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转移话题,不管什么都行。这时,一个扎着蝴蝶结的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端菜来了,我趁机拿起了刀叉。
“你在上大学吗?”
“嗯,读文科。”
她这么回答,我稍稍来了劲儿。
“文科……这么说,你也看小说吗?”
“哎,非常喜欢。”女子毫无忌惮地回答。看样子,在美国不像日本那样,有着一套荒唐的规定,禁止女学生看小说。
她罗列众多新出版的小说的题目,一一加以评价。不幸的是,我对美国文学过去一直不曾留意过,不了解这位女子高论中含有的深刻意趣。我所知道的美国作家,无非就是布勒特·哈特、马克·吐温、詹姆斯这几个人。去年年末,纽约的朋友寄来当今风靡文坛的两三位大作家的作品,每一位读了一半我就搁下了。有时翻阅一些杂志,为何在这些新大陆的作家中,找不到都德、屠格涅夫那样的人物呢?难道美国人对那些深具哀愁的作品所表达的趣味,不很适应?
早饭很快吃完了。那位女学生对我说:
“明天下午在学校芒德尔大厅举行春季毕业典礼,要不要去看看?”
说罢,她拿起放在餐桌上的一本书,掠一掠额前的头发,出去了。
我正要离开时,门铃响了,餐厅的小姑娘招呼了我一声。
出外一看,是詹姆斯。他故意将帽子耸得好高,用极为随便的嗓门反复道着“早安”。他说,他正要到城内的公司上班,叫我一同去参观。我一口答应,一道走到街上,从昨天中午下车的那个车站乘坐电车。
正好碰上各个阶层的芝加哥人到城里公司和商店上班的时段,车上的好多男女都没有座位。他们都带着一副可怕的目光浏览报纸,人人都想在最短的时间内捕捉到最多的要闻。电车每隔五分到十分钟左右,就要停靠一座车站,不论在哪个车站,等车的人们个个都在读报。他们是多么喜欢读报的国民啊!他们会说,进步的国民总想早一点知道世界上的大事……啊,但所谓的世界大事,并不怎么新鲜和奇异,只是纷纭反复地演绎着相同的事情。提起外交问题,无非就是甲乙利益的冲突,提起战争,就是强者的胜利,还有银行的破产、选举的策略、火车脱轨、盗窃杀人……每天每天,无非都是这类事件,极其单调,没有任何变化。法国的莫泊桑早就对此种极为无聊的人生感到难堪的苦痛,在《水上》里不是写过这样的话吗:
可厌的相同的事情时常反反复复,但我们不放在心上,这就是幸福。今天和明天都驱赶着相同的动物拉着车,走在同一片天空下,同一条地平线前,住在同一个摆满家具的房子里,同一种姿态,为同一种工作而努力,这就是幸福。怀着难以忍受的憎恶,但却看不透世界如此毫无变化,毫无进展,一切都照旧懒懒地劳累下去,这就是幸福……
然而,正像饥者求食,了解如此毫无变化的人生事件的美国人,可以说是最幸福的人了。
列车不停地沿着湖水边缘奔驰,我心里总恍惚觉得是通过了新桥和品川一带。不久到达终点站,车上的乘客连忙站立起来。詹姆斯对我说,这里是范布伦5车站,是芝加哥最繁荣的商业区的入口。
电车下来的无数男女摩肩接踵,络绎不绝地走上月台,通过坚固的石桥。纵目远眺,桥对面是密歇根大道,众多的汽车风驰电掣般往来。从这里再向西行,好几条大街上二十层以上的高楼大厦竞相耸立。平日的三月里,本来有些晦暗的天空,再加上被这些高楼遮挡了光线,大街之间涌动着黑色烟尘般的东西,如暗潮翻卷。更甚的是,渡过石桥的无数男女的身姿行将被吞噬——他们渐渐消失在芝加哥的暗夜之中了。
我置身于一种漠然的恐怖之中。我迅即感到,我真想毫不犹豫地加入到文明破坏者的行列中。正直的日本农民参观首都东京,惊叹其繁华(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的同时,也会把无比的赞美与崇敬作为礼物带回原来的竹户柴门。而一度接触时代思潮的青年,随着所见所闻的增多,却一味迂执地沉醉于时代的空想之中。我忘记举步前行,伫立于石桥之上,不知詹姆斯想起了什么,他微笑着转过头来。
“Great city?”他好像在问我。
“Yes. Monster.”6我回答。如何形容呢?正像人们常说的,除了怪物还能说什么呢?
詹姆斯指着前面密歇根大街高耸的建筑物,说那是大饭店,隔壁就剧场,远方的那幢塔楼是一家经营批发生意的公司。那是什么,这是什么,他都一一给我指点说明。最后还有点时间,他带我去了一家名叫马歇尔的百货店。
“这是芝加哥最大的商场,纽约没有这样大的商场。可以说是世界最大的。光是女职员就有七百多名。”
看来詹姆斯所言不虚。来参观这家商场,可以说成了每个来芝加哥的旅客的义务。这是一家贩卖衣服、家具、鞋履、化妆品等日用杂货的商场,犹如城堡一般高耸于市区的一隅。我们穿越人群,乘电梯登上近二十层的顶端,倚靠在打磨得锃亮的黄铜栏杆上向下俯望。
整座建筑像一只巨大的圆筒,中央空洞,阳光透过最高层的玻璃屋顶,直接照射到最底层的地板上。从数百尺的最高处向下窥视,进出的人群走在最底层的石板路上,简直是一道奇观!男男女女渐渐变作拇指般大小,运动着两只胳膊和两条大腿,蠢蠢而行的样子,不就是一个个滑稽可笑的玩具吗?联想到看起来毫无出息的人类,竟然能建造出如此耸立云表的高楼大厦,刚才还在诅咒文明的我,忽然又不能不为伟大的人类感到光荣和自豪。
人总是嘲笑自己肤浅的内心,然而,人心也总是因周围事物的变化而不断流转浮动的。例如,夏日向往冬寒,冬日思慕夏凉。路德的新教,卢梭的自由,托尔斯泰的和平,都是绝对的真理。整个时代和周围的事物,都只是应声而起。
詹姆斯说要去公司上班了,我同他一起乘电梯下楼,在商场门口告别了。然后,我就去密歇根大街的美术馆参观了。
于密歇根州 明治三十八年(1905)三月
(陈德文译)
注释
1Dixie,在美国南北战争时期南方邦联的非正式国歌,内容主要是对于南方乡土的歌颂。
2江户前期的“往来物”(初级百科类图书),贞享四年(1687)刊。女子修身和习字手本。
3《妹背山妇女庭训》,古典歌舞伎剧目。
4这段文字为部分荷风作品集所删除。
5以美国第八任总统马丁·范布伦命名的车站。
6这两句英语对话的意思是:“是个大城市吧?”“是的,像个大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