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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不知

庄生梦蝶的寓言,是《庄子》书中最脍炙人口的名篇之一。因为蝴蝶这一喻象,有人就将这则寓言讲成一个美丽的故事。事实上,《庄子》内七篇中谈及的梦境很多,既有“梦为鱼”“梦为鸟”,也有“梦饮酒”“梦哭泣”。谈及梦境的章节,关注的都是根本的哲学问题,与美不美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毫不夸张地说,梦蝶一章即使改为“庄周梦为毛毛虫”,也丝毫不影响其中的哲学分量。《齐物论》末章曰: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1]


这一章的逻辑结构在于:由前面的两个确定无疑的不知,得出了两个确定无疑的知。梦为蝴蝶时,不知自己为庄周,醒来后,又无法确证自己现在的庄周之境不是蝴蝶所梦。由这两个不知,可以得出两个确定的结论:其一,蝴蝶之境与庄周之境“必有分矣”;其二,无论何种物境都是从别的物境转化而来的。既然一切物境都从别的物境转化而来,那也就证实了外境或他者的存在。


人总在不知之化当中。在盲目的大化流行面前,人是无可如何的。对于人而言,最坚硬的客体莫过于这不知其所以然而然的“不得已”。庄子说:“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2]无论怎样努力地自我保持,在变化的伟力面前都是被动和脆弱的。郭象解释“夜半有力者”时说:“夫无力之力,莫大于变化者也。”[3]人在变化面前的不由自主,揭示出了更主动的他者的存在。


《齐物论》“瞿鹊子问乎长梧子”一章,有一段关于“辩无胜”的讨论。就文章的脉络而言,此段的重点其实并不在于“辩无胜”,而在于指出:“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4]彼此不能相知的人们所待的“彼”,就是作为万有不知其所以然而然的根源的更主动的他者。


这一更主动的他者,是人的知所不能把握的。《应帝王》开篇所讲的“啮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显然是对《齐物论》“啮缺问乎王倪”一章的概括:


啮缺问乎王倪:“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5]


这一节对话的前两层,道出了不知的不同层次。对“物之所同是”的不知,是与具体的知相对的不知。而对“子之所不知”的不知,则是根本的、无所对待的不知。这个层面的不知可以表达为:我知道我不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由于这一无待的不知仍然是一种心知,所以并不是僵死、被动的。它内在于心灵当中,同时又是更主动的、无待的他者。


我们在这里要再次强调不能将庄子的“安时而处顺”理解为慎到的“死人之理”。庄子的不知或无知指向的是更灵动的根源,这一根源并不是外在的,而是内在于人的心灵的:


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6]


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7]


“以无知知者”的心灵,不是玄冥寂灭的,而是“虚室生白,吉祥止止”的。关于“坐驰”,郭象《注》说:“若夫不止于当,不会于极,此为以应坐之日而驰骛不息也。故外敌未至而内已困矣,岂能化物哉!”[8]成玄英《疏》更是直接将“坐驰”解释为:“形坐而心驰者也。”[9]这是将“坐驰”理解为负面的外向驰逐了。王敔的解读则完全相反:“坐驰,谓端坐而神游六虚。”[10]王敔的解释承自王夫之:“若然者,凝神以坐,而四应如驰;即有不止者,亦行乎其所不得不行。”[11]从《庄子》这一节本文的语脉看,王船山父子的解释应该更合乎上下文的文理。由无知而来的虚室之白,绝不是无作用的,而是能“四应如驰”,使其他人在其影响下得其所止的。而这一虚室之白,也就是《德充符》的“常心”。


[1]《庄子纂笺》,第23页。


[2]同上书,第52—53页。


[3]《庄子集释》,第244页。


[4]《庄子纂笺》,第22页。


[5]《庄子纂笺》,第19页。


[6]同上书,第42页。


[7]同上书,第32—33页。


[8]《庄子集释》,第151页。


[9]同上。


[10]《定本庄子故》,第29页。


[11]《老子衍·庄子通·庄子解》,第11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