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座像是回到自个儿的家,他环视一下四周,把我带到一间屋里,按了按门铃。只见一个抹了厚厚的白粉、驿站妓女模样的女人身着洋服,脚踏草屐出来应门。两人的关系似乎非常亲密,那女人连躬也没鞠一下,说:
“吃什么?……”她将后背用力地靠在旁边的墙上。
“什么都行,你去跟小雪说,让她把好吃的端来。”
那女人也没答应一声,只点了点头,便啪嗒啪嗒往走廊那边远去了。
忽然不知从哪间屋子传来了激昂嘈杂的三味线琴声以及敲着茶碗打节拍的声音。我不由想起以前在房州附近的一个夏夜看到船老大在码头的茶馆闹腾的情景。此时此刻,胸中倏忽涌现出离开家乡、远涉重洋的寂寞和惆怅,不觉悲从中来。就在这时门开了,一个和刚才不同的女人手拿咸菜和酒壶进来了,这女人也同样不和我打招呼,径直在山座的旁边坐了下来,说道:
“昨晚怎么了,太过分了吧?开玩笑也该讲分寸吧?”
我愕然望着她的脸,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从那张细长的脸型上看,在浅草附近的小吃店或牛肉店女佣中经常能见到。
此时的山座也有点发窘,不住地吐着雪茄的烟,说:
“我刚来就净开玩笑,赶快给客人斟酒啊。”
于是女人趁着斟酒的机会,面转向我说道:
“偶尔当然得发发牢骚的,被带到这天涯地角的美国,每晚到处沾花惹草……我说啊,你给他开导开导。”
故事越来越精彩了。山座让那女人去催促上菜,把她支走了,仿佛下决心要向我公开秘密,于是不等我问就笑着说:
“你受惊了吧?没吓破胆吗?哈哈哈哈哈。”接着向我袒露了他现在的境遇。
他从报纸的广告上得知我哥哥死去的消息后,为了找份好差事,离开走投无路的家乡,来到了旧金山。在饱尝了大多数来美国的人经历的种种苦难和绝望后,终于悟出在美国这个大千世界里,靠女人赚钱最重要。于是马不停蹄返回日本,拉着牛肉店的女佣小雪再次来到美国,以西雅图为据点,干起皮条生意以及靠赌赚钱的勾当来。
“人一旦涉足了坏事,中途想回都回不来,即使再后悔莫及,只要沾上了污垢,这世界就不会放过你,只能朝着越来越坏的方向发展。你哥哥千代松君,就是想中途退缩,才积劳成疾得肺病死的,十个人中有十个都会那样。不谙世事的学者们认为,人要是抛开一切就会逐渐堕落下去。其实这种担心是多余的,不会变好也不会变坏,也就是说中途也许会掉下去,但那之后就会在地狱的底层安分下来。如若读过一本书的人,就得煞费苦心,让时不时伸出脑袋的“良心”这家伙彻底投降,这不是嘴上说说就算了的。生在乞丐家的只能成为乞丐,这太简单不过了;生在良家的就可以成为平平凡凡的良民,什么苦都不吃,至于以后是前进一步变成大人物,还是后退一步转到背阴处,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种苦心和修行虽然有阴阳之差,但毕竟是一码事。也就是说,要看我们是想当拿破仑还是想当石川五右卫门5了。”
他将酒一饮而尽,高谈阔论起来。说什么“和如今把人生啊神秘啊常常挂在嘴边的时代不同,我们应该重新树立起十年二十年前知识分子那种期盼打天下的青云之志,成就功名的人生态度”,云云。我觉得对他这种因世事受伤、源自内心痛苦的离奇古怪的讽刺,有必要倾听下去,便装出极为认真的样子只管听他说,不反驳也不发问。
门外三味线的嘈杂声尚未停止,又有新的一组三味线加入进来,飘入耳际的是日本三四年前就已流行的东云节6……
我第二天和南方来的朋友一起坐上大北铁道的列车,出发去美国东部。
后来的日子里,我给母亲写信,无意中提到一句和山座见面的事情。母亲在回信中说,好坏现在都是一场梦,过去他是你死去哥哥的亲友,作为母亲的一点心意,让我把她另外寄来的一盒烤紫菜,分一点顺便给山座捎去。
我年迈的母亲做梦也不会想到纽约和西雅图相隔三千英里吧,这为母之心、为母之情,啊,让我不禁潸然泪下。
明治四十年(1907)六月
(陈龄译)
注释
1原文为大弓场,由女性教授射箭技术,多带有色情色彩。
2位于日本本州岛西部,包括鸟取、岛根、冈山、广岛、山口各县。
3旧时装在机车车头的汽笛或安设在车厢窗口的发声器。
4明治十九年(1886)对以就业及升入高等中学为目的的学生实施必要教育而创设的中学,学制为五年。1897年改称“中学校”。
5传说为安土桃山时代的盗贼。多见于小说、戏剧题材。
6明治时代的流行歌曲。唱词是名古屋娼妓东云忍受不了迫害,逃往美国传教士家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