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相信第二个我客观存在之前,怀疑自己的精神状态,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我的头脑一点也不混乱,既能睡得安稳,也能用功学习。自从第二次看到第二个我以来,我动辄就会大惊小怪。不过,这是接触了奇怪现象的结果,断不是原因。无论如何,我都必须相信这种存在以外的存在。
但是,我当时还是没有对妻子提起那幻影的事。假如命运允许的话,我到今日依然会选择闭口不提。然而,执拗的第二个我,又第三次出现于我的眼前。这是上周周二即二月十三日午后七时前后的事。我当时觉得非得将这一切对妻子说明白。除此之外,再没有减轻我们不幸的手段了,这一切实在出于无奈。不过这件事以后再谈吧。
那天,我正好当班,放学后不久,因急性胃痉挛发作,在医生的劝告下,乘出租车回家了。从正午起,风雨交加,在接近家门口时,雨开始变得更猛烈。我在门前匆匆付了车钱,冒雨跑进玄关。玄关的格子门像平时一样,从里面上了闩,但我从外面把门闩拔开,很快打开格子门走了进去。因为雨下得很大,听不到格子门的响声,没有一个人出来迎我。我脱了鞋,将帽子和大衣挂在衣钩上,打开同玄关隔了一间的书斋的障子门。按习惯,我走向厨房时,总是将教科书和装其他物件的手提包放在那里。
这时,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意外的光景。北边窗前的书桌,桌前的转椅,以及周围的书架,这些东西自然都没有什么变化。可是,斜对面站在桌边的女子,以及坐在转椅上的男人又是谁呢?阁下,那时我看到了第二个我和第二个我的妻子就在咫尺之间。我纵然想忘掉当时的恐怖,也忘不掉了。我站在门边,望着两人面对书桌而立的侧影。窗外照射进来的清冷的阳光,让他们的脸上都留下了强烈的明暗。在他们面前那盏戴着黄绢灯罩的电灯,在我看来几乎是全黑的。这是多么深刻的讽刺!他们正在翻阅我记录下奇怪现象的日记。那日记本是摊开在桌上的,我一下就注意到了。
我一眼瞥到这番光景时,记得我从嘴里不自觉地吐出了连我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的喊叫声。随着这一声喊叫,两人的幻影同时朝我看过来。假如他们不是幻影,我就能从一个妻子那里得知我当时的表情是如何的了。这自然是不可能的事。我当时确乎记得,除了感到剧烈的眩晕之外,别的什么也没有。我就那样倒在了那里,神志不清。妻子听到响声,从厨房跑来时,那受诅咒的幻影已经消泯了。妻子让我在书斋里躺下,迅速找来冰袋敷在我的额头上。
我恢复正常之后,过了半个小时,妻子见我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突然失声痛哭。这时候,我的话她怎么都听不进去。“你是在怀疑什么吧,对吗?要是这样,为什么不对我讲清楚呢?”妻子一个劲地埋怨我。阁下也知道,世上的人是怀疑妻子的贞操的。此时,这事情已经传到我的耳里了,恐怕妻子也不知从谁那里听说过这种可怕的传闻吧?从妻子的言语里,似乎她认为我也有这样的怀疑。为此,我浑身颤抖起来。妻子或许以为我一切异常的言行举止都出自于这种怀疑。如果我再保持沉默,那就没有比这更令妻子发窘的了。因此,我一边尽量不使额头上的冰袋滑落下来,一边静静望着妻子的脸,低声说:“原谅我吧,我有事瞒着你呢。”于是,我把第二个我三次出现在我眼前的经过,尽可能详尽地诉说了一遍。“凭我的想象,世上的传言无非是有人看到第二个我和第二个你在一起,然后再捏造个故事来。我坚决相信你,你也要信任我。”接着,我又有力地加了一句。但妻子是个弱女子,她成为世间怀疑的目标,是件多么痛苦的事啊!看来出现幻觉这种现象,是因为解疑而变得过于异常的缘故吧。妻子伏在我的枕畔,一直啜泣不止。
鉴于此,我向妻子举出上述种种实例,谆谆告诫她,这种幻觉存在的可能性。阁下,像妻子这样一个具有歇斯底里特质的女人,最容易出现这类奇怪的现象。例如,著名的梦游症患者奥古斯特·穆勒(Auguste Muller)等,就屡屡出现双重人格。但这种场合,是在梦游症患者的意志下出现的幻觉。然而,妻子丝毫没有这样的意愿,所以,她本不该受到责难。退一步说,即使凭这一点能说明妻子的双重人格,我也会抱有怀疑,认为不大可能。不过这些并不是困难得无法解释的问题。为什么呢?因为人们有时有能力表现自己以外的其他人的双重人格,这是无可置疑的事实。F. F.巴特尔给维尔纳医生的信中公开地说,埃卡德7弥留之际,就出现了他者双重人格的能力。由此可见,第二个疑问和第一个疑问一样,关系到妻子到底有没有意愿这样做。所以,论其意志的有无,似乎是极不确定的事。诚然,妻子肯定没有意愿想表现幻觉,然而,她把我的事始终放在心里,或者总想和我一起到哪儿。妻子具有这样的特质,同出现幻觉的意志,正巧有着相同的结果。这是未曾想到的事。至少,我认为是这样的。何况,我妻子也有过二三次这样的事例,不是吗?
