多文学青年的目光,使之纷纷投其门下。次年创作《哥儿》和《草枕》两部中篇小说,进一步奠定了坚实的文学家地位。四十岁时,毅然辞退东京大学教职,进入朝日新闻社,专念于文学创作,两年内连续发表了《虞美人草》《文鸟》《梦十夜》和《三四郎》等小说。一九〇九年,漱石写作散文随笔《永日小品》,于《朝日新闻》报连载小说《从此以后》,并到中国东北和朝鲜半岛旅行。一九一〇年六月,因罹患胃溃疡住院。八月到修善寺作异地疗养,病情日渐危笃。这段养病生活,在文学史上称作“修善寺大患”。其后,作家的注意力逐渐转向内省,注目于自我和孤独。一九一一年,漱石辞退文学博士的授衔,在这以后直到病逝的五六年内,写作了《往事漫忆》《春分之后》《行人》《心》《玻璃门内》《道草》等随笔和小说。一九一六年写作《明暗》,作品未能完成。这年十二月九日,病衰而死。
夏目漱石的散文随笔,较之他的小说,虽然数量不多,但文学价值同样不容忽视。就题材来说,漱石散文多是记述人情往来、家庭生计、读书属文以及疗病养疴等生活中的琐末细事,在明治、大正时代的随笔文学中,小院闲花,风情自在,别开一方胜境。
《永日小品》这组作品,有些篇章称小说亦无不可,如《元旦》《柿子》《山鸡》和《挂轴》等。笔墨轻松自然,行文游刃有余。鲁迅早年翻译过其中的《挂轴》和《库莱格先生》(译名分别为《卦幅》和《克莱喀先生》)。我不敢妄说鲁迅受到漱石什么影响,但我阅读漱石这些作品,不由联想起《藤野先生》《药》和《故乡》等名篇来。其中有何奥义,我也弄不清楚。
《往事漫忆》,主要记述作家重病住院的一些事情。漱石因胃溃疡住进东京胃肠医院,之后赴修善寺疗养。不久病情恶化,再度住进原来的胃肠医院。这部分作品主要描写“修善寺大患”以及二次住院直到病愈出院时的一段往事。
修善寺原名修禅寺,是伊豆半岛北部的温泉之乡。当年漱石养病的温泉旅馆名曰“筥汤”(hakoyu),传说是镰仓幕府二代将军源赖家入浴之所。浴场旁边有一座高十二米的“仰空楼”,楼顶镌刻着夏目漱石病中写的汉诗:“仰卧人如哑,默然见大空,大空云不动,终日杳相同。”这首诗也被勒石制作为文学碑,树立于修善寺自然公园内。
为了探知作家的这段生活,二〇一二年十二月初,我特意去了一趟修善寺。一个阴霾的冬日午后,时雨霏霏,松风谡谡。踏着满地湿漉漉的红叶,沿着蜿蜒的小路攀登自然公园后山,在一簇蓊郁的松杉林里寻到了这座文学碑。黝黑的大理石碑高大雄伟,碑面深深雕凿着漱石的草书体文字,笔势飞动,气象壮美,很难想象出自病人之手。
漱石在修善寺疗养期间,那里的清风明月、山林泉石都未能使他孱弱的病躯得以恢复,反而愈加危笃,呕血数日,沉眠不起。对于夏目漱石来说,这场病既是生死的考验,也是心灵的净化,从而孕育了作家晚年逐渐成型的“则天去私”的人生理想。他说:“头脑里不要只惦记着活下来的自己,也要想想那些在生命的钢丝上一脚踏空的人。只有将他们和幸福的自己加以对照,方可感到生命的可贵,才会懂得怜悯之情。”画家东山魁夷也说过类似的话:“一个人的死关系到整个人类的生。死,固然是人所不欢迎的;但是,只要你珍爱自己的生命,同时也珍视他人的生命,那么,当你生命渐尽,行将回归大地的时候,你应该感到庆幸。”(《一片树叶》)
这本夏目漱石随笔集,收入《永日小品》的大部分和《往事漫忆》的全部以及过去零星发表的散篇译作。《往事漫忆》原文诸篇只有序号,为了醒目和便于阅读,译者根据每篇内容分别加了一个小题目,请读者留意。这本书使我重新亲近一次夏目漱石,也使我重温了因腰疾住院、两次手术,以及数十年为病痛所折磨的凄苦的人生经历。因为,疾病同样铸炼了我的孤独与坚忍。
