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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恨


我决心不再沉溺于年轻时代的迷梦,人类的职责不是与地球上的生命一道醉生梦死,而是应该拥有伟大永恒的志向。首先,做一个善良的市民理应有个正当的家庭!幸运的是我出生在美国社会有声望的家庭里,父亲也留下不少遗产,一旦进入社交圈,世间虽小亦大,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不久我就和约瑟芬法官的千金成了婚。


就这样,在今天欧洲旅行的路途中,我们在这里共享歌剧……舞台上歌唱着的乐师唐怀瑟的怅恨在我心底产生了共鸣,我流下了怀旧的眼泪,而我的妻子约瑟芬对此却全然不知,作为普通上流社会的女性,只为歌剧洗练的技巧,以与意识形态毫无关系的艺术鉴赏的态度在倾听罢了。


不过也像你意识到的一样,天才瓦格纳的音乐里(博士稍稍瞟了我一下)隐匿着不同于其他任何音乐的,能给听众的心灵深处不断带来某种强烈感化的神秘力量。


于是第一幕结束了,第二幕是宽阔乐堂的布景,第三幕是朝圣归途……听完以上三幕歌剧,我的妻子似乎若有所思的样子,仿佛是从被扰乱的空想中寻觅到某种系统的感念而痛苦挣扎。


而我呢,沉浸在自己的思虑中竟也寡言少语,两人出了剧场都没心思去那个深夜的料理店,就立刻坐上马车径直回家了。


彼此都很疲倦,在暖炉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不一会儿,妻子一只手支着下巴,抬头望着我问:


“那出歌剧的理想到底是什么?”


在古朴宽敞的旅馆房间的一角,小茶几上唯有照着绿色灯罩的电灯泛着光,窗外听不到任何声音。我们美国人在这般寂静的旧都的深夜里,当听到不知从哪儿传来的几个世纪间的各种人类的声音时,不觉惊讶地环顾四周,只见所有的墙壁和天花板都调和于晦暗之中。挂在窗户和房门上的浓重的天鹅绒的拉幕肃然悬垂在绢织的地垫上,我感受到一种犹如从古老寺院的墙壁上散发出的威压寒气。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想点亮天花板上的美丽的吊灯,可是妻子打手势制止了我。她大概觉得平心静气地说话是不需要太亮的。我无奈坐回到椅子上,妻子用低沉的声音问我:


“唉,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唐怀瑟告别女神维纳斯返回故乡的心情倒是可以理解,但他回来以后,在仰慕自己的公主伊丽莎白面前,还要想起曾一度后悔过的女神维纳斯,这是为什么呢?我不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呀。”


我的耳边忽然响起激越的唐怀瑟的歌声:


恋爱之女神啊……维纳斯啊,爱只为你歌唱。


(Die Göttin der Liebe)


与此同时,心底浮现出玛丽安的面影。我将目光投向灯光照耀不到的黑暗的天花板一角,宛如在梦中喃喃自语般地回答道:


“那就是所谓人生,想忘也忘不了,明知是愚蠢的却非要陷入苦闷。不论什么都是情与理的烦闷,进一步说就是灵与肉的格斗、现实与理想的冲突,没有这种矛盾、这种不合理,人生该是何等幸福呀!……只可惜那是无法到达的梦境,在我看来,这种灵与肉的烦闷正是人生回避不了的悲惨命运……”


话音未落,我想像孩子一样无缘无故地放声恸哭,不光为自身的怯弱,同时也为这地球上居住的所有人的命运的无助。


“不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依附于神……宗教的吗?”


此时,妻子的声音似乎不是发自一个活生生的女人的口中,而是来自遥远的彼方。


我颤抖着声音,说道:


“可是宗教和信仰有时是不能给我们任何慰藉的……比如唐怀瑟,他在宛若女神的伊丽莎白的劝导下,赤脚去罗马朝拜谢罪,终究没有得到法王的饶恕,于是决意重返邪教神维纳斯的山中……这一段难道不是对宗教不再给两次误入迷途的人以光明的一种讽刺吗?到后来,尽管对魔界的爱情依然左顾右盼,当唐怀瑟目睹圣女伊丽莎白的尸骸时,竟也痛苦地昏厥了过去。刹那间远方响起了救赎的歌声……于地狱之中拯救唐怀瑟灵魂的,无疑是伊丽莎白的爱情,圣女的爱情。”


我坚定地说完后,凝视着妻子的面庞。妻子身穿一件袒露着雪白双肩和宽广胸脯的乳白色晚礼服,一动不动的身姿在淡绿色灯光的照耀下,浮现在黯淡的房间里。此时,我甚至感到从她的身体周围散发出来的是那高贵女德的荣光。


我一时按捺不住自己的感激之情,忽然拜倒在她的脚下,用尽全力握住她的手,呐喊着:


“是圣洁淑女的爱将我们从永世的罪孽中拯救出来,约瑟芬你就是我的伊丽莎白!”继而将热泪撒在她的膝盖上。


“啊!那你莫非就像唐怀瑟一样……”


妻子此时有些惊讶地俯视着我仰望的脸庞。


呜呼,我就像天主教徒跪在忏悔台前那样,只一味痛感忏悔的必要性,便不假思索地将过去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彻底坦白了。


结果如何呢?我的妻子真的拥有如伊丽莎白那样高贵的爱情吗?不不,听了我的话,妻子的眼神分明闪烁着激烈的妒火与犀利的责难之光,如同闪电一般……啊,那令人恐惧的一瞥!


我忽而清醒过来,与此同时,开始后悔因出于一时的感激而轻率地道出那些荒诞的秘密。尽管我道歉,我宽慰,费尽了心思,可是这种缺乏诚意、想用技巧遮掩自己过错的态度,让事情越来越糟了。


“你竟然一直欺骗我到今天……”妻子甩下这句话,挣开我紧抓着她的手,跑到别的房间去了。


人生最大幸福的新婚旅行,这样的结局是何等悲惨!我们第二天离开维也纳,来到德国,立刻从汉堡港乘船回国。一路上,无论在餐桌旁、车窗边或船上,妻子都对我不发一语。


可是我依然期望在心灵可以契合的时候,打消妻子的怒气,暂且将一缕希望寄托在最大程度的勇气和忍耐之上。然后,一旦关闭了的女人的心扉是永远也无法再次开启的。她的脸一天天消瘦,眼睛发出恐怖的锐利之光。几天后回到纽约的时候,和出发时的约瑟芬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我按照妻子的意愿,不得已暂时进入夫妻分居的状态,没过多日便接受了离婚请求。而四年以后,又接到她再婚的消息。啊,我的约瑟芬!就这样,我在此度过了二十多年的孤独生活……


B博士说罢,从椅子上站起来,边走边向室内挥动了两三下手。不一会儿,他踉踉跄跄走近立在室内一角的大三角钢琴旁,用他那颤悠悠的手奏响了一曲唐怀瑟的巡礼之歌。


钢琴上的花瓶里,白色蔷薇随着响起的低音旋律,一片两片散落下来。


我独自低首聆听着。


明治四十年(1907)正月


(陈龄译)


注释


1瓦格纳著名歌剧《尼伯龙根指环》(包括《莱茵河的黄金》《女武神》《齐格弗里德》《诸神的黄昏》四联剧)系列之一。


2又称瓦格纳音乐节,欧洲古典音乐界一年一度的传统盛会。


3意思是脱离世俗常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