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第五十一章讲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这很明显是在讲物的形成过程。王弼在注释中也强调了这一过程中事物形成的要素:
物生而后畜,畜而后形,形而后成。何由而生?道也。何得而蓄?德也。何因而形?物也。何使而成?势也。[10]
这里要注意,不能把“道生”“德畜”“物形”“势成”当成四个阶段。从根本上讲,其实只有“生之”和“畜之”两个阶段。后面的“物形”和“势成”是“德畜”的进一步深化。“何由而生?道也”,万物创生的由来是“道”,所有东西由它而生,所以称之为道。“何得而畜?德也”,“畜”说的是某种品质的持久,如果没有持久,则不可能有积累。任何事物的生长,都是沿着一个特定方向的积累。沿着某个方向积累到一定程度,就有了“形”。接着“何因而形?物也”,“因”就是顺任自然,顺任自然而有了确定的形象、体貌,可以称之为“物”了。但是仅仅有确定的形体,物没有因此而成。“何使而成?势也”,“势”可以理解为所有事物在其中发挥作用的用的关联的整体。我们手里的所有器具,都在这个时代的用的关联的整体当中。对于一个来自春秋时期的人,不可能认识椅子并且作为坐具使用它。“椅子”之所以成其为“椅子”,必然要在一个环境里成就它作为“椅子”的作用,这就是“势”。任何一个器具之用,都要从整体的合目的性来谈。符合人类的目的,事物才有意义。但“用”的关联的整体本身并没有明确的目的。我们不是朝向一个完满的向度生存,我们的当下就可以是完足的。这就是我常常讲的反身内向的自足,无论什么样的生活层次里都是可以达到的。所有的东西都在用的关联的上下文里,而且用的关联性是彼此相互指涉的。但是用的关联的整体指向的是彼此相关联的封闭的世界。“无”在用的关联的整体中,既要有合目的性,又要有无目的性。这种无目的性是万物之所以“成”的条件。“无”既是所有事物产生的根源,也是所有事物发挥作用的条件。
总的来说,在创生万物的过程中,“道”是根本的、在先的,“无”的否定性是具体的万有生成之所由。到了“德畜之”的阶段,万物就有了具体的属性了。有了具体的属性,就有了形体。有了形体,还不能说物得到了“成就”。只有在物与物之间构成的关系和环境中,物才得以真正成为这个物。物与物的关系,就把“用”的概念凸显出来了。王弼把“生”与“成”关联在一起,最终要指向的是“以无为用”的论说。
研究王弼哲学一定要注意,王弼直接讲出来的不是“以无为本”,而是“以无为用”。我们来看《老子》第三十八章注:
德者,得也。常,得而无丧,利而无害,故以德为名焉。何以得德?由乎道也。何以尽德?以无为用。[11]
“德者,得也”,所有事物现有的品质叫“德”。“何以得德?由乎道也。何以尽德?以无为用。”万物确定的属性来源于“无”的否定性。但只有确定的属性还不行,还要有以尽德。“尽德”就指向了“用”的关联的整体。《老子》第四章“道冲而用之或不盈”,王弼注释说:
夫执一家之量者,不能全家;执一国之量者,不能成国。穷力举重,不能为用。……冲而用之,用乃不能穷。[12]
王弼这一章的注释很经典,我觉得可以与《老子》本文并传。能力刚刚够掌管一块世袭封地或者邦国的人,实际上是治理不好这样规模的地方的,因为他的能力刚够,没有一点儿余量。竭尽全力去举一个重物,实际上已经不能用它发挥作用了。所以说“冲而用之,用乃不能穷”。“冲而用之”就是“虚而用之”,也就是“以无为用”。道家告诉我们不管什么地方都得留白、留空,不留余地就意味着难以为继。
综上所述,为王弼哲学冠以“本体论的突破”,至少是不全面的。在“以无为用”的层面上,王弼哲学是本体论的。无是有存在并发挥作用的条件。而在“以无为本”这个层面,从事物产生的角度看,王弼就不是本体论而是宇宙论的了。只不过他的生成不是横向的时间上的生成,而是纵向贯通的生成。
[1]《魏晋玄学论稿》,第39—40页。
[2]《周易正义》王弼注,《十三经注疏》(标点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279页。
[3]房玄龄等:《晋书》,卷四十三,《王戎列传》附《王衍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236页。
[4]《王弼集校释》,第195页。
[5]《王弼集校释》,第110页。
[6]《王弼集校释》,第63页。
[7]同上书,第2页。
[8]同上书,第1页。
[9]《王弼集校释》,第65页。
[10]《王弼集校释》,第137页。
[11]《王弼集校释》,第93页。此节引文标点有调整。
[12]同上书,第10—11页。