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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小说家:永井荷风

在近代日本文坛上,永井荷风留下的传说,可说比哪个小说家都多。例如:他晚年经常出没于东京浅草六区的脱衣舞场,跟年轻舞女们来往颇为频繁且密切;他去哪里都带着装了全财产的旅行包,果然他孤独病死于东京东郊市川的小屋时候,放在尸体旁边的包包里,有二三三四万日圆的银行存折和现金三十一万日圆。


话是这么说,永井荷风又绝不仅是个疯疯癫癫的奇才。从一九一七年到一九五九年去世的前一日,他每天写的日记《断肠亭记》广泛被视为对当时日本社会最客观、深刻的观察记录。作者瞑目后,不光分成七册出版,而且至今经常作为二十世纪中期日本社会的真实写照,被多数作家、学者参考或者引用。


这次刊行中文译本的《美利坚物语》《法兰西物语》两册书,乃永井荷风从二十四岁到二十九岁,在美国和法国生活前后共五年的时间里,记录下的散文和小品,回国以后结集而成的。先出版的《美利坚物语》赢得了夏目漱石、森鸥外等当年文坛重镇的肯定,给他带来了在《朝日新闻》上连载长篇小说,并在庆应大学任职文学系主任等工作机会。


然而,本来准备跟着问世的《法兰西物语》却被日本政府禁止发行,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新宪法保障了国民的言论出版自由之后,才以原样得以发表。究竟是该书的哪一部分有什么问题,一向没有来自官方的具体说明。不过,一般认为,大概是《云》中的小外交官小山贞吉,无论对国家还是对爱情都玩世不恭的态度,或者书里很多处对日本现代化的冷嘲热讽,惹起了爱国官僚之愤怒。


荷风旅美旅法的二十世纪初,在近代史上,乃日本正打赢俄国,国民的“大国意识”越来越膨胀的时候。比他约早十年旅英的夏目漱石,在为期两年的留学中,患上神经衰弱,只好提早回国,显然是对欧洲文化格格不入所致。回日本以后的漱石,放弃原来的英语教学工作而投入于写作,相信跟在伦敦时候的经验有直接的关系。跟荷风属于同世代的中国作家鲁迅,也从一九〇二年到〇九年留学日本的时间里,在课堂上看到日俄战争幻灯片中的同胞后,决定放弃医学而要从事文学创作的。可见,漱石和鲁迅,都身为近代以后第一批的留学生,在海外为“落后”的祖国深刻烦闷,结果决定通过写作去为祖国的现代化做出贡献。他们对自己国家社会的批判,是来自对祖国的强烈认同。


反之,永井荷风属于第二代的留学生,出国的目的不再是为了国家而是为了自己。具体而言,他衷心想要耽溺于波德莱尔等的文学作品中憧憬不已的法国文化环境里。在荷风看来,比起古老优雅的法国文化,连过于健康的美国新大陆文化都微不足道。所以,在美国待的四年里,他除了为生存做大使馆和银行的差事以外,主要是学法语,读法国文学的。


他关心自己的人生远远多于担心祖国的未来。正如《云》中的小外交官小山说:“我也想被一种爱国热情所驱使而终夜无眠,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到。既然不行,那就断然辞职,脱离国籍,像流浪的吉普赛人或犹太人那样。但这种主张仅仅停留于空想阶段,事实上无法实现,只好每天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可见,爱国的文化官僚们有足够的理由被荷风惹到。同时,以这种心态耽溺于巴黎后巷的结果,后来的评论家就说:“荷风是写出了都市忧郁的第一个日本小说家。”


极度崇拜法国文化的荷风,对包括祖国日本在内的亚洲文化,好像只感厌恶和憎恨。看《美利坚物语》中对唐人街、《法兰西物语》中对新加坡的描述,恐怕读者会有这样的印象。可是,正如他在回日本的旅途上写下的《新加坡数小时》最后一句所说,作者真正厌恶的是二十世纪初的“很低级,不知哪里来的殖民地”状态。也就是说,为了赶上欧美列强,轻易放弃原有的传统文化,凡是要模仿西方国家的“殖民地心态”才是荷风最唾弃的。


所以,回日本以后,他除了讲授法国文学以外,开始耽溺于仍保留江户文化的花街柳巷。一九一五年出版的《晴日木屐》就是他穿着木屐拄着枴杖在东京市区内散散步,要寻找江户遗香的记录。一九三〇年代发表的小说《濹东绮谭》《梅雨前后》等,则均为以东京隅田川东边,世人认为低级的红灯区为背景,写妓女生活的作品。表面上看来,作者的品味很守旧;实际上,他是在被现代化遗忘的旧市区角落,发现跟巴黎后巷共同的生活味道。


日本的比较文学家川本皓嗣说:荷风憎恨自己所处于的现实,而无限憧憬未见之美,如此这般浪漫的旅人或者可称为“自我放逐者”,乃明治维新四十年后在日本才第一次出现的。的确,跟忧国忧民的漱石、鲁迅不同,荷风专门关心艺术,除了醉心于波德莱尔、莫泊桑等的文学作品以外,还积极享受、研究当年在巴黎流行的音乐、歌剧等,写下了几篇评论文。很难相信他跟在伦敦苦学骑自行车的漱石,年龄相差只有一轮。对荷风留下的欧洲音乐评论,当代行家的评价也颇高。


永井荷风是近代日本社会第一位唯美主义文学家,可以说给后来的谷崎润一郎等“耽美派”作家开了路。实际上也是荷风从法国回来任职于庆应大学的时候,把谷崎的小说登在该校发行的《三田文学》杂志上,帮他登上文坛的。而且跟荷风一样,谷崎也最初倾倒于西方美学,后来却写长篇评论《阴翳礼赞》、小说《细雪》发扬日本传统之美。


在二十一世纪的日本人看来,夏目漱石处于近代前夕。永井荷风,虽然比他小仅仅一轮而已,但是给人的印象则完全不同。他写的文章,今天看来都非常新鲜,可读性特别高,一点没有陈旧的感觉。


最后加点私话吧。我毕业的高中现在称为筑波大学附属高校,原名则叫东京高等师范学校附属中学。其厚厚一册毕业生名单里,就有第六届毕业生永井壮吉,即后来的永井荷风之原名。笔者是第八十八届,也就是比他晚八十二年的毕业生。我刚上高中的时候,荷风早就不在此岸了,可是他生前撰写而留下文稿的黄书《四叠半隔扇下贴》,由一份杂志刊载,而东京检察厅以贩卖猥亵文书之罪名告发了杂志社的社长和总编辑。无知的中学生根本不晓得,但是在日本司法历史上,《四叠半隔扇下贴》案件和英国作家劳伦斯作品《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案件乃两宗最有名的猥亵文书审判案例。该案件出名的原因,有除了作者永井荷风的文名大以外,还有出版社方面叫来了好几位著名作家如丸谷才一、开高健、吉行淳之介、有吉佐和子、五木宽之等人当证人,果然大众传媒纷纷做出了报道。一九八〇年,日本最高法院最后把《四叠半隔扇下贴》审判为猥亵文书,命令社长和总编辑各付十五万、十万日圆的罚金了。如果荷风前辈还健在,会轻松打开随身带着的旅行包,替他们付了共二十五万日圆吗?恐怕不见得。因为有关他的传说中,有一则就说:荷风特别小气。而在文学界,大家都相信那是他在巴黎的时间里跟法国人学的。难道全世界最以吝啬闻名的国家,不就是荷风最崇拜、想念、留恋了一辈子的法国人吗?


新井一二三


(日本作家,明治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