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什么层次的知,都与作为主体的“我”有关。而这个“我”,其实只是“吾之”的结果:“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1]对此,王夫之评曰:“人自于其生而自名曰此吾也”,而“吾之者谁也?”[2]既然“我”其实只是“吾之”的结果,那么,“我”就是没有确定性的。同时,“我”既然由“吾之”而来,那么,谁是“吾之”的根源呢?
庄子有的时候给人的印象是要消除这个“我”,比如他讲“心斋”和“坐忘”。《大宗师》言“坐忘”曰:
堕枝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3]
但如果真的消解掉了“我”,那么,人与无知无识的石头、土块有什么区别呢?
理解庄子哲学,一定要注意其与彭蒙、田骈、慎到的哲学的不同。《天下》篇述彭蒙、田骈、慎到之学曰:
夫无知之物,无建己之患,无用知之累,动静不离于理,是以终身无誉。故曰:“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无用贤圣,夫块不失道。”豪杰相与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适得怪焉。”[4]
如果庄子哲学的宗旨是去除人的主体性、主动性,使人沦为完全被动的存在,那么,庄子也就与慎到全无分别了。
在庄子那里,有最高境界的人显然不是被动的。比如,《德充符》里孔子对兀者王骀是这样理解的:
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5]
至人能够“官天地,府万物”,所以,非但不是完全被动的,反而是有着最高的主体性和主动性的存在。之所以要忘掉“知”和“我”,是因为它们限囿和遮蔽了更为根本的主动性。
自矜其一知一能的人,满足于自己有限的知和能,与嘲笑鹏的斥没什么分别:“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6]而真正明达的人则能超越有限的知的局限,看到其本质上的不确定性。《大宗师》开篇就写道: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7]
在这段文字里,天与人的分别似乎是确定的,但接下来“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的设问,又明白地告诉我们:天与人的界限也是权宜的。区分天、人的关键还是在于知与不知的关系。“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其实说的是天的不知其所以然而然,属于不知的范围。“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是由知达至不知。由知达至不知的过程,同时也就是由人而达诸天的过程。这里的“养”字表明,不知才是目的,知是达到不知的手段。以知为手段的不知,是真正的达者的不知,与蒙昧无知的不知是有着本质分别的。庄子哲学中的真人、至人,都既能超然物外又能顺通世情。懵然无知者连简单的生活都无法料理,谈何顺通世情、超然物外?如果无知无识就是至人,那么,达到至人之境就再简单不过——用药把自己弄成痴呆不就结了?
知与不知的关系,正是《应帝王》最后一章关于浑沌的寓言所隐喻的主题: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8]
这个寓言里首先要注意的是“儵”和“忽”的名字,王夫之将其分别解为“儵然之明”和“忽然之暗”。[9]船山这一解释将“儵”“忽”之名与知的问题关联起来,是深有所见的。但以“儵”为明,以“忽”为暗,则失之轻率。从后面“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一句看,“忽”并不是懵然无知的“暗”。“儵”“忽”皆有短暂之义,而南、北相背相反,所以,“南海之帝”“北海之帝”喻指的是相反相背的、不确定的知。“浑沌”则喻指不知。彼此相悖的、没有确定性的知“相与遇于”不知之地,不至于完全分隔开来,而且还在不知中得到了保全——“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凿“浑沌”之窍,“浑沌”死。没了“浑沌”则“儵”与“忽”也失去了彼此相遇的可能。局于一域的、不具确定性的知,一旦失去了不知的涵容,将不得不在彼此悬隔中自限自绝,没有通达出来的可能。不知如冬夜的雪被,在酷寒中护持各样种子的生机;又如深度的睡眠,滋润出浸透霞光的精神。
《齐物论》开篇“荅焉似丧其耦”的南郭子綦所说的“今者吾丧我”,丧失掉的正是与种种具体的、局部的知相关联的“我”。超越与“我”相伴随的局部的知和局部的不知,从而达到根本的不知和恒常的“真我”。当然,不知终归还是一种知,“真我”也仍然不外乎“我”。
[1]同上书,第59页。
[2]王夫之:《老子衍·庄子通·庄子解》,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141页。
[3]《庄子纂笺》,第61页。
[4]同上书,第271页。
[5]同上书,第42页。
[6]《庄子纂笺》,第3页。
[7]同上书,第49页。
[8]同上书,第68页。
[9]《老子衍·庄子通·庄子解》,第14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