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哭,父亲怒,但又不能置之不理,遂决定送我到美国留学。”
“直接就到纽约来了,是吗?”
“不,最先进入了马萨诸塞州的一所学校,头两年十分用功。我毕竟不是天生的浪荡子,一时没有考取高中,接着又被勒令退学,本以为自己头脑笨拙,但一旦用功学习,也觉得自己并不比别人差。”
“那当然……”
“马萨诸塞的学校有三个日本学生,数我英语成绩最好。”
“毕业了吗?”
“没有,中途辍学了。”
“那不很可惜了吗?”
“说可惜,倒是有些可惜,但后悔也来不及了。况且,我也不感到后悔。”
“……”
“你大概以为我是个不可救药的人吧?其实,我是因为有所感触,才断然决定退学的。这一辈子,我不会再接触书本了。”
我凝视着他的脸。
“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考虑,无非是我觉得拿学位、混头衔,最终不如游手好闲更自在。”
“从某种意义上说,或许是这样。”
“如果迷信地说,是中了邪了。我是偶然变成这个样子的。”
“说说看!”
“入学第二年夏天,我利用假期来纽约游览,一直挺好。到了秋天该回校的时候,不知为什么,该寄来的学费没寄到,我一下子急了。一天天等待之中,不用说回校的旅费,磨磨蹭蹭,连住宿费都成了问题。时至今日,我不曾靠自己的本事赚过一文钱,我不知道如何养活自己。因此,老家不寄钱来,我就想着总会寄来的,但又觉得恐怕不会寄来了。到了夜里我睡不着觉,老觉着肚子饿得慌,净做些当乞丐的梦。”
“可以理解。”
“无奈之下,我用有限的一点钱,算清了旅馆的房费,搬进日本人开的更便宜些的小客栈,在那里住了两周,钱还是没来。看来,越来越没指望了。必须想出点办法才好……可是,我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可以商量的人。最后,我下定决心,到西洋人家中帮忙去做事。”
“是去帮佣吧?”
“是的。住在客栈里的人都是这么干的,从每天的闲聊中约略可以知道这一点。并非想象得那般苦,唉,总是可以对付过去的。……起初,我还有点自暴自弃,一旦做起来,胆子反而壮了。你知道的,正如大家都干过的,先去先驱报社登则广告:
Japanese student, very trustworthy, wants positions in family, as valet, butler, moderate wages.
可靠的日本留学生,寻找男佣或管家等家庭服务之类的工作。工资要求合理。
“过了两三天,有两三家来信,但我不知道去哪家为好,只能碰运气,去了最先来信的那一家,按照对方给的月薪三十美元干起来了。当时,这样一份和女工一样的工作,每个月就能赚到三十美元,真不愧是美国啊,这使我深感惊讶。”
“你倒是挺能忍耐的。一个供得起你读书的家庭,像你这般的公子哥儿……”
“世上总有反常的人和事。正因为我娇生惯养,反而能忍耐下去。不光能忍耐,而且最后活得更有趣。你或许不懂我的意思,这种事很难说得清……基于此,我还是先从我的家庭谈起。”
“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他是学者,某某学院的校长。作为一名有头面的人物,不论在社会还是个人方面,他都是无可挑剔的。但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物,反而不受欢迎。这大概就是所谓‘水至清而无鱼’吧……我生长在一个比较健全的家庭,但意想不到地开始堕落了。”
他先用手势制止了我的提问。
“眼下在这里,利用亲人的评价吹嘘一通,也许显得很愚蠢,但实际上,我父亲就是当时社会那种受人尊崇的人物,平时家塾中有着七八个学生。你或许还读过他写的书。总之,从幼少时代起,我就经常从家塾学生口中,听到父亲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物,但不知道了不起到怎样的程度。只是以为自己成年之后,也会自然地成为老师。可是,读高小时,数学不好,差点留级。当时老师对我说,你父亲是举世皆知的法学界大学者,你不好好用功,不光你自己,也会关系到你父亲的名声。每次回家,学校总会寄警告书来。首先会被母亲叱骂,其次听取父亲诚恳的训示。他要我每晚十点之前,认真温习功课。
