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他是我第一个日本人知己……”她说着,突然向我伸出优雅的手指,“这指环就是他送我的,据说是日本很早很早的钱币,是真的吗?”
我一看,是二朱金7打造的指环。此时,在我眼前突然浮现出学生时代,画展上所见到的《裸体美人》的面容。当时,画家的名字,同法兰西新兴艺术以及日本社会始终不绝的风化问题搅在一起,闹得沸沸扬扬,无人不晓。我当时就认为这是非常了不起的艺术,曾经写过一篇长长的评论,投给一家青年文学杂志。如今,那位“裸体美人”无疑就坐在我面前。
“小姐,你做过画家的模特儿,对吗?”
“做过。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东京看到过束原画家的作品。”
女人回忆起往昔,似乎无法压抑如今心头的悲喜。她那梦幻般幽邃的眼睛,打量着我这个与画家同一人种的面容,不由泛起缅怀之思。
“当初,我同他见面,是在圣日尔曼某某先生的画室里。那阵子,我每天都要去做模特儿。当时,母亲还活着,但不久我就成了一个人,无依无靠。随之,我就进入这个行当,后来渐渐同他热络起来,同居了两年多。我们两个喜欢划船,经常乘船在塞纳河夜游。”
听女人的口气,仿佛是在讲述昨天的事情。然而,束原画家的名字早已蒙上古典学院派的锈斑,不能带给现代的年轻人任何感动。没有一处地方像日本这样风潮易变。我们来到外国的这段日子里,说不定今日的时尚忽然变成明日的古董。
周围笑声喧聒,不绝于耳。一时淹没的音乐再度响起,传来高扬的小提琴的旋律。
“我怎么也忘不掉他。虽然他不是我唯一的相好,但一两年来,两个人同床共枕,宛若夫妇,是他第一个使我过上这样的生活。”
“分手后想必很寂寞吧?”
“我哭了半年多。”
“那真是。”
“不管多么伤心,一旦别离,再也不会回来了。总不能守着苦日子不放,所以又做起以前的生意来了。既然是一样的客人,还是找日本人做朋友最理想。我走了众多的咖啡馆,总是留意有没有日本人。”
“后来又跟谁好上了呢?……”
“津山……津山伯爵,是贵族。你知道他吗?”
“不知道。”
“一副不长胡子的圆脸。他是法律系学生,暑假时,我们一起去德国和莫斯科旅行。”
“那么,后来……”
“还有索邦文科大学的中川……”
“哦,你说中川博士。他去年死了。是一位历史学教师。”
我的脑子里不由浮现出一副强装威严、极力显露出高雅品味的博士面颜。人在西洋成知己,灯火音乐间,谈论女帽的形状,舞步的谐和;一旦回归日本,人人变得一本正经,个个冷若冰霜,不是吗?
每想起这些,我反而羡慕那些巴黎女子的生涯,她们不顾岁月流逝,始终保持靓妆少女美丽的姿容,日日夜夜,生活在音乐和笑声之中。
“小姐,请问芳名……”
“玛丽亚。”
“家居何处?”
“奥德翁剧院斜对面三楼。”
我到底没有问清她的年龄。
乐队演奏着朱尔·埃米尔·马斯内8的《黛依丝》9选段。这段音曲诉说了埃及交际花美女黛伊丝向维纳斯神祈祷,祝愿自己永葆青春美丽。这位玛丽亚小姐似乎对这段稔熟的音乐不感兴趣,她只是用那戴着定情指环的手指合着节拍,漫不经心地轻轻叩击着桌子。
注释
1以索邦大学为中心的拉丁区,位于巴黎的五区和六区,自圣日耳曼德佩区至卢森堡公园。中世纪设在这里的学校和大学所授课程只使用拉丁语,故名。
2鲁道夫·克鲁采(1766—1831),法国小提琴家、指挥家以及作曲家。
3Mi-Carême,四旬斋的第三个星期的星期四(狂欢日)。
4弗兰切斯卡(1255—1285),意大利北部城主谷伊德·米诺莱·坡兰塔的女儿,出于政治谋略,嫁给邻国狂暴城主马拉提斯塔为妻,后因同小叔子保罗恋爱而被杀。但丁《神曲》等文学与戏剧作品,多取材于此。
5本乡,东京文京区地名,东京大学所在地。神田,东京千代田区地名,神田神保町文化街,乃大学、书店和出版社集中地。
6黑田清辉(1866—1924),油画家。鹿儿岛人。早年留学巴黎,师从科兰。任教于东京美术学校,首先将法国印象派手法引入日本,创立白马会。代表作有《裸体女人》等。
7日本江户时代流通的一种金币。
8朱尔·埃米尔·马斯内(1842—1912),法国作曲家。作品有名歌剧《曼侬》《黛依丝》等,多取材于古典文学名著,选题侧重于爱情的悲欢离合。
9又名《泰伊思》。作于1894年,三幕七场歌剧。根据法国作家法朗士同名小说改编。剧情为一个宗教故事,发生在公元四世纪末期的埃及,描写美丽舞女黛依丝的爱与信仰,反映作者对天主教会的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