从另一种意义上说,疾病是良师,疾病叫人变得纯粹,叫人抛却浮世烦累。一旦躺在医院病床之上,满眼洁白一色,随处飘溢着药水的气味儿。这一切都在时时提醒你:当前面对的,只有生死,别无其他。
陈德文
推荐序 人世间,一颗闪闪发光的露珠
翻开这本书,从第一篇开头开始,就觉得那些事总像在哪儿听说过一样,或许是本来就有听说过一些那样的事,再看他本人写一写,会心里露出笑来,想:哦,原来是这样啊。原先不知从哪儿看到的事,被联系起来了。比如总有一群爱读书的青年来往着啦,唱歌难听啦,夜里家里来了小偷啦,给猫做了一个墓啦,从大学辞职去了报社啦。看着这些,会觉得:唷,夏目漱石先生平日里的生活,我也是知道一些的啦!虽说是个了不起的作家,可也是个平凡的人啦!当时他家的女佣,也会有和这差不多的既骄傲又觉得好笑的心情吧。
最可爱的是那篇《火盆》,全篇就写:早上起来,觉得好冷哦!冷啊,泡茶,小孩哭了,心情不好,不吃早饭了,在火盆上烤手,还是冷,小孩又哭了,没心情做事了。想想烤火炉要用的炭钱,没钱,烧不起。手脚麻木,不想工作,但事情堆积如山,欠了好多稿子还没写。胃痛,冷,天冷人懒。有人来了,走了,打算去泡澡,又有人来了,好不容易走了,小孩又哭了,还是去泡澡。泡完澡暖和了,继续坐在火盆边,啊,总算有点舒服了,已经是晚上了!大家都睡觉了!——多少人看完不会笑起来:可不是嘛!每天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呀!
谁知道到了后半本,变成了令人无法欢笑起来的调子,第二辑《往事漫忆》从夏目漱石再次住院开始,看着身体强健的人,感到羡慕,“自己何时才能有那样的好身体呢?这一切皆化为过去”,接下来就多是些生病住院的事——
“细思之,我能平安地回到东京实乃天意。要说这是理所当然,也只不过是因为依然活着才会如此大言不惭。头脑里不要只惦记着活下来的自己,也要想想那些在生命的钢丝上一脚踏空的人。只有将他们和幸福的自己加以对照,方可感到生命的可贵,才会懂得怜悯之情。”
“刚过不惑之年不久又从死亡边缘获救的我,自然不知道今后还能活多久。细思之,只能活一天算一天,活两天算两天。要是头脑依然好使,那就更加难得。”
“为纪念弘法大师放焰火的晚上,我把床铺挪进走廊,躺在上面眺望初秋的天空,直到夜半。”
“菊雨潺潺,疾病赋我一身闲。色香淡淡,今朝尚无菊花缘。”
再一想,其实低低的哀歌在前半本里已经响起过。先是一篇《正冈子规》,嘻嘻哈哈,写正冈子规贪吃又任性,爱做汉诗,爱谈哲学,还有去厕所会带上火盆这样的笑料,字里行间全是亲近之情,接着一篇《子规的画》,子规已经亡故,生前病中还画了插在瓶中的一枝野菊寄给夏目,只有三朵花,八九片叶子,画得认真、仔细、拙朴,用了极大的耐性,“画幅悬在墙上,远远看去,深感寂寞”。真是寂寞呢……
正冈子规卧病不起之后画了许多画,“写生都是在枕上完成”,他写。算了一下夏目从再次住院(1910年)到去世(1916年),也有六年时间。过去的人,常常会见到缠绵病榻好些年的,他们似乎比我们更多更清晰地感受到对面站着死这件事,一边活着,一边死去,一边病着,一边创作,真是感人。我被那立身于坟墓和浮世之间的达观和宁静深深地打动,愈加觉得人生就是譬如朝露,非常短暂,但有些人的那颗露珠就是闪闪发光的,映着美丽而凄苦的世界。
而我们纵使在幽暗之中,也能藉着那光走下去吧。
顾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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