我把这类事讲给妻子听,借此安慰她。妻子好容易想通了,然后说:“只是苦了您啦。”她一直凝视着我的脸,随即揩干了眼泪。
阁下,我过去自己身上出现的我的双重人格的经过,大致就是前面所说的这些。我把这件事当作是我和妻子之间的秘密,至今对谁也没有泄露过。然而,如今已经不是那个时候了。世间都在公然嘲弄我,而且开始憎恶我的妻子。现在这时候,甚至将我妻子的不轨行为编成歌谣,在我住宅前后传唱不已。我对此怎能默然无视呢?
但是,我对阁下诉说这些事,不单是因为我们夫妇无端地受到了侮辱,而且还因为忍耐此种侮辱的结果,将使妻子的歇斯底里愈益严重。歇斯底里一旦加剧,也许幻觉的出现就会越发频繁起来。这样一来,世间对妻子的怀疑就会越来越大。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摆脱这种dilemma8。
阁下,处在这种情况下,依靠阁下的保护,便是今后唯一的出路。请相信我所说的事实吧。请同情我们这对受到世间残酷迫害的夫妇吧。我的一位同事当着我的面,喋喋不休地大讲报上刊载的有关通奸的案件。我的一位前辈给我写信,暗示妻子行为不端的同时,又不动声色地规劝我离婚。还有,我教的学生不但不认真听我讲课,还在我上课教室的黑板上画了我和妻子的漫画,下面注着“可喜可贺”。这些还都是和我有些来往的人的所作所为。而纯粹对他人的事枉加侮辱的人更不在少数。有的寄来匿名信,将妻子比作禽兽。有的在住宅的黑墙上,大耍超出学生以上的手腕,画画写诗。还有更大胆的,潜入我的内庭,窥探我和妻子是否一道儿吃晚饭。阁下,这哪里是人干的事!
阁下,我写这封信,就是想说说这些事情。至于官署应该如何对待凌辱和胁迫我们夫妻的那些人,那自然是阁下的问题,不是我们的问题。但我确信,贤明的阁下必定会为我们夫妻最恰当地行使阁下的权能。为使昭和时代不负有不祥之名,务请阁下尽到自己的职责。
倘有何疑问,我们将随时到官署听命。专此呈请,就此搁笔。
第二封信
警察署长阁下:
阁下的怠慢给我们夫妇带来了最后的不幸。我的妻子昨日突然失踪,不知还会发生什么事。我精神危殆。妻子承受不住世间的压迫,说不定会自杀。
世间终于杀害了一个无辜的人。就这样,阁下也成了一名可恶的帮凶。
我今天打算不再住在这个区了。在毫无能耐的阁下这样的警察管辖下,怎么还能安心住下去呢?
阁下,我前天辞掉了学校的教职。今后,我将全力从事超自然现象的研究。阁下恐怕同一般世人一样,对我的这一计划报以冷笑吧?但是,以一个警察署长的身份,否定超自然的一切,不是很可耻的事情吗?
阁下,您将来一定会觉得人类的无知吧?例如阁下麾下的刑事警察之中,患有阁下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传染病的人很多。尤其是通过接吻迅速传染这一事实,除我之外,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例子就足以打破阁下傲慢的世界观。……
※
还有,下面写了好多几乎没有什么意义的哲学性质的事,无关紧要,这里就省略不谈了。
大正六年(1917)八月十日
注释
1德国北部沿海城市。
2日语原文为“爾の墓を用意せよ。爾は死すべければなり”。
3德语,意思为分身,自我幻觉,即自己看到自己的幻象。
4德国小城市,曾是德国文化中心,歌德和席勒在此创作出许多不朽文学作品。
5德国南部多瑙河沿岸城市。
6宽永年间,在三代将军家德川家光面前举行的古今未曾有的武术大比试。
7疑为约翰内斯·埃卡德(1553—1611),德国作曲家,作品多以宫廷和教会音乐为主。
8英语:困惑,两难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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