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天下》篇在“道术将为天下裂”以下,列举了六个思想流派。其中最后一家是以惠施为代表的名辩家。武内义雄认为,惠施章“或即北齐杜弼所注惠施篇”[1]。钱穆和王叔岷也持相同的看法。从整篇结构看,武内义雄等人的意见应该是对的。理由有二:其一,列数前五个流派时,都有“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某某闻其风而说之”这一固定的句式,惠施章却没有;其二,《天下》篇陈述各家思想,以“庄周闻其风而说之”结末,作为《庄子》的最后一篇,无疑是更为合理的。郭象将《惠施》篇移至全书结尾,应该是有其时代的针对性的。对于魏晋清谈的“辨名析理”之风,郭象斥之为“无经国体致”的“无用之谈”,不过能让“膏粱之子”“宣其气”“系其思”,“性不邪淫”而已。在郭象看来,庄子与辩者之流是有着本质不同的。[2]
事实上,《天下》篇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先秦学术史文献,不是对先秦学术思想的整体概述。这与后来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不同。二者之间最明显的差别在于,《天下》篇没有将儒家列入“百家之学”。详细考察篇中论列的五个思想流派,会发现他们的思想虽有根本不同,但有一点是一致的:都有“齐物”的倾向。
庄子显然是了解当时的种种“齐物”主张的,所以,才会说:“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最典型的“劳神明为一”,应该指的是惠施。根据《天下》篇的惠施章,惠施显然是有齐物思想的:“天与地卑,山与泽平。……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3]从此章后面所列辩者们的主题看,惠施的齐物应该是通过种种诡辩式的思维逻辑达到的,只能胜人之口,而不能服人之心。在庄子看来,这样的齐物的问题在于“劳神明”。而他在对惠施的批评当中,也明确地指出了这一点:“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4]与庄子所批评的“劳神明为一”相反的,显然不是放弃思考,而是某种思的易简之道。
《齐物论》中论及齐物的思想,是从一句令人费解的话入手的:“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这里的“指”和“马”应该是辩者的常用概念和主题,不必特指公孙龙的《白马论》和《指物论》。“非指”与“指”、“非马”与“马”凸显和强调的显然是差异。庄子这句话应理解为:以同一来讲明同一当中的差异,不如以差异来讲明同一当中的差异。一切事物之所以成为这个事物,在于它的各种属性。而事物的属性必定来源于与其他事物的对比。这样一来,每个事物的自身同一当中,就内涵了与其他事物的差异。就每个事物都内涵了与其他事物的差异,或者说,内涵了其他事物的属性而言,我们是可以合理地推论出庄子所说的“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5]的结论的。万物无不在以同一与差异的关系为内涵的变化当中:
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6]
无尽时间里杂糅着的变化和差异,同时也就证实其根本上的同一。万物之间就是如此相互蕴涵,通同为一的。
那些真正体达了“恢恑憰怪,道通为一”的人,会在浑然中忘却各个层面彼此对待的知与不知,从而洞见根本性的、无所对待的不知。而无待的不知根植于根本性的他者。这一根本性的他者是一切事物和变化的根由:
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7]
庄子的齐物导向的绝不是漫无分别的随波逐流,而是对最根本的能动者的体知。通过对无所对待的根本者的体知,达到对种种有限的分别的超越,从而振起于无尽变化,亦安身于无尽变化。所谓“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8],正是这种最根本的主动性的体现。
[1]《庄子纂笺》,第273页。
[2]《庄子集释》,第1114页。
[3]《庄子纂笺》,第273—274页。
[4]同上书,第47页。
[5]《庄子纂笺》,第14页。
[6]同上书,第21页。
[7]同上书,第54—55页。
[8]同上书,第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