“我意识到自己不是做学问的料,感到十分气馁,其后一两个星期,我都不堪忍受,羞于见到家塾里的学生。我关在屋子里,不敢外出,遵照父亲的吩咐,每晚学习到深夜。但我有时候会想,即便如此用功,我也不能像父亲那样伟大,又该怎么办呢?在幼小的心灵里,对自己的将来一味担忧起来。此种担心——亦即对未来的忧虑,可以说是腐蚀我的精神蛀虫。我从小学升入普通中学,学习变得越来越难。另一方面父亲的名望、地位越来越上升。从前父亲的学徒成了学士,前来报喜,而我却窝窝囊囊,毫无出息。继承父亲的家业,成为一名像父亲那样的法律大学者,这些都无须家里的学生或亲友挑明,就连我自己也深深感到这份责任,而且决心使之实现。但越是这么想,就越觉得自己缺少实力;越想按父亲的教导去做,越感到自己不行……想到这里,我便独自陷入一种莫名的绝望之中。
“当然,这只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孩童的心理,随着年龄的增长,心胸也会逐渐开阔起来。不过,话虽这么说,幼小时深有感触的事,其实一辈子也不会忘却。自从我被好不容易考进的那所高级中学勒令退学之后,我一时有些气馁,被送到美国留学之后,依然提不起劲来……即使每次收到父亲的来信,我都在想,啊,父亲依然在热情鼓励着我,这反而使我坐立不安,我果真具有学术研究方面的本领吗?即便那些干起来很容易的事,也只是我心中的幻影3,一概难以实现。
“在这样的绝望中,姑且想象一下吧!我突然意识到,由于家中延迟寄钱,自己同家庭的关系也断绝了,从而我也失掉了功成名就之后衣锦还乡的责任——这是多大的安慰啊!死也好,活也罢,任我自由。即便死后,也没有为我悲悼叹息的亲族,这是何等的快乐!”
他说话累了,稍稍沉默一会儿。
“所以后来你就坚持到人家里洗盘子刷碗去了,对吗?”
“是的。家中寄来的钱不久也收到了,不过为时已晚。我已经干了两个星期。在餐厅后面刷盘子的时候,干着干着,我完全堕落了。不知你有没有经历过,其实很是快乐。因为当时还不习惯,开始感到很苦,没出息,不知怎么干为好。但本来就不是什么犯难的活计。主人全家在餐厅吃饭,我就前后照应,端菜送饭,这是自然的。主人吃完饭,我洗完碗碟,到地下餐室,同厨师的老婆以及打杂的小丫头,三人围着圆木桌吃饭。论境遇,实际上很恐怖。
“但洗盘涮碗,洗着洗着,自然就习惯了,仿佛生来就是洗碗的命,你说奇怪不?早午晚,一日三餐,伺候主人全家吃饭,此外还要打扫客厅和餐厅,身子实在疲劳。要说空闲,只限打个盹儿那一眨眼的工夫。什么思考、担心等用脑的时间,片刻都没有……取而代之的是,肉欲与食欲的猛增。一天的劳作结束之后,吃起晚饭来,自然十分香甜。饱食思淫欲,遂开始调戏坐在一旁的小女佣,不光攥她的手,还搓来搓去。为此我被她用胳膊肘狠狠捅过多次,但我依旧乐此不疲。对方毕竟是个女佣,再怎么生气,也觉得好玩,不受调戏,似乎还有些不满足。管她喜欢不喜欢,女佣和男佣,本来就应该结合在一起呢。”
夜色渐渐明朗。电灯熄灭,演艺场的女人们也消失了踪影。周围一点一点露出曙光,渐渐沉入一排寂静之中……唯有拍击岸边沙滩的波涛,声声可闻。
“就这样,我的命运是前世所定,一方面良心上痛苦不堪,觉得更没有脸见父亲;另一方面,又觉得这种动物性的境遇,越来越轻松自在。就是说,越是烦恼,越是堕入深渊。整个冬天,我都在给别人料理家务,走遍各处;夏天,别人全家都到避暑地旅行。每年我都瞄准夏天这个时机,各地转转,寻找活计。”
“最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怎么办……怎么办,又能怎样呢?”
他一脸苦闷,随即大喊,“不,不,我不考虑这么多。我只能装傻。我已经失去了考虑未来的智力。我只顾干活,喝酒,吃饭,玩女人。我极力将自己变成一个动物。”
他不堪内心之悲苦,放任自流,听其自然。
闪烁的朝阳,辉耀于演艺场高高的塔顶——啊,多么明媚的阳光啊!我感到自己仿佛在魔窟里关了一夜,忽然被救出,不由得对着阳光顶礼膜拜。
明治四十年(1907)五月
(陈德文译)
注释
1英文为beer hall,以喝啤酒为主的饮食店。
2原文为“三界女郎”,佛语,指色界、欲界和无色界。
3原文为英语imagination,想象,空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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